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肆【異夢】

當那景熟悉的江岸再次出現在他的夢裡時，曹操瞬間繃緊神經，他知道自己現在只要一轉頭，就會看見那名紫瞳的青年來到他面前，說出那句向他訣別的誓言後，便是他已經看過千百遍的血腥場景。

為何又⋯⋯

然而曹操還來不及細想這個久違的夢境重演代表著什麼意思，才轉頭，卻發現他的身邊根本沒有人。

紫鸞呢？

「報！大事不好了！右、右側的船艦起火了！」

這時一名傳令兵人都還未到他面前，那聲驚慌失措的響亮報告便先傳入他的耳裡，夢境中的「他」一回頭，竟發現主艦右側的船隻亮起了橘紅的火光，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擴散。

怎麼會突然⋯⋯

意識到不對勁的「曹操」直覺地抬起頭，發現船桅上原本向前方飛揚的旗幟不知何時竟轉了方向，朝著我軍內側飄蕩。

——風向變了。

在開戰之前，軍師們就有討論過敵人使用火計的可能性，但當時吹的是北風，敵軍若以火攻擊，大火反而會反噬自己，因此他們並不認為敵軍會使用火攻，但如今看來，他們的這個想法真是大錯特錯，恐怕敵軍早就料到風向會有轉變，才一直靜待時機，配合風勢轉向之際發動火計，也讓原本一面倒的戰況瞬間顛倒了過來。

「馬上解開鐵鍊！阻止大火繼續延燒⋯⋯」

「曹操」立刻做出判斷，但他見火勢漫延的速度快得根本來不及阻絕，基於當前的情勢判斷與利弊衡量後，他只能忍痛再發出一道命令：

「全軍撤退！」

大火燒亂了曹軍的進攻與氣勢，士兵們都忙著四處竄逃，根本不可能再接受任何指令，還不如直接下令回撤，以減少人員傷亡為優先，等軍隊退到安全處後再重新整合對抗敵人。

只是受到重創的曹軍，怕是也難再有反攻的餘力了，此戰勝敗，已經注定。

「⋯⋯看來上天並沒有選擇我曹孟德啊。」

夢境裡的「曹操」無奈感嘆，卻沒有陷入絕望，眼神仍堅毅而無畏地直視前方即將乘風而來的數萬大軍。

「即便曹某未得天意，也絕不放棄，為了那些在我的霸業之道上犧牲的同伴，我要繼續前行！」

曹操透過夢中自己的視角，觀看到了一場自己從未⋯⋯不，應該說「尚未」經歷的戰役，雖然「自己」面對如此極端的劣勢也依然沉著以對，但只有他自己明白，那夢境中的戰局如此不樂觀，怕是稍有閃失，「曹操」就要命喪於此了。

熊熊的烈焰所燃起的炙熱火光將這傷亡慘重的一晚照得明亮刺眼，就在「曹操」轉身欲要撤退敗逃之際，敵艦已經衝破夜江濃霧，向陷入火海的曹軍展示來者的身份。

孫⋯⋯江東孫家？

曹操雖然只瞥到了一眼敵船旗幟上的字，但他絕對沒有看錯，在震驚將他逼到如此境地的強敵竟是他鮮少關注的東南勢力的同時，曹操也想起了他被紫鸞斬殺的夢境。

原來就是這場戰役嗎？這場水戰的敵人就孫劉聯軍，也就是說接下來⋯⋯

曹操這時想起了宛城的夢，同一起事件，卻有三種結果的發展，此刻的夢境也是如此，若紫鸞與他一起站在船艦上，他便會在道別後自刎，如果不在，那麼夢境中的紫鸞現在應該就在⋯⋯

你接著要和劉玄德一起來殺我了嗎？紫鸞。

曹操開始感到呼吸困難，宛城之事，至少紫鸞是以他部下的身份展開行動的，但是關於這場水戰，曹操至今還是沒有查清楚紫鸞真正的目的，紫瞳的青年一再自盡，究竟是真如他所立下的誓言那般想守護自己安全，還是至始至終都是為了確保自己會在此戰落敗而佈的局呢？

如果將夢境看到最後，也許就能得到解答了吧？然而曹操卻對此感到抗拒，他試著要讓自己從夢中醒來，卻發現他無法感知到身體四肢的存在，彷彿他的意識在入夢的那一刻就被抽離出了軀體似的，他只能被迫留在夢境中，將這場自己即將命喪於此的戰役觀看到最後。

許褚與典韋護著『曹操』上岸前往撤退地點，其餘將領們則留在後方為他的撤離殿後，然而乘著順風的敵軍船艦也幾乎是在同時登岸，接著兩軍在籠著烈火餘光的江岸上展開激烈的交戰，在一陣響徹著各種兵械碰撞及傷亡哀嚎的混亂中，有個身影勢如破竹，接連突破數名曹軍將領的阻攔，一路衝到曹操的身後。

果然是你嗎？紫鸞。

明明面對的是要來取走自己性命的敵人，『曹操』卻笑出一張無可奈何的苦澀表情，他的兩位護衛同時掄起武器，一左一右地包圍住那名黑衣的青年，不讓他能夠靠近他們的主公。

然而身姿輕盈翩然的青年卻全然無視面前兩位比自己高大壯碩許多的武將的攔截，他飛奔的腳步絲毫沒有減速，毫不猶豫地衝向典韋朝自己劈來的雙戟，突然蹬地一跳，一腳踩上還揮舞在半空中的戟尖，再出力輕巧地一個踏躍，便從上方越過二人的阻擋，直接降落在『曹操』的面前。

