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计划

计划开始。

阿塔姆学院冒险者公会可以说是很特殊的冒险者公会了，一来是公会会长名义上是学院的两名理事长。然而由于理事长本身并不出现，因而实际权责则落到了我和爱丽丝两名柜台小姐身上。一开始我还以为会很忙，不过有学生会的协助工作反而比起之前还要更加轻松，每天约尔都会把处理审查好的委托书交给我们，我们签完的委托书也交给学生会处理就可以了。不用归档、整理、审查，这工作怎么如此美妙呢？

这才是梦想中的柜台小姐啊，坐在柜台前露出可爱的笑容，于委托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进行许可，不用加班，不用面对成山成海的文件……

无比的幸福的柜台小姐生活——

我认为有必要把这种制度向全国各地所有的冒险者公会推广。

不要把柜台小姐当加班奴隶使唤了！

不过好像这似乎建立在某人的负重前行上……算了算了，反正也没人抱怨不是吗。

嗯嗯，没问题的。

对于阿塔姆学院的冒险者公会来说，困难的一直都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委托书，虽然阿塔姆学院外有着沙漠最大的绿洲城市利雅德，然而怎么想那些生活在沙漠中的人也不会前往学院里面提交他们的委托。而且他们那儿的人千百年来就没有冒险者公会，更不会有提交委托的思维。

因而实际上公会的委托则完全来自于学院内的教师以及学生，如此更是需要学生会作为中间人进行辅助，否则没有委托完全无法展开工作。那么如何吸引教师或学生提交委托书呢，自然是用奖励作为激励了，而且，最关键的是，阿塔姆学院并不仅仅是一所单纯学习的地方，说白了，这里的人大多数毕业后都会另谋高处，有的甚至能够直达那王都的宫廷之中，权力的争斗、派系的瓜葛在这里就已经开始了。

而冒险者公会的匿名委托与指名委托，便是最方便的操作手段了。

因而，时常我们能收到很奇怪的委托内容，即使学生会筛选过了一遍，可仍然会有这类委托溜了进来，名义上，购买了「委托完成险」——没错，这是个保险，是的，我的天啊，即使来到异世界保险仍然在追我——递交给冒险者公会的委托我们必须照单全收，这份保险的附加值很高，冒险者公会拒收的话会付出相当程度的代价，如果再附上「完成期限日险」的话，那么冒险者公会的压力便会很大。因而这类委托常常会被作为指名委托进行操作，公会也会额外给予冒险者一定报酬。

顺带一提，这两种保险都是冒险者公会自行推出的险种，但最令我深恶痛疾的还是「委托质量险」。质量险的判定方式非常复杂，即使冒险者提交了委托的内容要求物，也要走很久的流程，关键是所鉴定冒险者提交物品的机构也并非冒险者公会，而是第三方机构，如此，完全不能排除委托人或者冒险者从中作梗的可能性。

因为这种事闹出不愉快的情况，即使想想也都觉得非常地狱了。

以前也碰到过一次……那一次前前后后忙了整整两个星期，跟委托人好说歹说他才收下委托物。

而我眼下遇到的这份委托，便是购买了「委托质量险」的委托。

正好我很烦恼呢，刚好拿来试试看吧。

我打算把这份委托，用于我的计划当中。

我想，所谓「智慧院的老师」，大概就是用尽一切智慧来让事情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人。

于是，当我坐在阿塔姆学院的冒险者公会柜台后，重新拿起久违的羽毛笔时，我忽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最熟悉的位置。

这里的空气有淡淡的墨味与尘埃味，那是只有文书堆积才会有的气息。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细小的灰粒在光里漂浮。

一切都和过去一样。

「委托编号L-216……绿洲城市利雅德，采购一批待鉴定的魔导具。」

有着「委托质量险」的委托都没人愿意接。诚如我所说的，最容易遭到委托人的吹毛求疵，再鉴定起来手续繁琐麻烦得不得了。

——也正因为如此，没人会怀疑我为什么挑它。

到了约定好的期限，自然需要冒险者进行完成，所以由我来指名，程序上完全没有问题。

我重新检查了一遍委托书的内容，没有问题。

呼——深呼吸，露露。

事情现在才刚刚开始，别表现得像是要上断头台。

我正在心里给自己打气的时候，门外传来「咔哒」的一声。

有人推门进来了。

我条件反射地抬头，随后就看到三道熟悉的身影走进来。

走在前头的是约尔，脸上还是那副文质彬彬的表情。他走得挺直，但脚步稍显迟疑，可能是因为被身后的两人压得喘不过气来吧。

也难怪。

他身后那位金发蓝眼、穿着学院最奢华定制服的少女，她今天穿的是定制校服版本，金线银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长发精心打理过，甚至还别了一只祖母绿宝石发夹。与其说她是来公会接任务的，不如说是来参加某种贵族午茶会。

