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手指拂过一件挂在衣帽间最外侧的亚麻连衣裙。裙子是米白色的，款式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她很少穿这件，因为它的颜色太容易显旧，质地也过于随意。但今天，它似乎正合适。她没有像往常出门前那样，仔细搭配丝巾、耳环和手袋，只是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半旧的平底软皮鞋换上。

　　巩靠在打开的车门上，看着她走近。他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棉质衬衫，整体氛围很轻松，袖子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和上面一道不太明显的旧伤疤。

　　见她到来，他拉开车门，站直身体，直呼她的名字而非其他常用的富有恭敬意味的称呼，连声音也比平时低沉一些。

　　晨点了点头，没应声，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这个细微的举动让巩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通常为她打开的是后座车门，以此体现雇主和雇员之间的身份区别，然而今天他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她也并没有什么疑问，而是从善如流改了习惯。

　　他绕回驾驶座，关上门，车内瞬间形成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私密的空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这辆车的皮革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晨身上的、香水一样但又比香水更为浓厚的馥郁气味。

　　“吃过早饭了吗？”巩率先打破了沉默，目光依旧专注地看着前方。

　　“喝了一杯牛奶。”晨回答，声音有些轻。

　　“那不行，路上时间长，会饿。”巩说着，熟练地将车拐进一条辅路，停在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早点铺子前。“等我一下。”

　　他下车，晨透过车窗看着他走向摊位。他高大的背影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挺拔，与早点铺子升腾的蒸汽融合在一起，构成一幅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他很快回来，手里拿着一个纸袋，递给她时，带着温热的触感。

　　“豆沙包，还有一杯豆浆，糖放在旁边，你自己加。”他重新发动汽车，“这家的豆沙是自己炒的，不太甜，你应该会喜欢。”

　　晨打开纸袋，香甜的热气扑面而来。她小口咬了一下，豆沙细腻，面皮松软，确实不像平时吃的那些精致点心那般甜腻。她默默地吃着，胃里暖和起来，连带着心里也似乎松动了一些。

　　“你怎么知道这里？”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好奇。

　　“以前开货车运货，经常在这附近歇脚。”巩目视前方，嘴角有极淡的笑意，“这附近以前有个大的货运站，现在拆了。但这家店还在。”

　　晨没有再问，只是安静地吃完了那个豆沙包，又把温热的豆浆喝完。一种被妥善照顾的感觉，像温水流过四肢百骸。这和平日里跟丈夫还有女儿在一起吃的早餐不同，一般那些时候，自己总是要承担做饭和收拾碗筷的角色，很难像今天这样心无旁骛地吃完一餐饭。

　　尽管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一餐饭。

　　车子驶出市区，窗外的景致逐渐由规整的楼宇变为疏朗的田野。晨坐在副驾驶位上，摇下了半扇车窗，初夏的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涌进来，拂动了她额前的碎发。她微微眯起眼，看着后视镜里不断缩小的、代表着她日常生活的城市轮廓，心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悄然滋长，像是挣脱了某种束缚，又像是踏入了某种未知的险境。

　　巩坐在驾驶座上，他双手沉稳地握着方向盘，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蜿蜒的柏油路。晨通过镜面望着他——挽起的袖子更多一份生活气息，肩膀和手臂的肌肉线条在布料下若隐若现，那是与她的丈夫截然不同的体魄。车厢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风噪作为背景音。

　　电台被关掉了，他们之间似乎不需要那些无关的声音来填充。

　　“累了就睡会儿，到了我叫你。”巩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不容置疑的体贴。这种体贴，不同于她丈夫那种带着程序化关怀的、类似于“注意休息”、“多喝水”的叮嘱，而是更具体，更贴近肌肤。

　　晨摇了摇头，唇角牵起一丝浅淡的笑意：“不累。看着外面，挺好。”她顿了顿，像是寻找话题，又像是无意识地感慨，“这路……好像和上次来时不太一样了。”

　　“嗯，修过一段。不过岔路口那棵老槐树还在。”巩接口道，语气里有一种对这条路的熟稔。这条通往邻省一个冷门自然保护区的路，他们并非第一次同行。以往，总是带着他们的女儿楚楚，以家庭出游的名义。后座上会堆满零食、玩具和儿童绘本，充满了孩童的喧闹和属于“雇主与雇员”之间得体的距离感。而今天，后座是空的，只有一个小小的行李包。这空荡，反而让车厢里的空间显得逼仄起来，某种潜藏已久的东西，似乎在这沉默与偶尔的交织视线中，获得了呼吸的机会。

