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雨带着一股黏腻闷热的气息，毫无征兆地泼洒下来，将城市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雾之中。宋赐撑着那把有些年头的格子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公寓楼下积水的地面上。实习第一天，疲惫感像潮水一样浸透四肢百骸，他现在只想快点回到自己那个不算宽敞但绝对自在的小窝，点一份外卖，然后彻底放空。

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掩盖了其他细微的声音。但就在他即将踏入单元门洞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旁边垃圾桶后面，有一抹极不协调的白色一闪而过。那是什么？被丢弃的玩偶？还是……猫？宋赐停下脚步，下意识地偏过头，仔细朝那个阴暗的角落望去。

借着远处路灯透来的微弱光晕，他看清了，那不是什么玩偶，更不是猫。那是一个蜷缩成一团的人影，白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脸颊上，单薄的衣衫完全被雨水浸透，紧紧包裹着瘦削的身体。看起来像个少年，而且情况似乎不太妙。

宋赐心里咯噔一下。这年头，流浪汉不少见，但这样年纪、这样外貌的……他犹豫了几秒，还是迈步走了过去。积水浸湿了他的鞋袜，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喂，你没事吧？”宋赐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一些，同时将伞大部分倾向那个身影。

少年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过分精致的脸。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此刻被雨水冲刷，更显得脆弱。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呈现出一种极为罕见的冰蓝色，像极了被冰雪覆盖的极地湖泊，此刻这双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敌意。

“走开！人类！”少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别的什么，“别碰我！”

宋赐愣了一下，不是因为这充满敌意的话语，而是因为那声“人类”。这称呼可真够中二的。他打量着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难道是跟家里闹矛盾跑出来的问题少年？或者，是沉迷某种角色扮演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我没想碰你，”宋赐叹了口气，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他的肩头晕开深色的水渍，“只是看你好像……需要帮助。雨这么大，你会生病的。”

“生病？”少年嗤笑一声，但那笑容很快因为一个抑制不住的寒颤而扭曲，“我才不会……阿嚏！”一个响亮的喷嚏彻底破坏了他试图营造的强硬形象。

宋赐有些想笑，又觉得不合时宜。他注意到少年环抱着双臂的手指关节已经冻得发白，身体也在微微发抖。同情心终究占据了上风。“跟我上楼吧，我家就在上面。洗个热水澡，换身干衣服，总比在这里硬扛强。”

“谁要去你家！”少年立刻反驳，冰蓝色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警告你，离我远点！我可是……我可是魅魔！很危险的！”

“魅魔？”宋赐这次真的没忍住，嘴角弯起一个无奈的弧度。好吧，看来是后者，中二病深度患者无疑了。他配合地点点头，“嗯，很厉害。那么，这位危险的魅魔先生，你打算一直在这里淋雨，展示你的魔抗很高吗？”

“你！”少年似乎被宋赐这种敷衍的态度激怒了，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你不信？”

“我信，我信。”宋赐的语气像在哄小孩子，“所以，魅魔先生也需要避雨，对吧？走吧，我家有热水，还有泡面。”他朝少年伸出手，不是去拉他，只是一个邀请的姿态。

少年盯着宋赐的手，眼神复杂地闪烁着。抗拒、犹豫，还有一丝……被那“热水”和“泡面”勾起的、难以掩饰的渴望。他确实冷极了，也饿坏了。在这个陌生又充满排斥感的人类世界流浪的几天里，温暖和食物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眼前这个人类，看起来……不像有恶意。他的眼神很干净，只有疲惫和一点单纯的关切。

“我……我才不是因为你邀请才……”少年嘟囔着，声音小了下去。他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极其不情愿地、慢吞吞地试图站起来。但可能是因为蜷缩太久，又冷又饿，腿脚早已麻木，刚一起身，就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回水洼里。

宋赐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入手处是一片冰凉的湿意和硌人的骨头。少年像是被烫到一样想甩开，但宋赐握得很稳。“小心点。”他说着，不由分说地将伞大部分移到少年头顶，自己大半个身子暴露在雨帘中，半扶半拽地带着他往单元门里走。

“放开！我自己能走！”少年挣扎着，但力道虚弱得可怜。

“别乱动，楼梯滑。”宋赐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少年挣扎了几下，发现徒劳无功，反而因为贴近而隐约感觉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干燥温暖的体温，这让他僵持的动作渐渐缓了下来。他抿着唇，任由宋赐几乎是架着他，一步步爬上老式居民楼略显阴暗的楼梯。

