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镜中之冕

游星王国主舰“永恒启明号”的深处，一片通常被能量管道与冷却液低鸣占据的区域，此刻被临时改造的光芒温柔地笼罩。这里曾是备用引擎舱室，如今被小吉心血来潮地指定为“御用工坊”。冰冷的合金墙壁上投射着全息织物样本与复杂的立体剪裁图，流动的数据光带与悬挂其间的、散发着微弱生物荧光的柔韧丝线交织，营造出一种科技与古老手工艺奇异融合的氛围。空气中弥漫着特殊清洁剂、臭氧，以及一种名为“星尘绒”的织物在能量场中编织时散发出的、如同雨后泥土混合着微弱电气的独特气息。

卡兰站立在工坊中央的圆形平台上，身姿挺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他依旧穿着那身素白常服，柔软的布料却无法完全遮掩其下身体日益明显的变化——胸前的弧度在特定光线下已无法忽视，长袍腰身处也被悄然修改，以适应愈发柔和的腰臀曲线。

他浅金色的瞳孔平静地注视着前方虚空，仿佛对周遭一切浑不在意，唯有微微收紧的指尖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站直一点嘛，卡兰。”小吉的声音从一堆悬浮的布料样本后传来，带着她特有的、拖长的慵懒鼻音。她今日难得地将那头墨黑长发用两根简单的能量发簪束起，露出线条优美的后颈，身上是一件方便活动的深紫色工装连体裤，膝盖处蹭了些不明来源的、闪着微光的粘合剂。

她赤着脚，踩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怀里依旧抱着那个略显陈旧的胡萝卜抱枕，与这充满未来感的工坊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成为她个人风格的锚点。

她蹦跳着来到卡兰面前，歪着头，琥珀色的眼眸上下打量着他，像在审视一件亟待完成的艺术品。“放松，又不是让你上战场。还是说……”她凑近一步，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下巴，呼出的气息带着一丝甜腻的、仿佛刚吃过糖果的味道，“对我们王后陛下的新造型感到害羞了？”

卡兰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视线依旧平视前方，声音低沉而稳定：“履行必要的礼仪职责而已，谈不上害羞。”

“必要的礼仪职责？”

小吉模仿着他严肃的语气，嘴角却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哦，我亲爱的王后，你难道不觉得，穿着最能代表‘我们’的礼服，站在觐见厅接受万民朝拜，本身就是一个绝妙的宣言吗？比发一万份外交照会都有用。”她伸出手，不是触碰卡兰，而是用手指凌空描摹着他肩膀的轮廓，指尖带起的细微能量波动让空气泛起涟漪。

她的话语如同细针，精准地刺向卡兰内心最敏感的角落。他沉默着，下颌线绷紧了一瞬。这确实是小吉的风格——将最私人的、最颠覆性的变革，包装成最公开、最无可辩驳的政治符号。

就在这时，工坊侧面的能量门无声滑开，三位身着统一灰白色制服、但细节处绣有不同颜色徽记的侍女长鱼贯而入。她们手中托着悬浮的银盘，上面覆盖着黑色的天鹅绒，绒布之上，是初步选定的礼服面料与设计全息图。

“陛下，殿下。”为首的发色近乎银白的侍女长躬身行礼，声音平直无波，“根据您之前的指示，我们准备了三个方案。”

小吉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她丢下卡兰，小跑到悬浮银盘前，像个看到新玩具的孩子。“快，展开看看！”

第一幅全息图展开，是一套极具哥特风格的繁复礼服。以银灰色为主调，紧身胸衣式上衣勾勒出凌厉的线条，肩部装饰着锐利的金属肩甲，下摆是层层叠叠的暗色蕾丝与硬质纱料，整体散发着一种冰冷、威严、拒人千里的气息。象征着秩序与力量的蓝色丝带如同冻结的溪流，镶嵌在衣襟与袖口。

“哇哦，‘寂灭修女’风格？”小吉点评道，手指戳了戳全息图中那冰冷的肩甲，“够酷，但感觉穿上它连弯腰抱启明都会硌得慌。否决。”

