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崎素世呼吸一滞，她想起来了。

那个时候，她在宇宙中漂流，所穿着的战斗服虽然不能维持她的生命，却依旧在短暂的时间里吊着她的一线生机。

随后行星级界虫出现，其所具备的强大引力挟裹着她渺小的身躯一同闪烁至阿卡狄亚行星的近地轨道，接着便是未来片段中那宏伟壮观的一幕。

然而，她只是麻木地看着这场灾难的发生，心里并未有复仇成功的喜悦，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

直到其中一只如山脉般巨大的触手向她扫来，将沿途的飞船、卫星和太空站尽数湮灭，她的记忆也在此定格。

如果是这样……

长崎素世睁大眼睛，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缓缓环视周围。

难道说，此刻，她所处的空间——

正是在那只行星级界虫的“肚子”里？

-

长崎素世仍然记得行星级界虫的精神立场的频率，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否则，凭借此刻只剩意识体的形态，她大概无法调动足够的精神力对其进行解析。

只要再一次与之同频，她就能穿越时空，使此刻的意识进入自己在某一个时间节点的身体内。按照以往经验，这个过程不会持续多久，她很快就将从那些时空里被挤出，终究还是会回到这里。

究竟能改变什么呢？

长崎素世苦笑着叹了口气。

即便这样，有些事情仍旧不得不做。

她开始尝试与行星级界虫同频。

在此之前，她从未发现过这个巨型高纬生物的精神力场，然而此刻，当她逐渐调整精神力频率使其与记忆中的数值靠近时，那个潜藏在海底的庞然大物开始显现出冰山一角。

不，不对，它并非藏在海底。

它就是深海本身！

长崎素世仿佛听见了它的呼吸，那声音是如此浩瀚邈远，来自宇宙诞生的最初及最后一颗恒星消亡的最后。

她就像一艘孤悬的小船，努力高举提灯，用渺小的信号向身下的整个深海发出呼唤：

“来吧，我就在这里！将我淹没！”

深海回应了她，一道足以将整个大陆卷入其中的漩涡出现。

长崎素世瞬间沉了下去，越陷越深。

冰冷、虚无和死寂如海底的怪兽般撕扯着她的尸骸、吞噬她的骨血，她的意识在一片混沌中化作碎片，穿过时空的栅栏，在漫长的瞬间里重新聚合。

当混沌的迷雾散去，出现在长崎素世眼前的是一面破败的涂鸦墙。夜色温柔，一只小狗轮廓的影子随着十指的摆弄逐渐清晰。

“快看，素世世！汪汪！汪！”

长崎素世呆呆地转过头去，少女娇俏的笑容映入眼帘，那双灰色的眼眸里映着点点灯光，古老的晨星树在她身后氤氲着金色的光芒。

十六岁的千早爱音，烂漫得如一株盛放的樱花，她的眼里倒映着另一个少女的面容，满心满意都是爱与欢喜。

长崎素世张开双臂扑了上去，冲击力使女孩猝不及防地往后仰倒，在她身后是数米高的落差，眼看两人就要失去重心往下坠落，千早爱音急忙伸手抓住了一根延伸出来的锈蚀栏杆，腰肢绷紧，这才稳住了身形。

“哎？啊？素世世？这这这……很危险的！”

“有你在，哪来的危险？”

“话虽如此，但还是被吓了一跳啊！刚才真的差点掉下去了！”

千早爱音一只手抓着栏杆，另一只手却不知道该搂住怀中之人的腰还是背，战战兢兢、手足无措。

她大概想不通，刚刚还对自己冷言冷语的联邦向导怎么就突然变得热情似火。她更不会知道，此刻的长崎素世早已看过她未来的一生。

长崎素世没有松手，她将脸埋在自己未来伴侣的胸口，贪婪地呼吸着那温热的体香。少女洗发露的气味浓郁而甜蜜，薄薄的汗水使肌肤变得晶莹剔透，她用指尖和手心沿着柔软的腰腹摩挲，一寸一寸，回忆起许多年前那美妙的触感。

“呀啊……素世世……这会不会……太着急了？”千早爱音的声音为慌乱所充斥，却又隐含着一丝隐隐的期待。

怀中人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千早爱音等了片刻，却只等来肩上逐渐扩散的濡湿。

女孩顿时慌了神：“素世世？对不起，我不是拒绝的意思，如果你想的话——”