——玛格丽特·冯·西里尔。

听说她家，也就是西里尔侯爵是女王陛下的红人，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了，毕竟我不是贵族。对贵族们的事也兴趣寥寥。

她嘴角微微翘着，一副「我只是勉强过来看看」的模样。眼角挑着轻蔑，目光落在我身上时，似乎有一些不满。

嘛，正常来说，贵族对待平民都是像这样才对。

我这才发现，我平时遇到的贵族……好像多少都有点奇怪。

而另一位少女，则显得拘谨许多。

她站在玛格丽特身后半步的位置，低着头，手握着裙角。蓝色的发丝遮住了半边脸，眼神游离，无论怎么看她都在发抖吧。我朝她轻轻点了点头，她没有回应，只是本能地往约尔那边靠了靠。

这也正常吧。

在她的立场上，被叫来参与某种「任务」，对面又是那个玛格丽特……她能来，已经是一种勇气。

毕竟，她是华莱士男爵的女儿嘛。

勇气大概是他们家族的血脉吧。

「遵循女神帕梅拉的指引，向着星辰与深渊，欢迎光临冒险者公会。」

我露出职业式的笑容。

我有点庆幸没有叫爱丽丝来了，我今天可是让爱丽丝好好待着，废了好打劲才让她安分下来。

「……你就是那位『柜台小姐』？」

她站在前面，眼角挑得高高的，一副懒洋洋的不屑样。

「莉丝佳老师。」

约尔的声音比她礼貌得多，也稳重许多。

他站在侧后方，略微低头。

「人我带来了。」

「辛苦你了，约尔乌斯同学。」

我微笑着点头。

然后我的目光落在了那道始终低着头的身影上。

林格布露同学站得有点僵硬，双手紧紧抓着制服的袖口。

我们目光对上那一瞬，她明显躲闪了一下。

我轻轻叹了口气，随后像往常在公会那样，维持着得体的笑容。

「请问二位是为了本日指名委托而来？」

玛格丽特同学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可没打算来接什么委托。」她伸出手拨了拨耳边的发丝，语气轻飘飘的。

「是学生会那边的人突然把我叫过来的，说有什么『任务说明』，我就过来看看热闹。」

她说「热闹」两个字的时候，特意看了林格布露同学一眼。

林格布露同学下意识地往约尔那边靠了靠，肩膀一抖，整个人更像一只竖毛的猫。

我轻轻点头，没有追问。

「既然如此，那就由我来说明一下本次委托的背景与细节。」

「……真认真啊。」玛格丽特同学咕哝了一句。

我从抽屉中抽出准备好的文件夹，里面是早已整理好的任务文本副本和两份预登记表。

啪地一声，我把文件轻轻放到柜台上。

「本次委托来源于利雅德城的魔导具采购任务。」

「原属于B级难度普通采购型，但因物品种类中包含需特殊鉴定处理的古代魔法物件，因此升级为特别登记任务。预计总时长两日，住宿与鉴定支出由学院补贴。」

「采购？我们是来当跑腿的吗？」

玛格丽特的语气提高了一点。

「采购类委托是所有B级认证流程的标准考核内容之一。在实际执业中，这类任务经常涉及与商会谈判、真伪辨别、文献比对、交涉策略，远非『跑腿』那么简单。」

对于质量完成险，我则隐瞒了下来。

反正像她这样的态度，应该也不懂吧。

「哼……是吗？」

她环抱双臂，身体往后仰，靠着椅背，一副懒得认真听的样子。

但她没有离开。

那就说明她其实听得很认真。

「考虑到二位尚未正式注册成为冒险者，因此此次任务以『预备参与者』身份执行，由公会暂时挂名，并向学院备案。如果任务完成良好，将有可能优先推荐参与B级资格考核。」

「哦？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成功通过B级考核者，学院将给予学分奖励，并在未来的人事评估中加分……嘛，有很多很多的东西可以优待的，我不太好说具体是什么方面，也许是学分，也许是……学生会下一届成员选拔？」

