放学铃尖锐地撕裂了午后的沉闷，教学楼瞬间沸腾起来，像被捅开的马蜂窝。人流裹挟着喧闹，迫不及待地涌向校门。田素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刻意落在人群的尾巴后面。他不喜欢那种推搡和汗味混杂的拥挤。等走廊里的人声渐渐稀疏，他才背起那个洗得发白的单肩帆布包，晃悠着走下楼梯。

夏末的余威尚在，下午的阳光依旧灼热。操场被晒得发白，塑胶跑道蒸腾起一股特有的、微带刺鼻的气味。田素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习惯性地绕到操场边那片稀疏的梧桐树荫下。他找了个离喧闹球场稍远的石阶坐下，这里视野不错，又能避开大部分目光。他并非热爱运动，只是觉得这里比空荡荡的家要好些，至少有些活气。

操场上是体育生们的主场。他们占据着半个足球场，正在进行对抗训练。奔跑、呼喊、肌肉的碰撞、足球撞击草皮的闷响，构成一幅充满原始力量感的画面。田素的目光懒散地扫过，像风吹过水面，没有留下什么痕迹。那些高大的、粗声吆喝、动作大开大合的体育生，在他眼里都差不多，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粗糙和过剩的精力。

直到一个身影闯入他的视野。

那是在一次激烈的拼抢后，球滚出了边界，滚到了靠近田素这边的跑道旁。一个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蓝白校服短袖短裤的男生，小跑着去捡球。他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甚至偏黑，在阳光下泛着一层薄汗的光泽。头发剃得很短，根根精神地立着。最显眼的是他手里抓着一个深蓝色的塑料水壶，上面印着一个图案，虽然颜色已经严重褪色，边缘也有些磨损模糊，但田素还是认出来了——是奥特曼。一个如此幼稚的图案出现在一个高中体育生的水壶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滑稽。

男生捡到球，没有立刻抛回去，而是拧开那个奥特曼水壶，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口。喉结快速地上下滚动着，汗水顺着他线条清晰的下颌线淌下来，滑过脖颈，消失在汗湿的领口。他喝得很急，很专注，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田素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扯了一下，带着点说不清是嘲弄还是觉得有趣的情绪。他见过很多体育生喝水，要么是豪迈地直接对着水龙头灌，要么是拎着巨大的运动水壶，像这样珍视一个褪色的儿童水壶的，还是头一个。

男生喝完水，满足地舒了口气，抬起黝黑的手臂，用手背随意地抹掉下巴和脖子上的汗珠。他转过身，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树荫下的田素。田素立刻移开了视线，装作在看远处。

“喂，同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运动后的微喘，但并不刺耳，反而有种自然的爽朗。

田素抬眼，发现那个拿着奥特曼水壶的男生正看着他，脸上带着笑容。那笑容很干净，露出整齐的牙齿，眼睛亮晶晶的，像被水洗过。他指了指田素脚边不远处的另一个滚过来的备用球：“帮忙踢过来一下呗？谢啦！”

田素愣了一下。通常，体育生们要么自己跑过来捡，要么大声吆喝同伴，很少会这样直接、客气地请旁边看热闹的人帮忙。他点点头，站起身，走到球边，用脚尖不太熟练地一捅。球歪歪扭扭地滚了过去。

“谢了哥们儿！”男生接住球，笑容更大了一些，露出一口白牙，在深色皮肤的映衬下格外显眼。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球场那边有人喊他：“王耀！磨蹭啥呢！快传过来！”

原来他叫王耀。田素在心里记下了这个名字。

“来了！”王耀应了一声，转身跑回球场，动作矫健有力。跑了两步，他又回头看了田素一眼，那眼神里似乎还有刚才打招呼时的余温，带着点友善，又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随即他立刻转回头，加速跑入了拼抢的人群中。

田素重新坐回石阶上。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漫无目的，而是有意无意地追随着那个叫王耀的身影。

王耀在场上不算最显眼的。他个子不是最高的，块头也不是最大的，技术看起来也不是最拔尖的。但他跑动很积极，像上了发条的小马达，不知疲倦地追逐着足球。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朴实的认真劲儿，不像有些体育生那样喜欢炫技或者故意冲撞。田素注意到，当队友踢出好球，他会真心地大声叫好，用力鼓掌；当自己失误丢了球，他会懊恼地拍一下自己的脑袋，然后立刻更加投入地去拼抢。

这种毫不掩饰的热情和专注，让田素觉得有点……特别。特别是在一次激烈的身体对抗后，王耀被对方一个强壮的后卫撞得踉跄了几步才站稳。他揉着被撞疼的肩膀，脸上没有愤怒，反而咧开嘴，冲着那个撞他的后卫嘿嘿笑了两声，似乎是在说“撞得挺带劲啊”，然后马上又投入了战斗。那笑容里没有挑衅，只有一种单纯的、对对抗本身的接受甚至享受。