　　晨不再说话，将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她并非真想睡，只是想更清晰地感受这种氛围，感受身边这个男人存在所带来的、与她既定生活迥异的磁场。她想起丈夫那张总是带着审视和疲惫的脸，想起家里那些总是光亮如新却冰冷异常的家具，想起那些需要时刻保持仪态、言谈得体的社交场合。在那里，她是“某太太”，是一个标签，一个需要时时“警惕”的角色。

　　而和巩在一起呢？就像她曾经对丈夫承认过的那样，是“真实”和“安逸”。他可以带她去烟火缭绕、人声鼎沸的大排档，她可以不顾形象地啃着烤串，嘴角沾上酱料也不用担心被谁指责。他会给她讲他童年在水塘摸鱼、上树掏鸟蛋的趣事，那些贫瘠却充满生命力的往事，是她这个在城市温室里长大的女孩从未经历过的。在他面前，她不必是那个优雅得体的“某太太”，她可以只是“晨”，一个会开怀大笑，也会茫然无措的普通女人。

　　这感觉是什么？爱吗？她不愿深究，或者说，不敢深究。就像心底被悄悄埋下的一颗种子，明知它见不得光，却还是忍不住为它破土而出的瞬间感到一丝隐秘的悸动。

　　车子颠簸了一下，驶离了主干道，转入一条更为狭窄、两侧林木愈发茂密的山路。晨的身体随着惯性轻轻晃了晃，手臂不经意间碰到了巩握着方向盘的手肘。皮肤相触的瞬间，像有一道微弱的电流窜过，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巩的手依旧稳握方向盘，目光未曾偏移，但喉结似乎轻轻滚动了一下。晨则迅速将手臂收回，搁在自己腿上，指尖微微蜷缩，感受着那短暂接触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

　　车子继续前行，城市的轮廓彻底消失在身后，视野开阔起来，远处是连绵起伏的、覆盖着浓密绿意的山峦。阳光透过前挡风玻璃，洒在晨的身上，暖洋洋的。她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几乎要闭上眼睛。

　　“累了就睡会儿，到了我叫你。”巩的声音很轻。

　　她摇了摇头，但眼皮却越来越沉。这些天，她睡得一直不好。丈夫那看似不经意的盘问，夜晚书房里长久的沉默，都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让她喘不过气。而在这个移动的、狭小的空间里，在身边这个男人的气息包围下，那些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下来。她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倦意，意识渐渐模糊。

　　她是被一阵颠簸惊醒的。睁开眼，发现车子已经驶离了平整的柏油路，正在一条坑洼不平的碎石土路上缓慢前行。周围是茂密的竹林，阳光被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洒在路面和车身上。

　　“醒了？”巩侧头看了她一眼，“快到了，最后一段路不好走。”

　　晨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竹林深处，隐约能看到一片粼粼的水光。“这是哪里？”

　　“一个水库。没什么游客，本地人偶尔来钓鱼。”巩专注地操控着方向盘，避开那些较深的坑洼，“风景还不错。”

　　车子最终在一片相对平坦的空地停下。前方豁然开朗，一汪碧绿的潭水静静地卧在山谷之间，四周群山环抱，树木苍翠。水边有几块巨大的、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岩石。空气清新冷冽，带着泥土和植物根叶的气息，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更衬得四周幽静无比。

　　巩先下车，从后备箱拿出一个双肩背包和一个野餐篮。晨也跟着下来，深吸了一口这带着凉意的空气，感觉胸腔里的浊气都被置换一空。她走到水边，看着清澈见底的潭水，水底圆润的鹅卵石清晰可见。

　　巩走过来，递给她一瓶拧开了盖子的矿泉水。“小心点，岸边石头滑。”

　　晨接过水，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她看着巩放下东西，然后走到不远处，弯腰似乎在寻找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走回来，手里拿着几根细长的、坚韧的野草。