玛格丽特同学眼神微微一闪。

果然，她对这个最感兴趣。

她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约尔。

我趁机斜了他一眼，约尔立刻明白，咳了一声。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内部讨论时有提过这种『课外成就』会被列入参考项目。」

玛格丽特同学眼角轻轻一挑，她的身体微微前倾了些。

我知道，她已经开始动摇了。

但她嘴上还是不肯松口。

「我才没兴趣和一群粗鲁的冒险者抢任务。」

「当然。所以这次不是开放任务，而是指名委托。被委托人仅仅只有你们二位呀。」

「你指名的？你为什么指名我？还有她？」

她手一指林格布露，眼神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完了，我忘记想这个了。

得得得找个什么糊弄过去才行……

什么呢、什么呢、什么呢、什么呢……

怎么忘记想这最重要的事了啊……

笨蛋笨蛋笨蛋……！

在慌忙之中，我想到了一种胡搅蛮缠的说法。

「……呃，因为帕梅拉女神的指引。」

「……哈？」

「就是那个……你知道吗？」

「……嗯，阿卡西记录吗……果然。」

阿卡西记录是什么？

算了算了，这不重要。

先把戏演下去再说。

我看到玛格丽特眯起了眼睛，她似乎还在衡量。

她当然知道，光是「任务经验」本身对于普通学生可能无关痛痒，但对于她这种有意进入权力核心的学生来说，任何加分项都不是可以轻易忽略的。

「而且……参与者的表现也将影响后续资源的分配、导师推荐权的分派……以及某些特殊课程的申请权限。」

我没有点破细节，但我知道，她已经听懂了。

贵族从来都不是为了『参与』，而是为了『支配』。

而要支配，就得先获得资格。

「哼……真是麻烦。」

她低声说了一句，语调却不像是拒绝。

我没有继续逼问。只是不动声色地，将那两份预备身份表放到桌上。

「请考虑一下。如果你愿意，签个字就可以了。」

玛格丽特没有马上说话。

她的眼神落在桌上的那份表格上，她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手臂。

我知道她不会立刻动笔。

像她这种人，向来不会轻易对别人的安排点头。她更习惯让别人围着她转。

但她不会离开。

这是一个值得争夺的机会，而她从不放弃机会。

下一届的学生会成员，是无比诱人的条件。

身为贵族，统治的不是平民而是另一群贵族。

无论怎么讲都很具备魅力。

我将另一份表格轻轻向林格布露的方向推了推，动作很慢，几乎像是邀请。

「林格布露同学，你也一起考虑一下吧。」我用尽量柔和的语气说。

她的肩膀轻微一抖，好像被惊到了。

她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扫了一眼桌面，又迅速低下。像只被人突然叫到黑板前的兔子，甚至不敢正视纸上的文字。

她的手指悄悄收紧，像抓住了什么又怕它断掉。

「我……可以吗？」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像在自言自语。

「当然可以。」我立刻接住她这句话。

「你是这次任务的正式候选人之一。你完全有资格，也完全有能力。」

她还是没动。

而玛格丽特同学在一旁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语气毫不掩饰地刺了过去。

「她有能力？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说话，只默默看向林格布露同学。

她被这句讽刺戳得整个人都缩了起来，几乎快贴进椅背。她的手在发抖，嘴唇也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白。

她想反驳，却似乎失去了勇气。

但我相信，她并不会止步于此。

「上次实战课她脸火球术都用不出来，被同组的学生当成包袱。」

玛格丽特像是故意要摧毁她的意志，一句接着一句。

「她这种人，就算真的出了学院，只会拖我后腿。」

「玛格丽特同学。」

「这不是评价同伴的场合。你是为了委托而来，请牢记。」

她眉头一挑，还想说点什么，但我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我是柜台小姐，但我不是听你颐指气使的听差。

