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在担心这个……”时衣恍然，随即有点好奇，“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我们现在所处的创世时空，就是你说的主世界，本身也是虚拟时空吗。那，跟留在黄色世界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卓总统看了他一眼：“不一样，我的锚点在主世界，我的一切努力，只有在主世界才有意义。”

他垂下头，脚下的米色地毯踩上去厚重柔软，触感真实。他微微挪开步伐，地毯上残留的半个脚印随之缓缓回弹，痕迹一点点消失：“在这里，我的每一步，才能真地踏在实地上。所以，我们此刻……”

他抬眼看向架构师，屏住呼吸：“……真的在主世界吗？”

“啊！我还以为，这部分时空我伪装得足够好了呢，怎么还是被你发现了？！”架构师双手合十，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歉意，“真对不起，我本来以为，活在这样的一个小世界里，你会更开心……”

卓照章如遭雷击，脑中嗡嗡震荡，后背霎时间沁满冷汗。

“好了。”一旁高大的NPC伸过胳膊，揉了揉时衣的头发，“别再吓他了。”

一脸苦相的架构师这才“噗哧”一笑：“但是他表情真的很好笑嘛，我就没忍住。”

然后一边偏着头，努力躲开揉乱他发型的大手，一边抽空转向卓总统：“好了不逗你了，是的，我们回来了，回到你最最亲爱的主世界了。”

但卓照章仍然紧紧盯着他，脸色没有丝毫放松。

呃……玩笑好像开过火了？时衣无奈：“真的回来了，卓卓，不骗你。”

卓照章绷紧的唇角却没有丝毫放松，眼底暗了暗：“一个人，怎么能确认，自己不是活在虚拟的幻觉里呢？”

窗外阳光正盛，洒落大片灿烂的金辉，却没能照亮他眼中虚无深渊般浓重的阴影。

“万一，这一切……都是假的呢？”

时衣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心跳陡然错了一拍。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从心底上涌的寒意，挠挠头：“啊……就，就……”

那个，怎么能向一名投诉的用户证明，他的确已经脱离嵌套的第二层虚拟时空，回到第一层虚拟时空了呢？时阿妻陷入烦恼。

宗恒轻笑一声：“下个月2号是时衣生日，不如让他带着我们，一起进入一次黄色世界吧。我们可以去广场看烟花，庆祝完以后，再从正式的脱离点回到主世界，怎么样？”

“好！看宇宙大爆炸烟花！”架构师兴奋。

黄色世界吗？卓总统回想了一下烟花下万人激情拥吻的场面，嘴角抽搐了一下。但是如果能够正常从脱离点出来一次，唔，他的确能够安心一些。

“好。”他矜持点头。

时衣没等到宴会结束，吃完三份鱼子酱海胆，又打包了三份，就心满意足跟着宗恒离开总统府，前往第六监狱。

从前的终身单人精神监禁室已被改建，大厅内落针可闻，高出地面一截的监控台上，一道年轻健康的女性身影背对着两人，正全神贯注盯着全息屏幕。

时衣一进大门就嚷嚷起来：“鱼子酱海胆外卖！哪位客人点的？麻烦签收一下。”

那道身影闻声转来，灰色眼眸触及来人时，原有的冷淡如薄冰般瞬间消融，化开浅浅笑意：“你们来啦？”

时衣凑到监控台边，把手上的鱼子酱海胆外卖递给灰姐：“天天帮着问过了，卓卓总统那边什么带韭菜的点心都没有。下次吧，下次我给你带韭菜海胆馅饼！”

随即视线落到监控台的屏幕上：“他们今天怎么样？”

监禁室里和从前一样，整齐排列着十一个虚拟舱，其中十个都是紧闭的。

时衣与宗恒做过数次尝试，想要唤醒里面的同伴，都没能成功。即使成为了这个虚拟时空的神，他们依然力有不逮，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被残酷的无尽孤寂磨损的意识，消散在现实与虚拟的缝隙中。

无法挽留。

值得庆幸的是，宗恒的意识仍然与世界意志连接着，在他能力一天天恢复后，终于收集到一些同伴的意识碎片，并成功引导它们一点点回归身体，缓慢蕴养。

然而，遗憾的是，或许是因为这些碎片仍远远不足，时光流逝，同伴们的脑波却始终毫无波动，沉寂如初。

“谢谢。”灰姐接过食盒，放到一边，然后利落跳下监控台，招手示意时衣和宗恒跟上，自己则行至第一个虚拟舱，在数据面板上点了几下。

“各项生理数据，心跳、血压、呼吸、代谢率……都已经恢复到正常水平，但是……”