　　“坐下歇会儿？”他指了指那块最平整光滑的大岩石。

　　晨走过去，坐下。岩石表面还带着清晨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裙子传递过来。巩在她旁边坐下，但保持着一段恰当的距离。他开始熟练地用手里的野草编织着什么，手指灵活地翻动。

　　晨看着他专注的侧脸，他鼻梁很高，嘴唇的线条显得有些坚毅，但此刻低垂着眼睫的样子，又透出一种与他体型不符的、近乎温柔的认真。

　　“你在编什么？”她忍不住问。

　　“小时候常玩的东西。”巩没有抬头，手指依旧飞快地动作着，“用狗尾巴草编小兔子，用这种蒲草编蚂蚱或者小鸟。”

　　很快，一只栩栩如生的草编蚂蚱在他掌心成型。他递给她，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给。”

　　晨接过来，那蚂蚱编得极其精巧，触须、翅膀、长腿，一应俱全，透着一种朴拙的生机。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碰了碰它的“翅膀”，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这就是他曾经在那些大排档、在那些她未曾参与的过往里，向她描述过的、属于他童年贫苦却快乐的记忆的一部分。此刻，它以这样一种具体而微的形式，呈现在她面前。

　　“你手真巧。”她轻声说，将那只草蚂蚱紧紧攥在手心。

　　“穷人家的孩子，没什么玩具，只能自己想办法。”巩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屑，“饿了吗？我们吃点东西。”

　　他把野餐篮拿过来，打开。里面不是预想中的三明治或沙拉，而是几个独立的保鲜盒，装着洗好的、红得发亮的樱桃番茄，切好的、水灵灵的脆瓜，还有一盒显然是自家卤的牛肉，切片整齐，酱色浓郁。旁边甚至还有一个保温壶。

　　“我早上起来准备的，简单了点。”巩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放在铺在岩石上的野餐布上，又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递给她，“山里凉，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晨看着这些显然花了心思的食物，再看看眼前这个沉默地忙碌着的男人，心头涌上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在她那个充斥着精致餐具、繁琐礼仪和应酬对话的世界里，从未有人为她准备过这样一顿看似简单、却充满了烟火气息的餐食。这种真实而粗糙的体贴，比任何昂贵的礼物都更具冲击力。

　　她拿起一片卤牛肉放进嘴里，肉质紧实，卤香入味，是她喜欢的口味，咸淡适中。“很好吃。”她说。

　　巩笑了笑，没说话，自己也拿起一片吃起来。

　　两人就这样坐在水边的岩石上，安静地吃着东西，听着风声、水声和鸟鸣。没有多余的交谈，但空气里流淌着一种静谧的和谐。晨感到一种久违的、彻底的放松，仿佛卸下了所有沉重的盔甲，不必再扮演那个优雅得体、时刻需要警惕的“某太太”。在这里，她只是晨，一个可以安静吃东西，可以接收一只草编蚂蚱的女人。

　　吃完东西，巩收拾好餐盒。他看了看天色，说：“想不想去上面看看？那边有个小瀑布，视野更好。”

　　晨点了点头。

　　“上山的路不太好走，小心点。”巩将一瓶水递给晨，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

　　晨接过水，指尖不可避免地再次与他相触，这次她努力维持着镇定，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山路果然崎岖，是那种原始的、被踩出来的土路，布满碎石，有些地方甚至需要手脚并用。晨穿着并不适合登山的平底软鞋，走起来有些吃力。巩始终走在她前面半步的位置，不时伸手拨开横斜的枝桠，或是提醒她注意脚下的坑洼。他的背影宽阔，给人一种可靠的安全感。

　　走了一段，坡度变陡。晨气息微喘，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在一次试图跨过一道较宽的石缝时，她脚下猛地一滑，低呼一声，身体向后仰去。

　　“小心！”

　　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及时地揽住了她的腰，将她稳稳地扶住。那只手臂的力量很大，几乎瞬间就化解了她下坠的趋势。晨的身体僵住了，大半边身子都靠在了巩的怀里。隔着薄薄的夏衣，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坚实和热度，甚至能听到他骤然加快的心跳声，咚咚咚，擂鼓一般，敲打在她的耳膜上，也敲打在她的心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山间的鸟鸣、风声似乎都远去了。晨的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混合着汗水、阳光和淡淡烟草味的气息，这是一种充满野性和生命力的味道。她感到一阵眩晕，不是源于刚才的惊险，而是源于这个过于亲密的接触和其中蕴含的危险意味。