“爱音。”

“在！”

“我爱你。”

“哎？这么突然？明明刚才还……难道说？”

长崎素世抬起头来，抚摸着女孩被震惊和惊喜两种情绪填满的脸庞，嘴角勾起满含深情的微笑。

千早爱音的眼眸顿时亮了起来：“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幽灵，你还装作不认识我！可……可你为什么现在才说？吓死我了！”

“那是因为……”

长崎素世刚想解释，神色猛地一变。她忽然意识到，现在不是沉溺在那洪水般涌出的情感中的时候，也不是将那极具冲击力的未来慢慢解释给千早爱音的时候。

她不知道自己能在这个时空中停留多久，说不定下一次眨眼的瞬间，她就会再度回到那个独自一人的高维空间，错失这次宝贵的机会。

“听我说，爱音，”她坐直身体，紧握住自己未来伴侣的手，“我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也许我会突然又变回先前的那样子，但没关系——我爱你！任何时候！无论是在你身边，抑或不在你身边的时候，触碰得到，抑或触碰不到的时候，记得你，抑或不记得你的时候，第一次，抑或是最后一次的时候！”

“等等等等！我听不懂，你是说你又会忘记和我的过去，又会否认自己是幽灵吗？”

“没错，现在不要问为什么，有更重要的事你要记得！在两年后，我会策划一起逃亡计划，那个计划是带着你一起的！如果某一天，有个电视台说想要采访我，而你又恰巧必须去医院接受术后恢复检查，无论如何，你都一定要拦住我，不要让我一个人去！记住了吗？重复一遍我说的话！”

尽管满脸疑惑，千早爱音仍旧将这番话重复了一遍。

长崎素世听着自己未来伴侣的复述，每一句每一字都毫无遗漏，血液却逐渐变得冰凉。

她是知道的，这极有可能又是一次无用功。

在以幽灵的身份与千早爱音对话时，她不是没有做过类似的叮嘱。然而世界管的走向从未变化，未来仍旧是那个未来，结局仍旧是那个结局。

她只是抱着仅有一丝的侥幸、期盼着渺小的奇迹能够发生罢了。

“素世世，你是不是遭遇了什么？”千早爱音揉捏着她的手指，“告诉我好吗，无论什么事情我都想为你分担。”

长崎素世看着女孩担忧的神色，忽然觉得自己好自私。如果未来无法改变，干嘛要让现在的千早爱音也跟着一起担惊受怕呢？

她扯了扯嘴角，想安慰女孩，话却堵在喉咙说不出口。不经意望见从晨星树的方向照过来的灯光，她忽然笨拙地伸出双手，将十指扭绞到一起。

“看，梅花鹿！”

两人转头往墙上看去，长崎素世听见少女“呃”了一声。

一个巨大的、重重叠叠的虚影，在墙上延伸出无数诡异而僵硬的触肢，哪里像什么梅花鹿，更像是一只骇人的大蜘蛛。

长崎素世铁青着脸松开了手指，低头捂住了眼睛。

“不对劲，一定有哪里不对劲，上次是怎么做的来着……”

少女的手将她的手温柔牵起，倚靠着她的肩膀，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穿插、搭建，形成一个固定的姿势。

长崎素世看着自己的双手，撅了撅嘴：“我刚刚明明就是这么弄的。”

“是的，素世世没有错。”

“那为什么——”

千早爱音抬起长崎素世的手腕，停在某处空中，在那堵破败的涂鸦墙上，一只精致的梅花鹿轮廓分明地显现出来。

顺着千早爱音的视线往灯光照来的方向望去，长崎素世知晓了答案：

“是光源。”

她想起来了，那盏灯——

“是那次祭典前我们用废弃材料做出来的原子灯，”女孩露出怀念的表情，“失败了好几次，都怪我笨手笨脚，还好，最后成功了，据说直到宇宙毁灭都不会暗掉呢。”