更何况，我同样是智慧院的教师。

片刻沉默后，玛格丽特同学撇了撇嘴，别过头去。

林格布露同学咬着下唇，似乎努力不让眼眶里的情绪溢出来。

我慢慢站起身，从桌下的抽屉里取出一小盒东西，打开后里面是两枚沉甸甸的徽章。

银底的徽章中央刻着阿塔姆公会的印章样式，周围环绕着象征「预备冒险者」的铭文。

我将徽章一左一右地摆在她们面前。

「这不是认证章。但持有者可以在任务期间获得接近B级冒险者的行动权限。在利雅德，如果你们需要向当地商会、城政说明身份，这枚徽章就是你们的『临时名片』。」

玛格丽特同学的眼神落在徽章上，终于有些动容。

我知道这种东西她不会真正放在心上。但她明白，这不只是个徽章，它代表了一种「准许进入更高舞台」的通行证。是她可以用来向他人证明「我与其他人不同」的凭据。

她伸出手，拿起那枚徽章，反复地翻看。

「……还有导师推荐？」她忽然问。

「如果你在任务中展现出足够的处理能力，公会将向学院提交评估报告。导师会参考这份报告来决定下一轮的学术分派。当然，若你们愿意再接一至两项同等级任务，也可申请向帝都公会提交正式考核意愿。我们并不介意优秀的学生同时成为B级……甚至A级的冒险者哦。」

我说着，故意地把自己那份A级冒险者的徽章从口袋里掏出来，摆在桌子上。

「……就像我一样。」我微微地笑着。

「这样啊……」她若有所思地喃喃着。

「听起来，确实比我想象的复杂。」

她终于不再倚靠椅背，身体前倾了一些，双手交叉搭在桌面。

我知道，那是她「认真考虑」的姿态。

「……这任务，如果失败了呢？会被记录在案吗？」

「当然不会。预备身份下失败不计考核，但成功将保留优先评估权。」

怎么可能，这可是买了质量险的委托，你要是失败了我真的要杀了你！

不过，眼前的玛格丽特明显下定了决心。

于是她缓缓拿起那支羽毛笔，毫不犹豫地在名字栏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华丽而用力。

签完，她啪地一声放下笔，眼神中带着一丝讥讽地瞥向林格布露同学。

「别拖我后腿。」她说。

这次我没阻止她。

我将视线转向仍低着头的林格布露。她的眼里是藏不住的迷茫与挣扎，但我知道，她也在努力思考。

我看了眼站在旁边一直沉默的约尔，他心领神会地轻轻地拍了一下林格布露同学的肩膀。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林格布露同学的成人礼上，约尔也受到华莱士男爵的邀请了吧。

多少算是熟悉的人，应该。

既然已经递给了林格布露同学一根杆子，我所能做的已经到此为止了。

至于她要不要抓，是她自己的决定。

她抬头看了看我，又转头看向约尔。

约尔只是安静地站着。

那一瞬间，她的手终于慢慢伸向桌上的笔。

像是在抵抗什么，也像是在跨越什么。

「……我签。」她轻轻说。

她写得很慢，一笔一画。

签完之后，她深吸一口气。

我轻轻将两份表格收回，按上公会封印章。

「谢谢你们。任务起始时间是三日后。这两天你们可以准备装备与资料。我会整理一份简略的物品清单交给你们。」

玛格丽特同学哼了一声。

「希望这趟别太无聊。」

林格布露同学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我将那两枚临时徽章收进盒子，放回抽屉，然后笑着对她们说。

「祝你们好运。」

她们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离开，阳光从门缝中倾泻进来，在地面投下两道拉长的影子。

门在她们背后缓缓合上，发出「咔哒」的一声。

只剩我和约尔在厅内。

我转头看他，他依然站在原地，表情复杂。

我看着他的脸，忽然感觉有点搞笑，我一边笑着一边把委托文件锁进柜子里。

这家伙明明前几天还很可爱来着，现在怎么这副表情。

不过这个样子，也挺不错的嘛。

我喜欢他安静想问题的模样，不开口的话毫无异味约尔是个极其充满魅力的男性。

只要开口的话……那就完咯。

「……莉丝佳老师……您已经想好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问。

看吧，开口的话这个人就是这样。

这有什么有没有想好的。

我没有回答，只是望向窗外的天空。

阳光正在褪去，天边浮起一抹淡金色的霞光。

我相信林格布露同学，因为，她的眼神虽然充满了胆怯，但我总感觉，在那淡紫色双眸的最深处，也跟那名白发苍苍的战士一般，流淌着同样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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