　　巩的手臂没有立刻松开。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女人，她因为惊吓和羞涩而微微泛红的脸颊，轻颤的睫毛，微张的、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的唇瓣。他的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愫，有关切，有紧张，还有一种被长久压抑、此刻几乎要破笼而出的灼热。

　　“没……没事了。”晨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细微得如同蚊呐。她试图站直身体，脱离他的怀抱。

　　巩的手臂又紧了紧，仿佛下意识地不愿放开，但仅仅是一瞬，他便松开了力道，扶着她稳稳地站好。他的手掌在她手臂上停留了片刻，确认她确实站稳后，才缓缓收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尴尬而又暧昧的沉默。

　　“谢谢。”晨低下头，整理着并不凌乱的衣服，不敢看他的眼睛。

　　“路滑，跟紧我。”巩的声音比平时沙哑了几分。他转过身，继续在前引路，但步伐明显放慢了许多。

　　这个小意外，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彻底打破了两人之间那层小心翼翼维持的薄冰。之后的路程，那种无形的张力更加明显。他们依旧交谈不多，但每一次眼神的交汇，每一次他伸手拉她一把时短暂的肌肤相亲，都仿佛带着噼啪作响的电火花。

　　晨的心绪彻底乱了。刚才那个怀抱的温暖和力量感，久久不散。她意识到，某种界限已经被打破了。这不是以往带着楚楚出游时，那种止乎于礼的关照。这是男人和女人之间，最原始、最直接的吸引与试探。

　　他们抵达了一处较为平缓的山脊。这里视野开阔，可以俯瞰远处连绵的山脉和山谷中若隐若现的溪流。几块巨大的岩石突兀地立在那里，表面被风雨侵蚀得斑驳陆离。

　　“在这里休息一下吧。”巩将背包放在一块相对平坦的岩石上。

　　晨点点头，走到岩石边缘，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驱散胸腔里那股莫名的燥热。山风浩荡，吹得她的衣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窈窕的曲线。她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整片山野。

　　巩拿出水，拧开瓶盖，递给她。晨接过，小口喝着。水很凉，却无法浇灭心头那簇火苗。

　　“这里真美。”她感叹道，更像是在打破沉默。

　　“嗯。比那些人挤人的景点好多了。”巩靠在她旁边不远处的另一块岩石上，目光落在远处，又似乎没有焦点。

　　“记得第一次带楚楚来，她还在那边摔了一跤，哭了好久。”晨试图将话题引向安全区域。

　　“记得。”巩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属于长辈的柔和，“小姑娘娇气，但也很勇敢，后来自己爬起来了。”

　　提到孩子，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他们聊了几句关于楚楚的趣事，但很快，话题又无以为继。那个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无形的庞然大物，始终存在。

　　晨放下水瓶，转身看着巩。阳光从他侧后方照射过来，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他算不上非常英俊，但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下颌线条硬朗，有一种历经风霜的、粗粝的男人味。

　　“巩，”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有时候我会想，如果生活能一直像现在这样……像我们偶尔出来时这样……就好了。”她没有明说“我们”，但那个指向，彼此心知肚明。

　　巩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下。他转过头，目光沉沉地看向她。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挣扎，也有和她眼中类似的、压抑的火光。

　　“姐，”他用了这个略显疏离的称呼，像是在提醒彼此的身份，“这样的日子，终究是偷来的。

　　“偷来的……”晨重复着这三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是啊，偷来的。所以格外让人……迷恋，不是吗？”她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山风将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送进他的鼻腔。

　　巩的呼吸明显一滞。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依恋和迷茫。

　　他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在克制。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致命的磁性。

　　“我不知道！”晨忽然有些激动起来，眼眶微微发红，“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和你在一起，我不用再戴着面具生活！不用再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我喜欢听你讲故事，喜欢和你一起吃路边摊，喜欢……喜欢刚才你拉住我的感觉！”她几乎是喊出了最后那句话，积压已久的情感和委屈，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两人之间。也炸开了巩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揽住她的腰，而是直接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晨被他拉得一个趔趄，几乎撞进他的怀里。