前提是没坏，而大部分原子灯都会因组件老化停止发光。

长崎素世没有把这煞风景的话说出口。

她稍微挪了挪自己的手，脱离了原子灯的照明范围后，墙上的手影立刻便因混乱斑斓的光线变成了巨大的蜘蛛虚影，而只要一回到原处，那只梅花鹿便又再度活灵活现地探出了脑袋。

然后，一只娇小可爱的兔子跳了出来：

“温柔的鹿先生，我找不到我最好的朋友了，你能告诉我她在哪吗？”

“我没看见过你的朋友，但我遇到了另一个人。”长崎素世捏着嗓子说。

“哎？那个人是谁呢，是谁会在这夜晚的危险森林中出没呢？”

“一个深爱着你的人，无论这片森林有多么黑暗、多么危险，当她得知你身处其中时，都会义无反顾地走进去，向你靠近。”

“那……那个人现在在哪呢？”少女的声音里夹杂着哽咽，“我该去哪里才能找到她呢？”

“不用找，因为……”长崎素世幽蓝的眼眸倒映着高维空间的虚无与冰冷，嗓音嘶哑地说，“她就在你身边。”

许久以后，她才将已经绞得发麻的双手松开。

没有灯，没有墙，没有影子，也没有自己的伴侣。

长崎素世麻木地望向千早爱音的世界管，一切都没有改变。理所当然，毫无意外。

她低下头，露出苦笑。

“真是的，既然没法改变什么，就不要让我沉溺于过去啊。”

长崎素世需要一些时间来缓和心情，也需要一些时间来让自己从时间中脱离，然后用这段时间换来的勇气，重又再度回到那些无法改变的时间里。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好些了，这个由意识想象出来的身体又能再度被她控制了，勉强打起精神，望向眼前的世界管。

至少此刻，她还有事情可以去做。她还可以靠着去寻找千早爱音所说的那段消失的世界管，去忽略灵魂里那块愈发膨胀的空洞。

也许迟早有一天，她会被孤独所吞噬，再也没法相信自己的存在，到那时，这个意识所想象出的形体也就会融化变形，直至彻底消散吧。

长崎素世眼底流露出绝望的死光，嘴角却苦涩地扬起，她再次调动精神力，找到那个熟悉的频率，与行星级界虫同频。

-

黑色的海洋，灰暗的天空，密密麻麻的界虫。

如果这是一篇小说的话，长崎素世觉得已不必再耗费修辞进行形容。

因为这里的场景，她已再熟悉不过。

唯一陌生的，是她自己。

长崎素世曾来到过这里，也是以这样的一副身躯。那次同频发生在一颗被冰雪封冻的荒凉行星上，她已经忘了那颗行星的名字，但却永远不会忘记它的存在。

正是在那颗行星上，她与千早爱音完成了肉体的结合，让彼此的灵魂即便在往后相隔时空与维度的界限，依旧紧密相连。

在那次结合之前，她遭到沙耶凉的背叛，只身被数十只巨型界虫包围，被迫与它们达成同频。

但是，长崎素世想，那时的她只顾着去寻找梦里那个白发苍苍的千早爱音了，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次穿越的重要性，也没有注意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显而易见的异常。

——她为何会以一副老人的身躯出现在时间的尽头？

此刻的长崎素世身着与千早爱音相似的通常工作服，脚上踩着一双室外工作鞋，双手被厚实的防护手套包裹着。

坚硬的海面不断摇曳，她就像站在一块蠕动的地面上，身体摇摇晃晃，光是站稳就有些吃力。她想，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异常，自己才没有意识到，行动不便的根本原因是身体的衰老。

长崎素世的心脏快速跳动着，这次穿越意味着什么？

难道她成功脱离了那个高维空间，重新获得了躯体？又或者她成功改变了过去，使未来的一切发生了逆转？

不……不对。

这两种推论都有说不通的地方。

她的身躯毫无疑问已湮灭在了行星级界虫的吞噬中，一团虚无缥缈的意识又怎能从虚空里重新获得肉体？

而若是过去和未来发生了改变，她又出于何种理由要来到这处时间的尽头？

爱音呢？她的伴侣又怎样了？

难道说……

长崎素世的血液像是忽然被冻结，双腿失去力气，缓缓跪倒在这摇曳不休的海面上。

绝望的眼泪落下，却没有在海面上溅起任何一片水花，无人知晓，无人看见。

“爱音……”老人将手指插进自己干枯的白发，声音几近喑哑，“难道说，这次换作你……被困在那永恒的牢狱中了吗？”