第二幅全息图亮起，风格截然相反。纯净的白色长袍，线条流畅而简洁，大量使用柔软的丝绸与薄纱，唯一的装饰是胸前一枚简单的百合花形状的水晶胸针。金色的丝带柔和地缠绕在袖口与腰际，象征着光明与纯净。

“嗯……‘受洗圣女’款？”小吉歪着头，捏着下巴，“太……无辜了。不符合我们王后历经沧桑、内心复杂的设定。而且白色不耐脏，启明蹭上去点什么就完蛋了。否决。”

卡兰的目光在第二幅设计上停留了片刻。那纯粹的白色，确实勾起了他一些久远的、关于圣骑团仪式的记忆，但随即，一种物是人非的疏离感涌上心头。那不再是他的颜色。

第三幅全息图缓缓旋转。这一套，明显融合了前两者的元素，却又超越了它们。主色调依旧是优雅的银灰，但采用了更具光泽感和垂坠感的特殊生物丝绒。上衣保留了紧身胸衣的结构，却巧妙地通过不对称设计和肩部柔化的白色毛绒披肩，弱化了攻击性，同时勾勒出兼具力量与柔美的身体曲线。下裙是大摆裙型，外层覆盖着绣有精细暗纹的硬挺缎面，内里则是多层柔软的、带着星尘般微光的薄纱。最引人注目的是色彩搭配——银灰基底上，红、蓝、白三色丝带并非简单装饰，而是如同活物般，以某种蕴含着能量回路的编织方式，交织在领口、袖口、腰封和裙摆，形成一种动态的、冷暖碰撞的视觉张力。它们分别象征着混沌的炽烈、秩序的冷静与新生的纯净。

“这个有点意思。”小吉眼睛亮了起来，绕着全息图走了两圈，“荆棘与百合的具象化？既保留了哥特的骨架，又注入了……嗯，生命的温度？卡兰，你觉得呢？”

卡兰的视线落在那些交织的丝带上。红与蓝，如同他体内依旧在拉锯的两种力量，而白色……或许是启明带来的，那一丝微弱的、指向未来的希望？这设计，确实微妙地映射了他当下的状态。

“尚可。”他简短地回应，听不出喜怒。

“那就这个基调了！”小吉一拍手，决定了。她转向侍女长，“不过细节要调整。腰这里，”她凌空点了点卡兰的腰部，“收得再柔和些，他现在这里线条变了，要更贴合。胸部支撑结构重新设计，要保证舒适和……嗯，必要时方便处理。”她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卡兰胸前，卡兰的耳根微微泛红，但依旧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是，陛下。”侍女长面无表情地记录。

“还有，配饰呢？”小吉追问。

另一位侍女长上前，展开另一个悬浮托盘。上面是配套的皇冠、手套设计图。皇冠是哥特式尖顶造型，但线条更为流畅，并非纯粹的金属，而是某种暗色水晶与银色金属的复合材质，顶部镶嵌着一颗不断变换着蓝白光芒的宝石，周围环绕着细小的、如同荆棘般的尖刺与柔和的百合花纹路。手套是白色的，长及肘部，材质看似丝绸，却隐隐流动着能量光泽，手背处点缀着一颗与皇冠呼应的、较小的星形宝石。

“皇冠不错，既有威严又不失精致。手套……”小吉拿起设计图仔细看了看，“星形装饰的位置再往手腕移一点，不然会影响手指灵活度。他可不像我，说不定哪天还得亲自拔剑呢。”她说着，对卡兰眨了眨眼。

卡兰看着那顶皇冠。荆棘与百合……与他额间已然融合的纹路何其相似。这仿佛是一个外化的、无法挣脱的烙印。

选定基本方案后，便是繁琐的量体与细节调整。侍女长们手持发出柔和蓝光的测量仪，围绕卡兰进行全方位的扫描。数据流在空气中闪烁，构成他身体精确的三维模型。

“肩宽数据更新，肌肉维度微调……”