时衣走到她身侧，垂眼望去。

屏幕上显示出一条漫长而平缓的线条。

灰姐手指轻抚过那条线：“脑部还是没有能量波动。”

几年前从第六监狱守卫手上夺下这间监禁室的控制权，第二天，灰姐就正式成为这方可怖牢狱的主管，负责进行监禁室到虚拟治疗室的改建，之后也每天守在这里。

时衣眼神黯淡下来。

如今的虚拟治疗舱，连接着每一位创世者自己当年架构出的虚拟时空。他虔诚祈愿——同伴们残缺的灵魂浸泡在这些熟悉的、鲜活的生命力里，自由漂浮，能碰撞奇幻际遇，能游历瑰丽山川。

也许某年、某月、某日、某一次撞击，能迸出一粒火星，重新点燃他们的生命之火，复活他们的意识。

可时间一天天奔流而去，回应等待者的，却永远只是一条条冰冷而平静的直线。

时衣叹口气，沿着一排虚拟治疗舱，慢慢向前走。手指依次轻轻拂过银白色的舱盖，和从前每次来一样，轻声与同伴们聊天。

“紫女王，在你的触手天堂里玩得开心吗？我已经完成我的承诺，按下了我的按钮。你也早点回来，按你的紫色按钮啊，不要玩得太久了哦……”

小紫的脑波静谧无声，不知道未来哪一天才能有回应。

“程聪明，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现在有一个比赛，看谁的脑波能给出波动，就可以当冠军。啊，真的很想知道谁会是最最聪明的第一名呢……”

程聪明的舱盖紧闭，没有人急着坐起来大喊：“是我，是我，是我！”

“六六啊，你这么爱热闹的人，这些年一定憋坏了吧？快点醒来吧，我想你的噪音了。”

六六的监控面板上一片平静，没有任何波动，一点儿也不像他的毛躁性子。

让时衣鼻子一酸。

走到大厅尽头，他的视线落在第十一个，也就是最后那个虚拟舱上——舱体空空如也，丝毫看不出，曾有一个人，长眠其中。敞开的银白舱盖光滑如镜，清晰映照出架构师不再消瘦的面目。

时衣眼皮颤了颤，转身往回走，把这座虚拟舱留在身后。

过去的，都过去了。

前方，灰姐正站在一个治疗舱边，手指轻轻摩挲着面板上的那条直线，仿佛在拨动一根琴弦，期望能震动出一点弦音。但那条线与过去三年里的每一秒一样，寂静得令人窒息。

时衣走过去，把手搭在舱盖上，望着那条线，喉头微微哽阻，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里躺着的同伴们，因为非凡的才能，被走向末路的世界选中，用最朝气蓬勃的大脑为人类织出可以从此安眠的长梦，然后心甘情愿忘却了自己曾是力挽狂澜的盖世英雄。

他们本不该，不该落入这样的境地。

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覆上他颤抖的手背，他不用转头也知道，手的主人正在关切地注视他。他低下眸，眼眶微微发潮：“恒哥，不公平，真的不公平。”

净世行动，不过是一个侥幸爬上高位的小人物，为了稳固权力，而做出的丧心病狂的大清洗。

英雄埋骨，小人窃国。

宗恒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会回来的，别担心，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最后一句是对治疗舱另一侧的灰姐说的，灰姐深莓色的嘴唇微微翘起：“当然，我对姐姐有信心，没有她做不到的事！”

时衣与他们眼神交汇，压在心脏上的如山重量似乎就这样被同伴分担了。他也扯出一个笑容，对治疗舱里的人说：“灰姐，哦，不，你是灰姐的姐姐，那以后……就叫你灰姐姐吧，你听到了吗？没有你做不到的事，我们都对你有信心，我们等着你！”

灰姐姐的曲线沉静安然，一如她本人。

三人垂首而立，与她共享了片刻宁静。

然后，三只手掌缓缓从银白色的舱盖上滑落，仿佛在告别又一段漫长的等待。

就在这一刹那，一声细微却清晰的提示音在他们耳畔轻轻响起。

“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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