在这无风也无声的空旷世界里，老人呜呜的哭声仿佛成了浪潮的伴奏，哀戚凄冷，久久不绝。

直到眼泪干涸，长崎素世才重新站起身来，望了望周围，随便选择一个方向后，如行尸走肉般地向前走去。

没关系，她想，这里是时间的尽头，她可以像自己的伴侣所做过的那样，在这里永无止境地等待，又或者在时限结束之后，回到那处高维空间，重新尝试下一次的时空穿越。

反正不可能更糟糕了。

就这么走下去吧。

在这里，她不会感到累，也不会感到饥渴，她可以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什么时候呢？也许是这一瞬间，也许是十亿年之后。人类无法感知时间消失的概念，大脑只是在用她能听懂的语言向她解释自己走了多远，而解释的结果，往往会变成“不知道”。

因为这里没有时间。

千早爱音就是像现在的她一般，在那片黑色的海洋上徘徊。

两个被时间遗弃了的人。

两个主动前往时间尽头的人。

两个孤单的灵魂……

长崎素世脚步一顿。

不，她并不孤单。

时至今日，她与伴侣之间那细若游丝的灵魂链接依旧存在着。

相隔了时空和维度的界限，甚至是相隔了时间有无的概念，无论处于何种难以理解的状况，她们之间这根无形的线始终未曾断开。

而只要两个人仍然以某种形式存在，那就意味着，即便只有亿亿分之一的概率，她们仍有相见的可能。

没有人说过她们不可能再重逢，就连上帝也不可以！

长崎素世感到血液重新开始恢复热度，脚下的步频逐渐加快，从快走到小跑，从小跑到狂奔，她竭尽自己这副苍老身躯所有的可能，拼命向着一个未知的方向奔跑而去。

她一定要找到她的伴侣，一定要与她的爱人重逢，她的全副身心只剩下这一个念头，直到在那灰色与黑色之间，看见一抹亮眼的白。

长崎素世慢下了脚步，走上前去，俯身，将那只白鞋捡起。

面料已经因岁月的冲洗而微微泛黄，那个就连自己看来都惨不忍睹的狼图案依旧清晰可辨，千早爱音每一次保养它时都小心翼翼，生怕将上面的颜料给弄脏。

长崎素世眨了眨眼，怀中的白鞋变成了一对，另一只鞋上用简约而可爱的线条勾勒着一只卡通耳廓狐，眼睛是眼镜嘴是嘴的，比自己画得可爱了不少。

当初分离的时候，长崎素世拿走了画着耳廓狐的这只，后来到了高维空间中自然也不可能找到，没想到此刻却意外地凑成了一对，让它们重新团聚。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长崎素世抬眼看了看周围，依旧空无一物。她原地坐了下来，望着这双鞋思考，可是回忆却总是忍不住跳出来，占据她的脑海。

她取下手套，伸出手，凭着记忆摆弄着手指，伸向空中。

“可怜的小兔子，你该不会迷路了？”她嘴角微微翘起，“让可靠的鹿先生来带领你，走出这片危险的森林吧。”

空旷的黑色海洋上，无人回应她的游戏。

她无奈地看着这双扭成麻花一般的手，它们远不如年轻时那般纤细灵巧，歪歪斜斜，也不知究竟是不是鹿的形状。

如果有个光源就好了。

长崎素世笑了笑，将手放下。

黑色的海洋无止境地摇曳，带着她的身躯微微起伏。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又重新将它们组合成鹿的形状，缓缓举到最高。

如果有个光源就好了？

光源？

“我刚刚明明就是这么弄的。”

“是的，素世世没有错。”

错的不是我的手势——

“是光源。”

光从发出的瞬间便决定了它的终点和最短路径。

在错误的光照中，无论如何也形不成正确的手影。

时间的开始即结束。

改变中途的节点，并不能动摇最终的结局。

光源……开始……

长崎素世颤抖着站起身来。

何处是时间的开始？

少女那双灰色的眼眸浮现于老人眼前，她忽然回想起，在遥远的过去，千早爱音曾问过她一个问题：“我们的爱究竟从何而来呢？”