训练间隙，王耀再次跑到场边喝水。依旧是那个奥特曼水壶。他喝水时，田素看得更仔细了。汗水浸透了他薄薄的校服短袖，紧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少年刚刚开始发育的、覆盖着一层薄薄肌肉的胸膛轮廓。肩膀的线条流畅而有力，手臂因为持续的跑动和用力而微微绷紧，小臂的肌肉线条在汗水的浸润下显得很清晰。他喝水很急，喉结急促地滚动，下巴和脖子上汇聚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喝完水，他习惯性地用手背抹汗，动作有点粗鲁，但又透着一种少年特有的不羁。他似乎感觉到田素还在看他，目光又朝这边扫了过来。这一次，田素没有立刻避开，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地接触了一下。王耀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那亮晶晶的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羞涩？他很快地转开了头，假装专注地拧紧水壶盖子，耳朵尖似乎有点泛红。

这点羞涩，和他场上奔跑时的生猛、喝水时的豪放形成了奇妙的对比。田素的心底，那个之前因为奥特曼水壶而扯起的嘴角弧度，似乎又微微加深了一点。这个王耀，和他认识的那些咋咋呼呼、把粗鲁当豪迈的体育生，确实不太一样。他身上有一种未经世故的纯粹热情，像一团干净的火苗，同时又混杂着一种与年龄和体格不太相符的、容易害羞的腼腆。这种矛盾感，让田素对他产生了一丝探究的兴趣。

训练结束的哨声响起。体育生们三三两两地散开，大声说笑着，拍打着彼此汗湿的背脊。王耀没有立刻加入他们，而是又跑到场边，弯腰捡起了他的奥特曼水壶。他拧开盖子，把里面最后一点水倒进嘴里，然后用力甩了甩空壶，发出“哗啦”的轻响。

他直起身，目光在操场上搜寻了一圈，又落到了田素这边。田素正站起身准备离开。

“喂！那个……同学！”王耀朝他喊了一声，声音比刚才小了一些，似乎有点犹豫。

田素停下脚步，看向他。

王耀小跑了几步过来，停在田素面前几步远的地方。他脸上还带着运动后的红晕，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他挠了挠极短的头发，咧嘴笑了笑，笑容依旧阳光，但眼神有些闪烁，不太敢直视田素的眼睛。

“刚才……谢谢你帮忙捡球。”他说道，语气挺真诚。

“小事。”田素淡淡地应了一句，语气没什么起伏。

“嗯……”王耀似乎有点词穷，他晃了晃手里的空水壶，塑料壶身发出轻微的声响，“你……不是体育生吧？看你总坐这儿。”他问完，又觉得有点唐突，眼神飘向别处。

“嗯。”田素只回了一个音节。

短暂的沉默。操场上的喧闹成了背景音。田素能清晰地看到王耀因为紧张或是不好意思，喉结又轻轻滑动了一下。他胸前的校服被汗水浸湿的面积更大了，紧贴着皮肤，隐约透出一点深色的乳头轮廓，随着他微微急促的呼吸起伏着。汗湿的布料勾勒出他胸腹之间那道浅浅的、属于年轻身体的沟壑线条。田素的视线扫过，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那个……”王耀似乎鼓足了勇气，目光终于聚焦在田素脸上，带着点期待，“我看你好像……对踢球有点兴趣？要不要……下次一起玩玩？随便踢踢。”他补充道，像是怕田素拒绝，“我也踢得一般，就是瞎玩。”

田素看着他。王耀的眼睛很亮，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期待，配上他黝黑健康的肤色和汗津津的脸庞，有种奇异的感染力。那点羞涩还藏在期待之下，让他的邀请显得格外诚恳，甚至有点笨拙的可爱。

田素沉默了几秒。他对踢球本身毫无兴趣。但看着眼前这个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散发着蓬勃热气却又带着点局促的大男孩，他心底那点探究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我不会踢。”田素说，语气依旧平淡。

“没事啊！”王耀立刻接口，眼睛更亮了，“我教你！很简单的！就是跑跑，踢踢球，出出汗！”他下意识地拍了拍自己汗湿的胸膛，发出“啪啪”的轻响，校服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手印。

田素的目光在他拍打的地方停留了一瞬，那里被汗水浸透的布料紧贴着微微隆起的胸肌轮廓。他移开目光，看向王耀那张混合着热情和羞涩的脸。

“再看吧。”田素最终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没有答应，也没有直接拒绝。他拎起自己的帆布包，转身准备离开。

“哎，好！”王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明显的喜悦，似乎“再看吧”对他而言就是很大的希望了，“我叫王耀！高三七班的！你叫什么？”

田素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田素。”说完，他不再停留，径直沿着树荫下的路向校门口走去。

身后传来王耀带着笑意的声音，似乎是在跟刚走过来的队友解释：“刚认识一同学，挺有意思的……”

田素没有回头，但嘴角那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似乎又加深了一些。他脑海里残留着王耀的形象：阳光下汗湿发亮的皮肤，紧贴身体的校服下隐约可见的年轻体魄，那充满力量却又因羞涩而显得有点笨拙的动作，以及那双亮得惊人的、带着点孩子气的眼睛，还有那个印着褪色奥特曼的、被他珍视的蓝色水壶。

一个有点意思的体育生。田素在心里下了个初步的定义。热情，羞涩，矛盾，像一团未经雕琢的、带着温度的……某种材料。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没有停留，也没有深意。他只是觉得，下次如果再来操场边坐着，或许可以多看看这个叫王耀的家伙。

他背着包，身影消失在梧桐树荫的尽头，留下操场上依旧喧闹的背景和王耀那带着一丝满足和期待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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