“腰围收缩零点三个标准单位，髋部数据增加……”

“胸部轮廓数据标记，需特别设计内部支撑结构……”

冰冷的电子音报出一项项数据，每一句都像是在提醒卡兰这具身体正在经历的、不受控制的改变。他闭上眼，试图将意识抽离，专注于呼吸。小吉却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偶尔还会提出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建议。

“领口要不要开低一点？显得脖子修长。”

“裙摆的褶皱能不能做成可变化的？比如平时是规整的，遇到敌人会自动展开形成防御屏障？”

“丝带里能不能编入微能量流？不同心情下闪烁不同的光？”

侍女长们训练有素地记录着，对于这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她们会筛选出技术上可行的部分，平静地回应：“回禀陛下，领口高度需符合王室礼仪规范。可变褶皱技术尚在实验阶段，稳定性不足。能量流丝带可以尝试，但需要殿下配合进行能量适配测试。”

卡兰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小吉，这是礼服，不是你的新玩具。”

小吉抱着胡萝卜抱枕，歪头看他：“有什么分别吗？在我眼里，一切存在都具有被重新定义和优化的可能。尤其是你，卡兰，你本身就是我最成功的‘作品’与……伴侣。”她刻意在“作品”二字上顿了顿，观察着他的反应。

卡兰没有回应，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量体终于在一种微妙的沉默中结束。

“初步建模完成，殿下可以稍作休息。我们会进行虚拟试穿与微调。”侍女长躬身说道。

卡兰走下平台，感觉像是结束了一场艰苦的战斗。他走到工坊一角的休息区，那里摆放着几张线条流畅的悬浮座椅。他刚坐下，小吉就蹭了过来，挤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将胡萝卜抱枕塞进他怀里。

“拿着，看你紧张得肌肉都僵了。”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熟稔。

卡兰看着怀里那个软塌塌的、带着她身上特有甜腥气息的抱枕，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推开。

“我没有紧张。”他否认。

“嘴硬。”小吉嗤笑一声，蜷起腿，下巴搁在膝盖上，侧头看着他，“你知道吗？你现在这个样子，比刚来的时候顺眼多了。”

卡兰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刚来的时候，你像块绷得太紧的石头，好像随时都会碎裂，或者炸掉。”她伸出手指，在空中画了个爆炸的手势，“现在嘛……像一块被流水打磨过的玉石，棱角还在，但温润了不少。至少，懂得抱着我的抱枕了。”她笑嘻嘻地说。

“这只是……”卡兰想辩解，却一时词穷。

“适应？”小吉替他说完，然后摇摇头，“不，是接纳。你开始接纳这具身体带来的不便，也接纳它赋予你的……新的可能。比如，能亲自哺育启明。”

提到女儿，卡兰的眼神柔和了一瞬。

“那不是被迫的选择。”小吉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罕见的认真，“那是你在无数糟糕选项中，为自己，也为她，选的最好的一条路。卡兰，你总是在看似没有选择的时候，做出最符合你内心准则的选择。这才是你最让我觉得……不无聊的地方。”

这番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卡兰心中漾开圈圈涟漪。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自己的处境。被迫？屈服？或许是的。但在每一个节点，他确实都遵循了内心某种无法磨灭的东西——无论是坚守祈祷，还是承担父职。

“虚拟试穿准备就绪。”侍女长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工坊中央的全息投影再次亮起，这次是构建出的卡兰的虚拟形象，穿上了那套最终确定的礼服。

效果是震撼的。

银灰色的丝绒完美贴合着他修长而不失力量感的身形，不对称的设计打破了刻板，凸显出锁骨的线条与颈部的优美。白色毛绒披肩柔化了肩部线条，与紧身胸衣勾勒出的曲线形成微妙平衡。红、蓝、白三色丝带如同有生命的藤蔓，沿着能量回路蜿蜒，赋予静态的礼服一种动态的美感。下裙的缎面在灯光下流淌着暗哑的光泽，行走间，内里的星尘薄纱若隐若现，如同将夜空穿在了身上。