那时，少女娇软的身躯在眼前晃动，灵活的手指在她濡湿的幽谷间抚弄。

“我说，在我初次察觉到你的时候，你就已经爱着我了，所以我才会反过来爱上你。但是真正相遇之后，你却并不爱我……素世世，是我不断地示爱，才让你那美丽的蓝色眼眸里终于有了我的身影吗？可这样一来，我们的爱不就成了空中楼阁……没有根源了？”

千早爱音问出了一个时间的悖论。

在她们相伴的一生里，这个关键问题的答案被隐藏了。

在这之后，无论她们如何努力、挣扎，都只是在已经决定的命运上所做的无用功。

因为她们的第一次相遇，不是在帝国的那座塔内，也不是在被军车追赶的贫民窟里——而是在那段被隐藏的世界管中！

那里才是一切真正的起点，在那里产生了一个错误的光源，从此以后所有的影子都变成了错误的形状！

必须回到那里，只有回到那里，找到那个错误的光源，纠正那个错误的光源——如此，她们才有可能改变未来、扭转这看似已然注定的结局！

在那将整个世界映照为幽紫色的强光降临的时候，长崎素世抬起了头，与那只逼近眼前的行星级界虫三目相对，正如多年前穿越时空时所见的景象一样。

“你终于还是追到了这里……不，该说是陪伴吗？”长崎素世嘴角缓缓上扬，“谢谢你，现在，再送我一程吧。”

她调动精神力，轻易与行星级界虫的精神力场达成一致频率，刹那间，所有景象从眼前扭转飞逝，她的意识被撕碎、重组又塑形，然后在某个猝不及防的瞬间，女孩从床上惊醒。

透明的玻璃房间，苍白的灯光，无数像她一样身着实验服的六七岁小孩，还有穿梭其中不断记录着什么的科研人员。

长崎素世将目光缓缓扫过整个设施，这里，就是她真正的童年。

-

那一连串的爆炸、警铃和枪声响起的时候，长崎素世正在脑海中将至今为止收集到的一切信息进行整合。

周围玻璃房间里的孩子们被惊醒，惊慌得犹如被钻土兽袭击的沙丘鼠，有的尖声喊叫，有的瑟瑟发抖。

隔壁男孩在疯狂地敲击着房间的玻璃墙，长崎素世只瞥了他一眼，下一刻，剧烈的爆炸便将那个房间摧毁，男孩与无数碎玻璃一同飞了出去，消失在混乱的废墟中。

咫尺之遥，长崎素世却没有受到任何波及。当那四名全副武装的特种小队冲到面前将她一把拎起的时候，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

“编号A001的实验体已经找到，按预定计划撤离！”其中一名特种士兵以联邦语言向着对讲机大吼。

长崎素世任由他们将自己双手铐住，迎着枪林弹雨向那艘停在设施上空，向着地面的帝国科研人员及士兵不断发射高能射线的星舰奔去。

她想，这就是千早爱音所说的那个晚上。

那个设施遭遇袭击、低等级区域墙壁垮塌，千早爱音趁机逃出设施的晚上。

再过不久，她就将与身为“幽灵”的自己相遇，换而言之，身为孩童的自己再一次失败了。

长崎素世又一次没能在设施里找到千早爱音。

在那艘星舰变得愈发清晰之时，周围的景象忽然如潮水般退去，她闭上眼睛，等那些早已熟悉的感觉消散之后，她才重又睁眼，望向眼前这根在高维空间中一成不变的世界管。

这是第136次从那段时间里返回。

长崎素世记得很清楚。

她已经找到将穿越范围大致控制在那段时间的方法，即便如此，每次穿越所到达的仍是一个随机的时间节点。从0到6岁，长崎素世跳跃着经历了那段被自己遗忘的人生。有时她会在那里一连待上几天，沉浸式地体验自己的过去，有时一个小时不到就会回到这里，像是做了一场仓促的梦。