　　“晨……”他省略了应有的礼仪，呼唤她的名字，带着一种痛苦的、压抑到极致的渴望，“别说了。”

　　“我偏要说！”晨仰起头，倔强地看着他，泪水终于从眼角滑落，“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会这样？为什么明明知道不对，还是忍不住想靠近？你对我，难道就仅仅是司机对雇主太太的照顾吗？”

　　这是直白的逼问，是将所有伪装和暧昧都撕开的利刃。

　　巩看着她的眼泪，那冰凉的液体仿佛滴落在他心上，烫得他一阵抽搐。他抬起另一只手，有些粗糙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她脸颊的泪痕。这个动作，充满了怜惜，也充满了逾越界限的亲密。

　　“你说得对，”他终于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不只是照顾。从很久以前，就不只是了。”

　　他俯下身，额头几乎抵住她的额头，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皮肤上：“我贪恋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哪怕只是开着车，看着后视镜里的你。我嫉妒你的丈夫，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你。我带你去吃大排档，去看那些不起眼的风景，只是想让你看到真实的我，也想看到真实的你。我想……我想跟你在一起，一起吃一起喝，一起开心的生活。”

　　这是巩第一次如此赤裸地剖白自己的内心。这个在晨看来平日里沉默寡言、恪守本分的男人，此刻像一头被唤醒的雄狮，展示着他强大而充满占有欲的情感。

　　晨被他这番话震撼了。她看着他眼中翻滚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烈焰，感到一阵恐惧，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扭曲的、被渴望的满足感和刺激感。

　　“巩……”她喃喃道，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山风，还是因为他的话语和触碰。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那目光炽热得几乎要实体化。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炸药，只差一颗火星。

　　是顺从内心汹涌的浪潮，让关系彻底失控？还是在这最后关头，找回理智，悬崖勒马?

　　他伸出手，动作很轻，带着一丝犹豫，将她脸颊那缕不听话的发丝轻轻地别到耳后。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耳廓柔软的皮肤，那触感微凉，却像点燃了一簇火苗。

　　晨浑身一颤，没有躲闪，反而微微偏过头，像是无意识地追逐那一点短暂的接触。她的心跳得厉害，几乎要撞出胸腔。她抬起眼，看向他。

　　他的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她熟悉又陌生的情绪——克制、渴望，以及一种近乎疼痛的温柔。那不再是司机看太太的眼神，而是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眼神。

　　“晨……”他低唤她的名字，省略了那个代表身份和距离的称呼。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求。

　　就是这一声呼唤，击溃了晨最后的心理防线。所有的理智、顾忌、道德，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看着他，眼中水光潋滟，有挣扎，有恐惧，但最终，是一种清晰的、不加掩饰的回应。

　　他读懂了。

　　下一秒，他不再犹豫，伸手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这个拥抱，不同于刚才搀扶时的短暂和保护，而是充满了占有的力量和积压已久的情感。他的手臂像铁箍一样环住她，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窒息，却又奇异地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全。

　　晨僵硬了一瞬，随即彻底放松下来，将脸埋在他散发着温热的胸膛里，手臂也缓缓抬起，环住了他精壮的腰身。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衬衫下肌肉的紧绷和胸膛剧烈的起伏。

　　他在颤抖。她也是。

　　就在巩的唇即将覆上来的那一刹那，一阵尖锐的手机铃声，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打破了这山巅之上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寂静。

　　是晨的手机。

　　这铃声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惊醒了意乱情迷的两人。

　　晨猛地回过神来，像是被烫到一般，用力推开了巩，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慌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是她的丈夫。

　　巩也迅速转过身，背对着她，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地呼吸着山间的冷空气，试图平复体内奔涌的躁动。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彻底越过了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晨看着屏幕上那个名字，手指颤抖着，几乎握不住手机。铃声固执地响着，一声声敲打在她的神经上。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按下了接听键。

　　“喂？”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喘息

　　电话那头传来丈夫熟悉的声音，问她在哪里，在做什么，语气带着惯常的、并不算热烈的关心。晨机械地回答着，说自己在外面散步，信号不太好。她不敢多说，生怕泄露了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和所处的环境。