虚拟的皇冠戴在他束起的黑色长发上，暗色水晶与金属折射着冷冽的光芒，顶部的宝石流转着秩序与混沌交融的光辉，与他浅金色的冰冷瞳孔遥相呼应。白色长手套覆盖至肘部，手背的星形宝石闪烁着，为他平添了几分神秘与矜贵。

这身装束，既彰显了王后的尊贵与威仪，又微妙地保留了他曾经作为战士的挺拔与力量感，更通过细节处理，柔和了因身体变化可能带来的突兀。它是一件精心打造的铠甲，也是一幅昭示天下的宣言。

小吉看得目不转睛，琥珀色的眼眸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得意。“完美！简直是为你量身定做的……新皮肤。”

卡兰凝视着镜中的虚拟自己，一时间也有些恍惚。镜中人熟悉又陌生，承载着过去的伤痕与当下的矛盾，却被包装得如此……华丽而协调。这真的是他吗？还是小吉为他设定的，一个必须扮演的角色？

“有什么需要调整的吗？殿下？”侍女长询问。

卡兰沉默了片刻，指向腰封处一枚镶嵌着红色丝带结的金属扣饰：“这里，能否更简洁一些？过于繁复会影响行动。”

“可以调整，殿下。”

他又看向裙摆：“内衬薄纱的摩擦系数是否足够低？我不希望行动时产生不必要的噪音。”

“材质经过特殊处理，静音效果良好，请殿下放心。”

他的提问专业而冷静，仿佛在检查一件武器或装备，而非华服。小吉在一旁听着，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调整完毕，虚拟形象再次定格。这一次，细节更加完美。

“那么，开始实体制作。预计需要七十二标准时。”侍女长宣布。

离开工坊时，外面的廊道已经模拟出夜晚的星空模式。点点“星光”在头顶流淌，静谧而深邃。

两人并肩走在宽阔的廊道上，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小吉依旧赤着脚，抱着她的胡萝卜抱枕，步伐轻快。卡兰则步履沉稳，脑海中还在回响着方才虚拟试穿的情景。

“还在想那身衣服？”小吉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

“只是在考虑其功能性。”卡兰回答。

“口是心非。”小吉哼了一声，“你明明就很满意。我看得出来，你看到镜子里那个自己的时候，眼神都变了。”

卡兰没有否认。确实，在那一刻，他感受到的不仅仅是屈辱或不适，还有一种奇异的……认同感？那身礼服，像是一个容器，将他所有的矛盾与挣扎都容纳了进去，并赋予它们一种形式上的美感与合理性。

“小吉，”他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廊道里显得有些低沉，“你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这些形式？加冕，婚礼，现在又是礼服。这些外在的东西，对你而言有意义吗？”

小吉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星光在她琥珀色的眼眸中跳跃。“意义？卡兰，存在本身需要被赋予形式才能被感知。混沌需要秩序作为画布才能显现其瑰丽，就像星空需要黑暗才能凸显其璀璨。”她伸出手，指尖在空中划过，带起一缕细微的、粉紫色的能量流，那能量流迅速扭曲、变化，最终凝结成一朵小小的、闪烁着星光的玫瑰，又在她掌心缓缓消散。

“加冕礼，婚礼，还有这身礼服，都是我为我们的‘存在’搭建的舞台，编写的剧本。它们不是束缚，而是……定义。向宇宙宣告，我们在这里，我们以此种形态存在，我们选择以此种方式互动。”她走近一步，仰头看着他，表情是少见的澄澈，“更重要的是，我觉得你很适合这些‘形式’。它们能让你……更清晰地看见自己，定位自己。毕竟，”她狡黠地笑了笑，“一个迷失方向的圣骑士很麻烦，但一个找准了自己位置的王后，可是无价的。”

卡兰凝视着她。此刻的小吉，褪去了平日的慵懒与戏谑，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灵魂。她总是这样，在最不经意的时候，说出最接近真相的话语。

“或许吧。”他最终轻声道，“或许我需要这些……‘形式’，来确认这条路并非全然虚妄。”