而这一次，她目睹了设施的结局：联邦特种部队在情报人员的联络下对这里发动突袭，掠走了其中几个关键的实验体，并趁机将大量设备毁坏，墙壁倒塌后，剩余的实验体四处逃窜。

一切早有预谋。

借由不断地穿越、调查、收集情报，将这些分散在不同时间节点的过往碎片拼凑组合，那些埋藏于消失的世界管中的秘密在长崎素世眼前徐徐展开。

她终于知道了这里是做什么的，自己又究竟是谁。

——一个经由基因工程与体外孕育技术，从试管中人为设计制造出来的孩子。

她和千早爱音，以及研究所里其他孩子，都是这样的人工生命。

其中基因稳定、天赋强大的孩子被视为高等级，拥有较高的科研与培养价值。而天生残缺、某一方面严重不足的孩子则被视为低等级，沦为实验对象或废弃材料。

作为高等级实验体中最为出色的那一个，长崎素世天生拥有无与伦比的精神力储备、精密调动精神力的专注度、稳定的基因序列以及健康的体魄。

也因此，她成了潜伏于设施中的联邦情报人员的目标之一。

他们伪装成科研人员、清洁护工或者管道工人，在这座设施中潜伏了数年之久，直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利用那艘被暗改了权限的帝国星舰将联邦特种士兵偷运至此，闪电般发动了今晚的突袭，并迅速撤离。

所以，什么出生于联邦的某颗星球，什么故乡被帝国军队屠杀，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身为A001号人工生命实验体的自己，不过是从一个势力的玩具变成了另一个势力的鹰犬罢了。

长崎素世嘴角不禁浮现一抹冷笑，她居然被这么一个通过简单查证就能拆穿的谎言欺骗了一辈子，若不是千早爱音带她去看了自己所谓的“故乡”，到死她都不会产生任何怀疑。

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借由意识体所想象出来的身体行为，长崎素世让自己恢复了冷静。

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

她还是没能找到千早爱音。

设施里的孩子全部都由编号排序，没有姓名，千早爱音说过自己是低等级的孩子，但几次潜入低等级区域的探查也没有结果。

在这136次的穿越、136个时光碎片中，可能导致错过的因素太多了。整个设施中有上千个孩子，而她从未见过千早爱音小时候的模样。虽然借由那些联邦特工探查到了许多有用的情报，但他们也不会去关注那些价值不高的低等级孩子。

除了一点。

——基因激活实验。

长崎素世的目光冷了下来。

对于低等级的孩子而言，这是他们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帝国科研人员通过对他们照射某种特殊光线，使他们体内的隐性基因被强制“激活”。极小概率的情况下，受照射者能够存活下来，并获得某些方面的强大力量，重新成为对帝国有用的物品。

代价则是，基因的不稳定性将在几日或几年后显现出来，异常增生的组织以及过度活跃的细胞，使血管、骨骼、神经和肌肉在病症发作后的极短时间内剧烈膨胀，最终突破临界点的那一刹那，病人就会变成一颗威力巨大的自爆人肉炸弹，爆炸解体。

这就是她的伴侣曾经所患绝症的真正来由。

长崎素世牙都要咬碎了。

她必须找到千早爱音，不仅如此，还要在她的伴侣遭受那非人的实验前逃离设施。

只有这样，千早爱音才能在无须接受帝国治疗的情况下存活至一百年后的未来，只有这样，她们才不会被卷入那一连串由界虫引起的纷争与灾难中。

即便千早爱音会因此失去那强大的哨兵能力。

没有人在乎。

所幸，这136次穿越并非无用功，长崎素世从收集到的无数情报中已然发现一条确切可行的逃离路径。即便失败，她也可以无数次地重新来过。

此刻，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长崎素世闭上双眼，第137次调动精神力，调节至那个再熟悉不过的频率。

随后，她再一次地与行星级界虫同频，再一次地——回到过去。

穿越时空的感觉已如呼吸般流畅，睁眼不到十秒，长崎素世就辨认出了此刻所处的时间节点和场景。

她自然地跟随队伍前进，将胳膊伸进窗口，让护士抽取了一管血液。继续往前，到达一处转角时，确认无人发现后，她闪身脱离队伍，避开一路上的监控探头和医护人员，经由墙上一道未上锁的隐藏门进入暗道，离开检查区。