宋赐住在三楼。打开房门，一股独居男性房间里常见的、混合着淡淡洗衣粉和食物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不算整洁，沙发上随意丢着几件衣服，茶几上摆着没扔的外卖盒子，但比起外面冰冷的雨水，这里无疑是个天堂。

“砰”的一声关上门，将风雨隔绝在外。宋赐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半边身子也差不多湿透了。他转头看向站在门口地毯上，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少年。少年低着头，白色的发丝还在滴水，在地毯上晕开一小团深色。他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身体微微发抖，像一只被雨水打湿后无处可去的小动物。

“先把湿衣服脱了吧，我去给你放热水。”宋赐说着，走进旁边的卫生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少年站在原地，冰蓝色的眼睛快速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不大，有点乱，但是……很温暖。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让他安心又莫名有些躁动的气息，来源于这个刚刚把他“捡”回来的人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始笨拙地脱掉那身湿透的、几乎变成透明的单薄衣服。冰冷粘腻的布料离开皮肤，接触到相对温暖的空气，让他忍不住又打了个哆嗦。

宋赐从卫生间出来，手里拿着一条干净的大毛巾，看到少年已经脱得差不多了，瘦削的身体苍白得晃眼，肋骨的形状清晰可见。他移开视线，把毛巾递过去：“先擦擦，然后去泡个澡，会暖和点。我去找找看有没有你能穿的衣服。”

少年接过毛巾，默默地把自己的身体裹紧。毛巾柔软干燥，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让他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

宋赐在自己那堆衣服里翻找半天，最后找出一件自己初中时代穿的、现在已经嫌小的旧T恤和一条运动裤，虽然对少年来说可能还是大了点，但总比没有强。“给，先凑合穿。”他把衣服放在浴室门口的凳子上，“浴室在那里，快去洗吧。”

少年看了看衣服，又看了看宋赐，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低着头快步走进了卫生间，关上了门。

宋赐听着里面传来的水声，这才有机会处理自己。他换掉湿衣服，用毛巾胡乱擦了擦头发，然后开始收拾茶几上的外卖盒。脑子里却忍不住回想刚才的一幕幕。魅魔？这孩子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不过，他那双眼睛的颜色确实罕见，不像戴了美瞳。还有那种与生俱来的、带着疏离感的漂亮，也确实不太像普通少年。或许是什么少数民族的？或者，只是单纯的长得好看又有点心理问题的流浪孩子？

算了，不想了。宋赐摇摇头，走到厨房，烧上一壶水。无论怎样，先让人暖和过来，吃饱肚子再说。

过了大概二十多分钟，浴室的水声停了。又磨蹭了好一会儿，卫生间的门才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少年探出头，头发湿漉漉的，被毛巾擦得半干，蓬松地翘着几缕。换上那身宽大的T恤和运动裤，更显得他身形纤细，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脸颊因为热水的熏蒸，透出淡淡的粉色，看上去比刚才在雨里那副惨兮兮的样子要顺眼多了，甚至可以说……非常可爱。

“那个……谢谢。”少年的声音很低，几乎含在喉咙里，眼神飘忽，就是不肯看宋赐。

“没事，过来坐吧。”宋赐指了指沙发，“水烧好了，吃泡面行吗？还是你想吃点别的？不过我家里只有泡面了。”

“……泡面就行。”少年慢吞吞地挪到沙发边，小心翼翼地坐下，身体依然有些僵硬。

宋赐泡了两碗面，把其中一碗推到少年面前。诱人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少年盯着那碗面，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渴望，但依旧坐着没动，只是偷偷咽了口口水。

“吃啊，愣着干嘛？”宋赐自己已经拿起叉子，搅和着面条。

少年这才拿起叉子，先是小口小口地吃着，然后速度明显加快，最后几乎有些狼吞虎咽，看得出来是饿极了。

宋赐看着他的吃相，心里那点因为疲惫而产生的烦躁也消散了不少。他放慢了自己吃面的速度，等着少年差不多吃完，才开口问道：“所以，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怎么会……弄成这样？”