小吉满意地笑了，重新迈开步子。“走吧，王后殿下。启明该醒了，而且我猜，你胸口那点‘小麻烦’也差不多到时间需要处理了。”

卡兰的身体微微一僵，耳根再次不受控制地发热。他确实感觉到了熟悉的胀痛感正在悄然回归。

回到寝宫区域，育婴室内温暖而安静。启明果然已经醒了，正被侍女抱着，小声地哼唧着。看到卡兰和小吉进来，她立刻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叫起来。

小吉从侍女手中接过女儿，熟练地拍了拍她的背，然后递给卡兰：“喏，你的‘解压良药’。”

卡兰接过女儿，动作早已从最初的生涩变得流畅自然。他走到熟悉的软榻边坐下，解开常服的上襟。启明迫不及待地凑上去，满足地吮吸起来。

小吉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离开或是开始摆弄她的数据板，而是安静地坐在旁边的地毯上，抱着膝盖，看着这一幕。星光透过观景窗，洒在卡兰和启明身上，为他黑色的发丝和女儿柔软的胎毛镀上一层柔光。哺乳中的卡兰，神情是罕见的平和与专注，那双冰冷的浅金色瞳孔里，映照着女儿小小的身影，仿佛融化了些许坚冰。

“有时候我会想，”小吉忽然轻声说，声音像是怕打破这片宁静，“如果当初来的不是你，是另一个升格者，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卡兰抚摸着女儿头发的手微微一顿。

“但他们都不是你。”小吉自问自答，语气笃定，“他们没有你的韧性，没有你在绝境中依然寻找意义的固执，也没有你……”她的目光落在他哺育女儿的侧影上，“……在这种荒谬中创造温柔的勇气。”

卡兰沉默着，感受着怀中女儿的温暖与依赖，感受着胸口乳汁流出带来的、混合着轻微刺痛的生命联结感。他想起小吉在工坊说的话——“你总是在看似没有选择的时候，做出最符合你内心准则的选择。”

或许，这就是他的选择。不是选择成为圣骑士，也不是选择成为王后，而是选择在任何一个身份里，都尽力守护他认为值得守护的东西——无论是信仰，是责任，还是眼前这个需要他哺育的小生命。

“礼服很好。”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小吉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属于少女的明媚笑容：“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三天后，制作完成的礼服被小心翼翼地送入卡兰的寝宫。

实物比全息投影更加震撼。银灰色的生物丝绒在灯光下流淌着活物般的光泽，丝带内蕴的能量回路如同呼吸般明灭。卡兰在侍女长的协助下，穿上了这套极为复杂的礼服。

每一个扣襻，每一根系带，都精准地贴合着他的身体曲线。腰部的剪裁完美修饰了变化后的线条，胸部的支撑结构既提供了必要的承托，又丝毫没有压迫感。当他戴上那顶融合了荆棘与百合的皇冠，穿上白色长手套，站到巨大的落地镜前时，连他自己都感到一丝陌生。

镜中人威严、华丽，带着一种跨越性别的、独特的美感。过去的刚毅与当下的柔美被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红、蓝、白三色丝带不再是对立的符号，而是构成了他身份图谱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小吉不知何时溜了进来，她今天也换上了一套相对正式的深紫色长裙，裙摆上绣着游星王国的徽章。她看着镜中的卡兰，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看到了最满意的杰作。

“转个圈看看？”她提议。

卡兰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但还是依言缓缓转身。裙摆随着他的动作划出优美的弧线，内衬的星尘薄纱闪烁着微光。

“完美！”小吉拍手，跑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仔细替他调整了一下皇冠的角度，“记住这个感觉，卡兰。这不是伪装，这是你的一部分。一个连你自己都尚未完全熟悉，但却真实无比的一部分。”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他皇冠上那颗流转着蓝白光芒的宝石，又滑过他礼服上交织的红色丝带。“秩序与混沌，光明与阴影，父职与母性……它们在你身上不再是非此即彼的战争，而是共生的和弦。”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这身礼服，只是将这和弦，变得肉眼可见。”