——你依然是那翱翔天空的靈鳥，

即使遭遇慘敗也絕不放棄霸業理想的男人，卻在看見那條鮮紅的腰帶在眼前飛落的瞬間，捨棄了向天命抵抗的念頭。

只可惜不屬於我。

男人鬆開持劍的手，主動迎接來自青年的那道俐落又熾烈的殺意。

*

「——嚇呃！」

在刀刃沒入咽喉的那一剎那，曹操像是終於掙脫了束縛，從夢境的牢籠裡逃脫而出，整個人從床舖上彈坐起來，然而氣管被割斷所引起的強烈不適感仍令他止不住作嘔，他得不斷摸著自己的喉嚨，確認那裡是完好無傷的，才終於能從無法呼吸的窒息感中卸下被抹開脖子的幻覺，大口大口地拼命吸氣。

「主公？您沒事吧？」

一個熟悉的聲音再度撥動曹操警覺的神經，他轉頭一看，那一雙藍紫色的眼眸正憂心忡忡地望著自己，然而盤據在頭顱中的暈眩與刺痛卻攪亂了男人的視線，讓他突然看不清楚青年對他露出的到底是擔憂的眼神，還是如那夢中的狠戾殺意，曹操只知道，與其給對方機會傷害自己，還不如自己搶先動手，於是他立刻抽出藏在床墊下的短刀，將刀刃指向了青年。

「別靠過來！」

他大聲喝斥，試圖讓跪在身邊的青年離自己遠一點。

紫鸞瞥了一眼面前的刀，眼神竟是淡然，似乎並不把那把短刀的存在當一回事，用和緩的語氣試著安撫意識有些錯亂的男人，戰戰兢兢地說：

「您夢魘了，我叫不醒您，所以我想照著祖師教的，用玉玦給您緩⋯⋯」

他說了什麼？

雖然紫鸞試著澄清，但此刻的曹操是頭痛欲裂，不只無法冷靜下來思考，甚至還出現了強烈的耳鳴聲，導致他根本聽不清楚紫鸞的聲音，所以他一發覺紫鸞似乎要拿起什麼東西時，出於自我防衛的目的，曹操手腕一轉，直接將刀鋒抵在青年的脖子上，即便紫鸞的脖子還纏著一圈紅布，但只要他再稍微出力，被磨得鋒利的刀尖一樣能穿透布料，直接割開青年的喉嚨。

有一剎那，紫鸞僵住了全身，但他還是盡可能放緩動作，在盡量不會刺激到男人的情況下，小心翼翼拿出那塊鸞鳥圖案的玉玦，這時曹操才明白青年這是想幫助他舒緩頭疼，拿著短刀的手這才鬆開了力道，任由青年將玉玦輕輕貼上自己的額頭。

一股冰涼卻柔和的能量瞬間透入他的頭顱，迅速化解了那讓人精神錯亂的欲裂頭疼，還有那迴響在整個腦袋裡的耳鳴聲，曹操緩緩呼出一口長氣，總算是能好好地正常呼吸吐納了。

「感覺好一點了嗎？」

不再被頭痛腐蝕理智的曹操現在終於能夠看清楚了，眼前的青年眼神中並沒有冷著一雙飽含戾氣的漠然，那眸清澈明亮的青蓮色裡漾著溫和而真摯的目光，語氣溫柔和善地關心著他的狀況，這個對他總是以溫情相待的，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青年。

但「紫鸞」究竟是誰？

猛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事情的曹操立刻放下持刀的手，但同時也陷入認知的動搖。

已經完全搞不懂了，那個用快哭出來的表情跟他道別的，以及帶著堅決殺意將他斬首的，究竟哪一個才是紫鸞的真面目，曹操覺得自己已經無力分辨了，那一刻曹操清楚意識到，他和紫鸞的關係已經從彼此都不願意道破的危險平衡，來到了隨時會因為失衡而塌毀的邊界，如果自己再不去正視他和紫鸞的問題，只怕下一次就不會只是差點抹了對方脖子這麼簡單了。

「我不睡了，去書房看書⋯⋯還有別跟過來。」

見紫鸞也要下床，曹操立刻再補了一句，他看見紫鸞的臉瞬間一僵，露出一張錯愕又不情願的表情，但紫鸞沒有說什麼，只是垂下了頭，無聲地表示遵從。

⋯⋯是又夢到過去的事情嗎？

紫鸞看著曹操遺留在床上的那把短刀，猶豫了一下，最後幫對方放回他之前藏匿的地方。

在曹操深夜拜訪他的那一晚，紫鸞便得知對方經常會夢到之前輪迴時的事情，後來他們同榻共枕，他有時也會聽見熟睡中的男人突然囈語出過去的發言，但紫鸞從未問過曹操究竟都夢到了哪些事情，除了是曹操不想提起，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自己不願想起那些令人難受的回憶，因此紫鸞只能從對方的反應來做猜測。

他剛才檢查了自己的脖子，還讓我別靠近他⋯⋯恐怕是赤壁時的事情吧？

紫鸞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如果曹操一直夢到過去輪迴時的事情，遲早也會夢到他以孫劉聯軍的身份參與赤壁戰役的事情吧？因為制約而無法做出任何辯解的他，肯定會因此被曹操懷疑懷有異心吧？

這或許也是、他一直無法和「命定之迴」的曹操拉近距離的原因吧？

願望與目的本來就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紫鸞忽然想起貂蟬之前對他說過的話，當時的他還不能接受這種充滿遺憾的想法，但現在的紫鸞卻完全能夠理解那句話中所包含的無奈了。

主公的安全，既是他的目的，也是他的願望，但與男人兩情相悅，是他自己的私願，並非他再度回來的目標，如果真如女子所說，未能滿足心願的缺憾不會比本志未竟更叫人悔恨，那他便無需為此動搖，只要繼續專心在他應該要做的事情上就好。

縱使，他的胸口止不住地隱隱作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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