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都的九月，暑气尚未完全消散，咸腥的海风裹挟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香，穿过钢筋水泥的森林，拂过银鹤湖粼粼的波光。

对于褚文轩来说，这本该是一年中最惬意的时节。作为一家新能源产业配套公司的老板，上半年的财报数字漂亮得像一首诗。湖湾边的别墅里，钟点工阿姨们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落地窗外是足以让任何游客艳羡的无敌湖景。

物质上，他已然知足了。但精神上，他却感觉自己正悬于一根日渐脆弱的蛛丝之上。

“文轩，你在想什么？”

妻子魏晴的声音将他从放空中拉回现实。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香奈儿套装，妆容精致，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太多岁月痕迹。但褚文轩知道，那份优雅之下，也藏着和他同样的空洞。

“没什么，在想嘉宇。”他随口找了个借口。

“是啊，”魏晴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昨天视频，他又瘦了。东都的伙食也不知道合不合胃口。”

独子褚嘉宇，是他们夫妇唯一的骄傲，也是这个家如今唯一的“人气儿”。去年，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位于省会东都的全国顶尖学府——东都大学。儿子离家的第一年，夫妇俩经历了巨大的失落，仿佛家瞬间被掏空了一半。他们将这种空虚归结为单纯的“空巢综合征”，用频繁的视频通话和无微不至的物质关怀来填补。

然而，当儿子今年暑假归来，那个曾经需要他们庇护的男孩，已经长成了挺拔独立的青年。他谈论着他们闻所未闻的社团活动，分享着他们无法参与的同学趣闻，甚至连衣着品味，都带上了属于大学校园的崭新烙印。这个家，对他而言，似乎更像是一个短暂休憩的港湾，而非永远的归宿。

儿子返校后，真正的二人世界重归，那份被暂时掩盖的空虚，变本加厉地反扑回来。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夫妻俩面面相觑，连对话都显得格外用力。他们是事业上的黄金搭档，生活上的默契伴侣，但当“父母”这个最重要的社会角色被抽离后，他们才惊觉，彼此之间似乎只剩下了习惯。

那天晚上，魏晴在整理儿子旧房间时，翻出了一本蒙着薄尘的相册。里面是褚嘉宇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的童年照片。看着照片里那个肉嘟嘟、冲着镜头傻笑的小人儿，魏晴的眼圈毫无征兆地红了。

“文轩，”她抱着相册，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好想……再要一个孩子。”

褚文轩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他走过去，将妻子揽入怀中。这个念头，又何尝没有在他心底盘桓过？一个孩子，一个能重新填满这间屋子，能让他们再次体验为人父母的忙碌与喜悦的孩子。

“……最好，是个女儿。”魏晴枕在他的肩头，梦呓般地补充道。

一个女儿。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褚文轩心中激起层层涟漪。他想象着一个穿着粉色公主裙的小女孩，扎着两条小辫子，用软糯的声音喊他“爸爸”。她会是他贴心的小棉袄，是魏晴可以一同分享打扮乐趣的闺蜜。有了女儿，这个家才算真正“圆满”。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藤蔓般疯狂滋长，迅速占据了他们所有的思绪。他们不再讨论股票和生意，取而代之的是学区房、婴儿用品和对未来的美好构想。四十多岁的年纪，在港都这个高压社会里，高龄产妇并不少见。他们有足够的财力，可以给孩子最好的医疗和教育资源。

然而，现实给了他们沉重一击。备孕的过程远比想象中艰难。褚文轩的身体早已在多年的商场征战和无休止的应酬中被酒精与疲惫掏空，质量堪忧。

而魏晴，也早已错过了最佳的生育年龄。在尝试了半年无果后，他们在私立医院的建议下，走向了试管婴儿的漫漫长路。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魏晴每天都要注射大量的激素药物，身体因为浮肿而变形，情绪也变得极不稳定，时常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崩溃大哭。褚文轩看着妻子承受的痛苦，心如刀割，却又无能为力。最终，在经历了两次失败的移植后，第三次尝试虽然成功了，却在第二个月，以一次突如其来的流产告终。

当褚文轩在医院的走廊里，看到被推出手术室、面色惨白如纸的魏晴时，他心中的愧疚与痛苦达到了顶点。他恨自己的无能，更恨那虚无缥缈的命运。

这次流产，像一场酷烈的风暴，几乎摧毁了魏晴的精神。她变得沉默寡言，整日以泪洗面。而对女儿的渴望，也在这种痛苦的催化下，演变成了一种近乎病态的执念。既然正常的医学手段无法实现，他们开始将目光投向了那些流传于坊间的“偏方”。