卡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凝视着那个被华丽服饰包裹，眼神却逐渐沉淀下来的身影。他看到了挣扎的痕迹，也看到了接纳的平静；看到了被迫的改变，也看到了主动的选择。

他抬起手，隔着白色手套，轻轻按在自己胸前。那里，曾经是坚硬的铠甲，如今是柔软的弧度，是生命的泉源，也是责任的象征。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算是回应小吉的话。

或许，这条路并非他所选，但既然行走于此，他便要走出自己的姿态。这身礼服，这副躯壳，这个身份……都将成为他的武器，他的盾牌，他在这片荒诞星海中，为他自己，为启明，也为这个悖谬的王国，开辟未来的凭依。

小吉看着他眼中逐渐坚定的光芒，嘴角弯起一个心照不宣的弧度。她知道，她的王后，已经准备好了。

窗外，游星王国的舰队正在星海中静静航行，等待着他们的国王与王后，在即将到来的官方庆典上，向整个宇宙，展示这个由矛盾与奇迹构筑的国度，独一无二的风景。

游星王国主舰“永恒启明号”的深处，御用工坊的余韵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仍漂浮着星尘绒被能量场激活后特有的清冷气息，混合着金属冷却的凛冽。卡兰独自站在寝宫那面巨大的落地镜前，身上已换回日常的素白长袍，但方才试穿礼服时那种被精密包裹、被重新定义的感觉，依旧如同细微的电流，在他神经末梢跳跃不去。

镜中人，黑色的长发被规整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冰冷的浅金色瞳孔。袍服之下，身体的变化日益明显，胸前的弧度即便在宽松的布料下也难以完全掩饰，腰肢的线条也愈发柔和，与记忆中那个身着厚重铠甲、线条硬朗的圣骑士形象相去甚远。一种难以言喻的隔阂感，并非全然厌恶，而是一种深刻的疏离，仿佛在凝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存在。

他抬手，指尖隔着丝滑的布料，轻轻拂过胸前。那里传来的、并非属于纯粹男性躯体的饱满感，以及偶尔泌出乳汁带来的微妙湿濡，都在无声地提醒他这具身体已被彻底改造的现实。侍女长的例行“处理”，启明吮吸时的依赖与刺痛……这些片段交织，形成一幅他从未想象过的人生图景。

“王后……”他低声咀嚼着这个称谓，声音在空旷的寝宫里显得异常清晰。这不仅仅是一个身份，一个头衔，更像是一个被强行嵌入他生命轨迹的符号，连接着过去无法磨灭的信仰烙印与眼下无法挣脱的混沌羁绊。那身刚刚被精心制作完成的华丽礼服，是这符号最极致的体现——它将所有的矛盾、挣扎与悖谬，都包裹在了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残酷的美丽之中。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如同深水下的暗流，悄然涌动。如果这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如果这条道路必须走下去……那么，与其被动地承受这具身体带来的种种不便与屈辱，不如……主动去拥抱它，塑造它，让它真正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而非一个需要不断对抗的异己。一个清晰得让他自己都感到些许震惊的念头，逐渐成形。

他需要一场彻底的对话。与小吉。

这不是一时兴起的请求，而是在经历了加冕、婚礼、育女乃至今日的礼服试穿后，长期积压的思考与抉择，在特定情境下的必然产物。他需要一个更契合“王后”身份的外在，来匹配内心已然开始发生的、对自身定位的艰难调整与接纳。这并非屈服，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战略抉择——在既定框架内，寻求最大限度的自主性与协调性。

他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向寝宫相连的私人通讯间。指尖在光滑的控制面板上操作，接通了通往国王私人休息室的线路。

“小吉。”他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出，平静无波，“如果有空，请来我这里一趟。有件事……我想与你商议。”

通讯那头短暂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小吉那带着浓重鼻音、仿佛刚被唤醒的回应：“嗯？卡兰？真难得你会主动找我……不是政务会议那种无聊事吧？等我一下哦~”