　　巩就站在不远处，背脊挺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能清晰地听到她与丈夫的对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针，扎在他的心上，提醒着他他们之间那无法忽视的巨大鸿沟和现实阻碍。刚才那股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激情，在现实这通电话的介入下，迅速冷却，只剩下无尽的尴尬、懊悔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晨匆匆结束了通话，将手机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她看着巩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羞愧、后悔、后怕，还有一丝……未能完成的遗憾。

　　“我们……该回去了吧。”良久，晨率先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冷静，但仔细听，还是能察觉到一丝压抑后的疲惫。

　　“……这不是你想说的。”巩低低的回应道，抬眼时神情里藏着不甘。

　　“不，这就是我想说的。”晨用近乎残忍的语言打断他，如他一样克制着汹涌的情感，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她的手腕突然被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抓住。那力道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阻止了她离开的动作。

　　晨浑身一颤，愕然回头。

　　巩已经转过身，脸上不再是刚才那冰封的克制，而是翻涌着一种近乎痛苦的挣扎和破釜沉舟的决绝。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她，里面燃烧着她从未见过的炽烈火焰。

　　“别走。”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就今天……别回去。”

　　这三个字，像重锤敲在晨的心上。她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祈求和对她回应的渴望。刚刚被电话打断的、那些汹涌的情感，再次奔腾着回流，比之前更加猛烈。理智在告诫她危险，但身体和情感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无法移动分毫。

　　“我……”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拒绝的声音。她看到了他抓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指节

　　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他在害怕，害怕她真的就这样离开。

　　这种认知，像最后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中那道沉重的枷锁。

　　她没有挣脱他的手，反而，用另一只空着的手，轻轻地、带着试探地，覆上了他紧握着她手腕的手背。

　　这个细微的回应，像一道赦令。

　　巩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狂喜的光芒，他手臂用力，将她再次拉向自己。这一次不再是刚才那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而是带着一种确认的、充满力量的拥抱。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灼热地交织在一起。

　　“就今天，”他重复着，声音低沉而坚定，像是一种誓言，也像是一种哀求，“留下来。求你。”

　　晨闭上了眼睛，最后一丝挣扎也消散在他灼热的呼吸和恳求里。她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好。”

　　他们没有再回到那片承载了他们情感进发与戛然而止的水潭边。巩拉着她的手，沿着另一条更隐蔽的小路下山，脚步急促而坚定。他的手始终紧紧握着她的，掌心滚烫，带着薄茧的粗糙感，清晰地传递着他的决心和不容她反悔的力道。

　　车子没有驶向来时的高速公路，而是沿着水库旁的公路，开向了一个看起来像是本地人聚居的、略显陈旧的小镇。最终，在一家看起来干净但普通的家庭旅店前停下。旅店的招牌有些褪色，写着“山水客栈”四个字。

　　巩下车，进去办理手续，很快拿着一个钥匙牌出来。他回到车上，没有看晨，只是简短地说：“好了。”

　　晨跟着他下车，走进旅店。前台的中年女人只是懒洋洋地瞥了他们一眼，便继续看着她的电视，对这种结伴而来的男女似乎早已司空见惯。这种漠然，反而让晨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

　　房间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打开门，是一个标准间，陈设简单，白色的床单，木质的家具，带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窗户开着，能看到远处小镇的屋顶和更远处朦胧的山影。

　　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以及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混合着紧张、期待和罪恶感的寂静。

　　巩将背包和钥匙放在桌上，转过身，看着站在房间中央，有些无措的晨。他没有立刻靠近，只是那样看着她，目光深邃，像要将她吸进去。

　　“如果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带着一种克制的、最后的尊重。

　　晨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他的问题像一根针，刺破了她最后的犹豫。后悔？或许以后会。但此刻，如果就这样离开，她知道自己会后悔一辈子。她渴望这份真实，渴望这个拥抱，渴望逃离那个精致却冰冷的牢笼，哪怕只有这短暂的一天。

　　她没有说话，只是向前走了一步，然后，又一步，直到停在他面前，近得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热量。她抬起手，有些颤抖地，解开了他衬衫最上面的那颗纽扣。

　　这个动作，像点燃了最后的引线。

　　巩猛地吸了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克制彻底崩断。他不再犹豫，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几步走到床边，动作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近乎凶猛的急切，却又在将她放在床上时，下意识地放轻了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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