从号称“送子观音”转世的神婆，到藏在深巷里专治“疑难杂症”的老中医，再到从东南亚传来的各种草药和食谱，他们几乎试了个遍。钱花得如流水，魏晴的身体也被各种成分不明的汤药折腾得愈发虚弱，但那个梦寐以求的女儿，却连影子都没有。

屡试屡败的现实，让褚文轩也渐渐心灰意冷。他开始劝慰妻子，或许这就是命，他们应该接受现实。但魏晴只是红着眼睛，固执地摇头。那份执念，已经成了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转机，出现在一次上流社会的酒会上。魏晴的一位闺蜜将她拉到僻静的角落，神神秘秘地提起了一家位于省会东都的公司。

“……叫‘和盛医疗’，听说是搞生物科技的，背景很深。他们有一种内部推广的药剂，不走寻常路，专门针对你们这种情况。”闺蜜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也无法确定的神秘感，“我有个远房亲戚，试过，真的生了个女儿。不过这事儿你可别外传，他们要求很严，只接熟人介绍。”

“和盛医疗？”魏晴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光芒，“真的那么神？”

“谁知道呢？反正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什么事都有可能。”闺蜜耸耸肩，“我只是给你提个醒，路子我能帮你搭上，去不去，你们自己决定。”

这个消息，对濒临绝望的魏晴而言，不啻于天降甘霖。她当晚就将这件事告诉了褚文轩。褚文轩的第一反应是怀疑和警惕，这些年被各种“大师”和“偏方”骗怕了，他本能地觉得这又是一个包装精美的骗局。

“生物科技？听着就悬乎。”他皱着眉，“别再是骗钱的了，你的身体经不起折腾了。”

“可是，万一是真的呢？”魏晴抓着他的手，指尖冰凉，“文轩，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下周不是要去东都送嘉宇开学吗？我们就顺道去看看，只是看看，好不好？如果不靠谱，我们掉头就走。”

看着妻子眼中那混杂着祈求、脆弱和最后一丝希望的复杂光芒，褚文轩无法说出拒绝的话。他知道，如果掐灭这最后的火苗，魏晴可能会彻底垮掉。

“……好，我陪你去。”他长叹一声，最终还是妥协了。

一周后，东都大学校门口。

送别褚嘉宇的场景一如既往。这个一米八几的大男孩，已经学会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只是在拥抱母亲时，才在她耳边轻声说：“妈，你和爸也多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魏晴的眼圈又红了，不停地叮嘱着他要按时吃饭，注意天气变化。褚文轩则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塞给他一张银行卡：“密码还是你生日。在学校别亏待自己，钱不够了就跟爸说。”

目送着儿子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校门口，夫妇俩在原地站了很久。初秋的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显得有些落寞。

“走吧。”褚文轩收回目光，握住妻子的手，“去会会那个‘和盛医疗’。”

按照闺蜜给的地址，他们打车来到位于东都高新科技园区的一栋大楼前。大楼通体由墨色的玻璃幕墙和银灰色的金属线条构成，设计前卫而冷峻，楼顶上，“和盛医疗”四个简洁有力的宋体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里的一切，都与他们之前拜访过的那些烟雾缭绕的道观和药味刺鼻的中医馆截然不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与专业。

走进大厅，柔和的白光从天花板上倾泻而下，前台小姐穿着合体的白色制服，微笑着向他们问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类似消毒水，但又混合着淡淡植物清香的味道。一切都安静、有序、一尘不染。褚文轩心中的疑虑，不知不觉消散了几分。在这样的环境里，似乎很难与“骗局”二字联系起来。

报上预约信息后，他们被一位助手引着穿过一条长长的白色走廊。走廊两侧是巨大的落地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玻璃后面一间间亮着灯的实验室。里面，穿着白色研究服的科研人员行色匆匆，各种精密复杂的仪器闪烁着不同颜色的指示灯。这番景象，仿佛是科幻电影里的场景，让褚文轩夫妇二人不禁屏住了呼吸。

走廊的尽头，是一间宽敞的办公室。一个年轻人正背对着他们，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车水马龙的城市。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来。

褚文轩的瞳孔微微一缩。眼前的年轻人，看起来不过三十岁，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白衬衫，没有打领带，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一块百达翡丽的腕表。他长相英俊，气质自信而锐利，像是刚从顶级商学院毕业的华尔街精英，而非想象中戴着厚厚眼镜的科研工作者。