线路切断。卡兰回到镜前，静静等待。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比平时稍快，但呼吸依旧平稳。他在脑海中梳理着措辞，试图将那份复杂的心绪，转化为清晰、冷静的陈述。

没过多久，寝宫的门被无声滑开。小吉赤着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了进来。她果然是一副刚睡醒的模样，墨黑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那缕标志性的银白呆毛倔强地翘起。她身上只穿着一件过于宽大的、印着扭曲卡通胡萝卜图案的深紫色睡袍，袍角拖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与她形影不离的、略显陈旧的胡萝卜抱枕。

“哈啊——”她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琥珀色的眼眸在寝宫柔和的灯光下，像两块蒙着水汽的蜜糖，“什么事啊，卡兰？是不是启明又闹了？还是礼服哪里不合身？我就说那个腰线的数据可能还需要微调……”

她的目光落在卡兰身上，带着惯有的、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探究兴趣，懒洋洋地走到他身边，像只猫一样歪着头打量他。

卡兰转过身，正面面对她。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用一种异常沉静的目光回视着她。寝宫内一时间只剩下环境系统低沉的嗡鸣。

“小吉，”他最终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关于我的身体……我有一项请求。”

“请求？”小吉的睡意似乎瞬间消散了不少，她饶有兴致地向前凑了凑，鼻尖几乎要碰到卡兰的下巴，呼出的气息带着一丝甜甜的、像是果糖的味道，“什么样的‘请求’？该不会是终于受不了那对麻烦的‘累赘’，想让我帮你把它们变没吧？”她的语气带着惯常的调侃，指尖隔空点了点卡兰的胸口。

卡兰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没有像往常那样流露出不悦或尴尬。他微微吸了一口气，浅金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决然。

“不。正相反。”他的声音清晰而稳定，仿佛在陈述一项战略决策，“我希望……你能将我的身体，进一步改造。”

小吉脸上的慵懒笑容瞬间凝固了。她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情。她抱着胡萝卜抱枕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进一步……改造？”她重复了一遍，语调扬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和骤然被点燃的好奇心，“你是指……哪方面？变得更……‘实用’？还是更‘强大’？”她上下扫视着卡兰，似乎在评估还有什么可以“优化”的部分。

卡兰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他抬起手，不是指向某个具体部位，而是做了一个概括的手势，指向自己的全身。

“更女性化。”他平静地说出了那个词，字句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彻底地。”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小吉彻底愣住了。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调侃的话，但看着卡兰那异常严肃、甚至带着某种破釜沉舟般神情的脸，那些话又被她咽了回去。她脸上的戏谑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专注的、如同科学家发现了全新未知物种般的锐利目光。

“女性化……”她低声重复，绕着卡兰缓缓走了一圈，琥珀色的眼眸像最精密的扫描仪，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和身体反应，“为什么？卡兰，这可不像你会提出的要求。我记得你之前对这具身体的变化，尤其是……嗯，哺乳功能，可是相当抵触的。”她的指尖再次隔空划过他的胸前，这次带着明显的探究意味。

卡兰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但他强迫自己保持站姿的挺拔与稳定。

“此一时，彼一时。”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若仔细倾听，能察觉到一丝极力压抑的波澜，“加冕礼，婚礼，那身礼服……还有启明。这些‘形式’，这些‘责任’，都在迫使我去重新审视我的身份，我的……存在方式。”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寻找最能准确表达内心复杂思绪的词汇。

“这身袍服之下，”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素白的长袍，“依旧残留着过多过去的痕迹。它们与‘王后’这个身份，与我所需要履行的职责，包括哺育启明，存在着一种……内在的冲突和不协调。”他的目光再次抬起，直视小吉，“这种冲突，不仅存在于外界眼中，更存在于我自己的感知里。”

小吉停下了脚步，站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眼神中的兴趣愈发浓厚：“所以，你是想通过改变外在，来消除这种……‘认知失调’？”她的术语用得精准，带着她特有的、将一切情感和选择都视为可分析数据的冷酷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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