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晓刚的电话，我急忙跑到了医院。

反正现在没人在意，在看护的间隙我就肆无忌惮地住进了郑雅婷的房间。还好今天恰好回宿舍收拾一下东西，学校又离医院不远。刚刚洗完的头发还带着潮气，坐上逐渐开始拥挤的地铁。B口出站，走入第二院区，外科楼上二层，通过连廊走进住院中心，乘客梯到达九层——一切如此熟悉，但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到达雅婷床前已是事发后近半小时。抢救时一拥而上的护士们早已散去，只剩下主治医师和郑晓刚还在谈话。我介入其中，给他们看了随身携带的授权书。于是医生如实向我说明的情况的危险性——尽管这次抢救及时，但室颤本身意味着她二十岁出头的身体冗余已被消耗到极限，郑雅婷过一会儿就要转入监护病房了。

监护病房只允许定时探视，不允许家属长期照护。我只能在每天半小时的时间里和雅婷见面，在周围的病人和身边晓刚的旁观下，也没法有什么逾矩的行为。逐渐，我的精神和身体都变得麻木，成为了传达信息的和住院缴费的工具。

我曾以为雅婷身上不会像那些垂垂老矣的病人一样插满管子，但我错了。每一天，新的溶液都会灌入雅婷的身体。左右手的静脉因过多穿刺而浮肿，脆弱的血管壁被针头撕裂，青色的凝血在手背的静脉网四周扩散。不出一周，双手就无处可扎了，护士只能稍微掀起被子，露出她的脚背继续输液，四肢轮换才能让血管来得及恢复。雅婷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苏醒的时候越来越短，进食与排泄的循环同样交给了机械。坚硬的透明塑料管侵入只有我触及过的股间蜜缝，粗暴地顺着尿道捅进膀胱，以便收集尿液；更粗一些的塑料管从她鼻子里插入，沿着咽喉进入胃中，将每日定量配给的黄白色人造营养膏泵入体内，维持基本的生存。

那还是雅婷吗，或者变成了毫无意义的生化机器？

双手正在静脉注射，因此我摩挲着雅婷裸露的脚背。她的脚很长，但脚背上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肤。少女的脚趾整齐而苍白，冰冷光滑的质地如同玉石雕刻。可惜，在如此完美无暇的皮肤下面，是密密麻麻的针眼——健康人接受医疗注射很少会留下痕迹，但对于循环接近崩溃的病人，那些刺入血管的细小穿孔迟迟不能愈合，血液顺着这个孔洞缓慢地渗漏进组织，凝固后留下的就是一个个根据时间呈现暗红色到黑色不等的小圆点。

丢卒保车，这是生命的无奈决策。她的肢体末端已经开始死亡了。

我突然被一种沉重的绝望感包围。冲动之下抽出风衣的宽腰带，骑在少女身上，把插入她血管、鼻腔、胃部和膀胱的那些人造物统统拔掉。扒开她松松垮垮的病号服，裸露出胸口和乳房，摘掉胸前的电极片，扯断电线。然后，将这跟一米多长的黑色衣带绕过她那苍白的细颈，就如同她无数次扼住我脖子一样，狠狠地闭塞她的气管和动脉。她会痉挛、抽搐，可能还会醒来，用迷惑、哀求和痛苦的眼神看着我，而我不会松手，在她双眼翻白着完成最后的踢蹬之前不会松手。

随后，用残余着雅婷体温的同一根带子结束我自己。例如扒开病床上那氧气和吸引接头的盖板——下面大概是两根牢固的镀锌钢管，把衣带绕过它，利用带子上的锁扣固定成环，脖子伸入其中。背靠着墙壁，双脚缓慢远离着墙壁，如此坐下——双腿与铅垂线的夹角大于鞋底的摩擦角之后，两脚自然会打滑，屁股又无法坐到地面。这个无从支撑的体位足以让我痛苦地挣扎个一两分钟，最后张开双腿，丑陋地死在她旁边。

但我没有行动，这里有晓刚，有时而来往的护士和家属。或许我迟早会这么做，但现在还没有那么疯狂。

雅婷住进监护病房六天之后，医生找我们谈话。他知道雅婷的父母出国，希望我劝告他们尽快回来，也隐晦地暗示我们尽快安排后事。当然，夫妇二人正值业务洽谈核心期，无暇它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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