“褚先生，魏太太，请坐。”年轻人微笑着伸出手，自我介绍道，“我是周子昂，和盛医疗的负责人。”

他的声音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褚文轩与他握了握手，感觉对方的手掌温热而有力。

落座后，周子昂并没有急于推销产品，而是像朋友聊天一样，询问起他们的基本情况。他的问题精准而深入，从他们的年龄、职业、生活习惯，到过去几年的求医经历，甚至连那次令人心碎的流产，他都以一种极为专业的口吻进行了询问和分析。他的共情能力极强，总能在恰当的时候给予安慰，让魏晴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情况我都了解了。”在听完他们曲折的经历后，周子昂十指交叉，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视褚文轩，“褚先生，魏太太，我知道你们的渴望，也理解你们的痛苦。传统的医学手段，在某些领域确实已经走到了极限。而我们所做的，就是跨越那条极限。”

他按了一下桌面上的一个触控按钮，身后的墙壁无声地滑开，露出一块巨大的显示屏。屏幕上，开始播放一段制作精良的动画。复杂的细胞分裂、基因链的重组、染色体的结合……各种褚文轩看不懂但感觉极为高深的生物学图像，最终定格在一张图表上。

“决定性别的，是男性精子是否携带Y染色体。”周子昂站起身，像一位大学教授般开始讲解，“传统观念认为，这是完全随机的。但我们的研究发现，通过特定的生物制剂，可以暂时性地、可逆地改变精子携带染色体的表达，从而影响卵子获得携带X染色体的概率”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一个精致的金属小瓶，瓶身呈磨砂质感，在灯光下泛着幽蓝色的光泽。

“这就是‘性别倾向诱导剂’——SCDAgent，SeriesF。”周子昂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豪，“服用者是男性。在一个月的疗程中，它会暂时性地、大幅度地抑制带Y染色体精子的活性，同时，对X染色体精子的影响微乎其微。这意味着，在药效持续期间，受孕的结果将有超过99.7%的概率是XX染色体，也就是……女儿。”

99.7%！

这个数字像一颗重磅炸弹，在褚文轩和魏晴的脑海中炸响。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无法掩饰的震惊。

“这……这怎么可能？”褚文轩艰涩地开口，他多年的商场经验告诉他，越是美好的承诺，背后可能藏着越大的风险，“副作用呢？对身体的伤害有多大？”

这正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他绝不能再让妻子承受任何一点风险。

“一个非常好的问题。”周子昂赞许地点点头，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这也是我们和市面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偏方’最大的区别。我们的药剂作用靶点非常精准，只针对生殖细胞。对于服用者的身体，非但没有伤害，反而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额外福利’。”

他再次触碰屏幕，画面切换成一组人体生理指标的对比图。

“药剂的核心成分之一，是一种活性生物酶，它能诱导细胞向诱导多能干细胞退化。简单来说，服用者会在初期感觉到精力明显提升，身体状态仿佛年轻了好几岁。很多客户反馈，他们刚开始服药那段时间，感觉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岁的巅峰状态。我们把它称为‘青春化’初期反应，是完全正常的。”

巅峰状态？褚文轩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起了自己日渐力不从心的身体，想起了在妻子面前时常感到的尴尬和萎靡。如果真如周子昂所说……

“疗程一个月，每天一剂。药效在停药后，可以稳定持续三个月。这三个月，是你们受孕的黄金窗口期。”周子昂的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三个月后，药效会自然代谢完毕，身体恢复到服药前的正常状态。整个过程，安全、可控、可逆。”

魏晴已经完全被周子昂描绘的美好前景所俘获。她紧紧抓住褚文轩的胳膊，眼神炽热如火。那是一种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眼神。

褚文轩的内心在进行着天人交战。理智告诉他，这听起来太过于完美，完美得像一个陷阱。Y染色体、细胞膜电荷、生物酶……这些他一知半解的名词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华丽而坚固的科学壁垒，让他无法质疑，只能选择相信或不信。

他看了一眼墙上那些闪烁的仪器，看了一眼周子昂那张年轻而自信的脸，最后，他看向自己的妻子。

魏晴的眼中，泪光闪动。那份对女儿的执念，那份流产后的伤痛，那份寻访偏方屡屡失败的绝望，此刻都化作了无声的恳求。

褚文轩知道，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拒绝，就等于亲手将妻子推入深渊。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那个将彻底改变他一生的决定。

“好。”他看着周子昂，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个疗程，我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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