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韩绪的公寓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

　　他皱着眉，表情比看千万级别的合同时还要严肃，紧盯着平板电脑上的视频教程——《零基础也能学会！手把手教你织温暖围巾》。

　　他手里拿着两根粗笨的编织针和一团柔软的灰色羊绒线，动作僵硬地模仿着视频里的动作：“起针……绕线……挑出来……”

　　然而，事情远比他想象的困难。手指像是突然失去了协调性，不是绕线绕成了死结，就是针脚滑脱，要么就是织得松紧不一，歪歪扭扭。地上已经散落了好几团被他织废后烦躁拆开的毛线。

　　“怎么这么难……”韩绪低声抱怨，额角甚至冒出了细密的汗。他拆掉又一次失败的针脚，深吸一口气，准备从头再来。就在他全神贯注地和那根不听话的毛线搏斗时，平板电脑突然弹出了视频通话请求——来自他父亲韩晓天。

　　韩绪吓了一跳，手一抖，刚起好的几针又散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表情，按了接听。

　　屏幕那头立刻出现了韩晓天精神矍铄的脸，背景是书房。

　　“小绪啊，这么晚还没睡？在忙什么……”韩晓天话说到一半，敏锐地注意到了儿子手边不同寻常的东西，“嗯？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毛线？”

　　韩绪顿时有些尴尬，下意识想挡住：“没什么，随便看看。”

　　“嘿！”韩晓天来了兴致，眼睛放光，“是不是在学织围巾？想送给奕安那孩子对不对？爸跟你说，你这可问对人了！追你妈那会儿，我可专门下苦工学过的！你妈当年那条彩虹围巾，就是我的杰作！这方面，你爸我最有一套！”

　　韩绪：“……”

　　他其实很想说并不需要。

　　但韩晓天已经开始了远程教学：“你先把线绕小指头上固定一下……对，然后食指这样挑……哎不对不对！你那样绕线太死了，松一点！织的时候针要斜着进去……不是那样！角度！注意角度！”

　　韩绪被他爸在屏幕那头指挥得手忙脚乱，原本自己摸索时只是笨拙，现在直接被带偏到了离谱的方向。手里的针脚不仅没改善，反而更加混乱不堪，甚至绕成了一个难以解开的巨大毛线疙瘩。

　　“哎呀！你看你！怎么这么笨！”韩晓天在那头恨不得穿过屏幕来亲手操作，“跟你说了角度要对！要轻盈！灵活！你那是织围巾还是打铁呢？”

　　韩绪看着手里那团比之前任何一次失败都要惨烈的、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玩意的东西，再听着父亲在那头毫不留情的数落，连日来的挫败感和烦躁瞬间达到了顶点。

　　他脸色一沉，对着屏幕那头还在滔滔不绝传授“经验”的父亲，冷冰冰地扔下一句：“不用你教了！”

　　然后，不等韩晓天反应，直接啪地一下挂断了视频通话。

　　世界清静了。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团乱麻，又看看平板上暂停着的、看起来无比简单的教程。

　　他挫败地揉了揉眉心。

　　这比搞定最难缠的客户还要难上一万倍。

　　为什么这么难？明明看起来那么简单的一个动作，自己做起来却笨拙得像第一次用手。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被他织废又拆开、显得有些毛躁的灰色毛线上，思绪却飘远了。

　　三周……苏奕安花了整整三周时间。

　　他忽然想起之前罗一舟无意中提起过，说苏奕安为了织那条围巾，每天晚上别人熄灯睡觉后还开着小台灯偷偷摸摸地织，拆了织，织了拆，手指都被针扎了好几次……

　　当时他听到，心里只是有些微的触动，远不如此刻亲身经历后来得震撼和……心疼。

　　自己只是尝试了这么一会儿，就已经烦躁不堪，甚至对父亲发了火。那苏奕安呢？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遍遍重复着这些枯燥又容易出错的动作，克服了多少困难和不耐烦，才最终织成了那条针脚或许不算完美、却饱含心意的围巾？