这样的暗道还有许多处，都是联邦情报人员的手笔，他们没想到一个看似无害的小女孩会对这些了如指掌。

距离突袭还有二十八天，那些情报人员已经在做最后的准备，此时，千早爱音又在哪呢？

长崎素世准备再一次前往低等级区域寻找，暗道如蚁穴般四通八达，一些看似无法经过的地方隐藏着更深的岔路，其中不乏连通两个区域的秘密路径。

然而就在长崎素世这么打算的时候，她的身体忽然产生了一股奇异的燥热。

起初她以为是暗道内空气不流动，加之管道设备产生的热量所致，但紧接着，她察觉到了异常。

头脑不正常地发胀发闷，呼出的气息像火一样灼热，嘴唇充血、脸颊发烫，就好像发烧了一般。

这股热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她的身体深处，来自那欢欣鼓舞的心跳与灵魂相连的悸动。

——结合热。

在这四通八达的暗道里，她和某个自己尚未看见的人，产生了命中注定一般的结合热。

谁？

她不断地左右张望，脚步急促地朝着一个方向追去。

是你吗？

结合热在消退，她立即停下脚步，往相反的方向开始奔跑。

——我灵魂相连的伴侣，命中注定的恋人？

结合热如火焰般愈发升腾，就在眼前，“爱音——”长崎素世猛地推开暗门，却不料十来个孩子向她投来惊诧的目光。

这里是高等级区中由体育场通往放映厅的长廊，例行的帝国信条宣传电影即将上映，所有孩子们都在这条走廊上往前挤着，那个带着自己结合热的人就像落入了鹅卵石滩的紫水晶，霎时淹没在了攒动的人海中。

感到结合热正在降温，长崎素世再也顾不得是否会引起怀疑，奋力向着与人群相反的方向逆流而上。迎面而来的面孔个个带着惊讶的表情，她从逼仄的人缝中挤过去，引起阵阵喧哗与惊呼。

在此过程中，结合热的温度忽高忽低，就像掌心的鱼儿般随时可能离她远去。长崎素世不知道如果这次跟丢，下次再找到千早爱音又会到什么时候，偏偏挤入这条走廊的人越来越多，宛如命运的洪流阻止着她前进。

焦急上火之间，她咬牙粗鲁地往前大步跨出，踩着了谁的脚也毫不理会，任由他们骂骂咧咧。

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等等，我说，你踩着我的鞋了！”

长崎素世甩开这只手，继续往前，体内升高的结合热彰显着两人距离的缩短，然而眼前所有孩子都穿着一样的制服、戴着一样的帽子，她根本分辨不出其中哪一个才是千早爱音。

那只手又再度伸过来将她胳膊抓住：“我的鞋！你赔我！”

长崎素世恼了，弯腰脱下自己的一双鞋塞过去：“拿去！送你了！”

趁那只手去接鞋而松开的间隙，长崎素世冲破了最后一道人潮的阻隔，前方豁然开朗，队伍末端只剩零星的人在移动，他们讶异地看着这个只穿袜子在通道上疯狂奔跑的女孩，纷纷为她让出一条路。

可是现在让路又有什么用？

当发现身体的燥热不再是由结合热引起，而是产生自剧烈的运动之后，长崎素世喘息着停下了脚步，气恼地一拳砸在身旁的墙壁上。

可恶！

就差一点！差一点就能找到她！

“为什么！”她声嘶力竭地吼道。

一颗颗泪珠落到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长崎素世讨厌这样的自己，讨厌这副无能为力的模样。

从近在咫尺的地方错过了。

不，没关系，只是一次失败而已，她还可以重来，没关系的……

长崎素世需要一些时间来恢复自己的情绪，透过朦胧的泪光，她看见自己的白袜变得好脏，上面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刺眼的鞋印，直到此刻，脚背上的剧痛才传入她的脑中。

早知道不把鞋给出去了。

折了夫人又赔兵。

长崎素世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微笑。

忽然，她的嘴角冻结。

“只有一次，我迷路了，不知不觉跨过了界限，来到高等级区，在那里我见到了一个有着蓝色眼睛的女孩，她送了我一双白鞋——就是后来你第一次对我说话的时候，被人抢去弄坏的那一双……”

长崎素世猛然回头，望向通往放映厅的走廊，那里人潮已然散去，从来时的喧闹转为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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