　　而自己当时……却只是冷漠地评价了一句“丑”，甚至当众拒绝了他。

　　一股强烈的愧疚和酸楚猛地攫住了韩绪的心脏，比刚才任何一次失败都要让他难受。

　　他仿佛能看到苏奕安在灯下认真又笨拙地编织着，眼睛里盛满了期待和小心翼翼。结果却被自己一句话彻底打碎。

　　“对不起……”韩绪对着那团毛线，低声喃喃，仿佛在透过它们对那个被他伤害了的少年道歉。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抹了一把脸，将那些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

　　然后，他默默地捡起被扔掉的编织针，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开始解那个被父亲“指导”后弄出的巨大毛线疙瘩。动作不再像之前那样急躁，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决心。

　　解不开的地方，他就用小指小心地勾挑，甚至不惜用上牙齿。

　　他也要织一条围巾。

　　他也要体会那份不容易。

　　他也要花费时间和心血，去准备一份笨拙却真诚的礼物。

　　这一次，不是为了道歉，也不是为了补偿。而是因为他终于真切地体会到了那份隐藏在围巾背后的、沉甸甸的心意。而他，也想用同样的方式，告诉苏奕安自己的心意。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台灯下的身影却依旧专注。

　　手指依旧笨拙，针脚依旧会出错，但韩绪的眼神却变得无比坚定。

　　他知道这很难，很慢，甚至可能最终织出来的依然不好看。

　　但没关系。苏奕安曾经为他付出的耐心和努力，他现在，也想一点一点地还回去。

　　*

　　夜深人静。

　　苏奕安在床上翻来覆去，柔软的被子被揉搓得一团糟。窗外只有偶尔驶过的车轮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更衬得房间内一片死寂，静得能听到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和呼吸。

　　他明明身体很疲惫，咖啡店的工作和心绪的起伏耗光了他的力气，但大脑却异常清醒，不肯沉入睡眠。

　　一闭上眼，白天那些画面就不受控制地纷至沓来——

　　韩绪脖子上那条他织的围巾，在冷风中微微飘动的灰色末端；食堂里那份额外多出来的、冒着热气的土豆炖排骨；还有更早之前，画室里那双小心翼翼为他处理伤口、带着不容错辨的担忧的眼睛……

　　这些细节像电影片段一样，反复在他脑海里播放。

　　他心里乱糟糟的，像塞了一团找不到线头的毛线。

　　一方面，他不断告诫自己，要清醒，要远离，韩绪的反复无常他早已领教过，不能再重蹈覆辙。那些伤人的话言犹在耳，那种被彻底否定的心痛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可另一方面，那些细微的、沉默的、甚至有些笨拙的举动，却又像小小的火星，试图点燃他心底早已被自己强行扑灭的灰烬。

　　“为什么……”他对着黑暗无声地发问，像是在问韩绪，又像是在问自己。

　　为什么要在拒绝之后又做这些？为什么不能彻底消失，让他好好忘记？为什么……要让他这么难受？

　　他猛地坐起身，抓了抓头发，胸口闷得发慌。

　　他赤脚下床，走到窗边，冰冷的玻璃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

　　窗外城市的灯火零星闪烁，像无数沉默的星星。

　　他想起饭桌上父亲的话，想起自己提出取消联姻时的坚决。可那份坚决底下，藏着多少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摇和不舍？

　　重新躺回床上，他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直到眼睛酸涩。睡眠像是一个狡猾的猎物，每当他觉得快要抓住它时，它又轻盈地跳开了。

　　最终，他放弃般地叹了口气，摸出枕头下的手机。屏幕冷白的光刺得他眼睛微微眯起。他无意识地点开那个已经被他拉黑的聊天窗口，盯着空荡荡的界面看了许久，才又默默按熄了屏幕。

　　夜还很长。

　　而他，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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