少年放下空了的泡面碗，用袖子擦了擦嘴，听到问题，眼神瞬间又恢复了之前的警惕，还多了一丝晦暗。“银。”他生硬地回答，然后顿了顿，补充道，“我没有家。”

“银？”宋赐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倒是很配他这头白发和冷冰冰的气质，“那……你是从哪里来的？总有个地方吧？或者，我帮你联系警察，看看能不能帮你找到家人？”

“不要警察！”银的反应有些激烈，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地看向宋赐，“我没有家人！我也不需要他们找！”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决绝和……一丝痛苦。

宋赐被他的反应弄得一愣，随即想到，或许这孩子是从什么不好的家庭环境里逃出来的，对警察和福利机构有抵触心理。他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好吧，不提警察。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总不能一直……在外面流浪吧？”

银低下头，沉默了很久。温暖的房间，干燥的衣服，还有胃里热乎乎的食物，都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不少，但也让一直强撑着的坚强外壳出现了裂痕。他来自一个叫做“永冻冰原”的魅魔领地，因为一次意外的空间裂隙被抛到了这个完全陌生、魔力稀薄的人类世界。几天来，他东躲西藏，又饿又冷，还要时刻隐藏自己的身份和特征，魅魔生存所需的能量也快要耗尽。回去的方法渺茫，在这个世界又举步维艰。他还能去哪里？

“我……”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他迅速咬住了下唇，把那股软弱压了下去。他抬起头，努力做出一种高傲的样子，尽管在宋赐眼里看来更像是虚张声势，“哼，看在你这里还算温暖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在这里借住几天。等我恢复了力量，自然会离开。”

宋赐看着他那副明明很需要帮助却硬要摆出施恩姿态的模样，差点又笑出来。这孩子，傲娇得还挺标准。他点点头：“行，那你就在这儿住几天吧。不过，我这儿就一间卧室，今晚你得跟我挤挤了，明天我再想想办法给你弄张床。”

银的脸颊又红了一下，似乎想反驳，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寄人篱下，他似乎也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宋赐收拾了泡面碗，看着坐在沙发上有些局促的银，忽然又想起了他之前的话，带着几分玩笑的口吻问道：“对了，你之前说你是魅魔？怎么证明啊？变个魔法我看看？”

银瞪了他一眼，似乎对宋赐这种轻慢的态度很不满。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只见他抬起手，用手指轻轻拂过自己额前白色的刘海。下一刻，宋赐惊讶地看到，在他额头发际线两侧，皮肤下缓缓凸起了两个小小的、晶莹剔透的角状物，像是冰晶凝结而成，若隐若现，散发着极淡的寒气。

紧接着，银的指尖凝聚起一点微弱的白光，几颗米粒大小、真正冒着寒气的冰晶凭空出现，然后被他有些赌气地朝着宋赐弹了过去。

冰粒打在宋赐的手臂上，带来一阵清晰无比的冰凉刺痛感！

宋赐“嘶”地倒吸一口凉气，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手臂上迅速融化消失的水渍，又看向银额头那对非人的小角。不是化妆，不是道具！那是真的！还有这冰……这完全违背了他二十多年来建立的科学认知！

“你……你真的是……”宋赐张了张嘴，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魅魔？这种只存在于幻想故事里的生物，竟然真的存在？而且还被他在楼下捡了回来？

银看着宋赐震惊的表情，有些得意地哼了一声，收起了冰角和魔力，又变回了那个只是外表过分精致的少年模样。

“现在信了？”

宋赐花了点时间才消化这个事实。他重新坐下，眼神复杂地看着银。所以，这不是中二病，而是……超自然事件？他捡回来的，是一个异世界的、需要靠……那什么来维持生存的魅魔？宋赐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乱。

“好吧，我信了。”宋赐揉了揉眉心，“所以，你们魅魔……都需要像这样在人类世界……呃，‘觅食’吗？”他尽量挑选着不那么直白的词汇。

银的表情黯淡了一下，低声说：“大部分不会来。这里……不适合我们。只有像我这样……回不去的，或者有特殊原因的，才会留下来。”

“回不去？”宋赐捕捉到了这个词，“你想回去吗？你的家……在哪里？如果可能的话，我可以帮你……”

“回不去的。”银打断了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重的绝望，“那个通道……已经消失了。”他低下头，不想让宋赐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

宋赐看着他突然低落下去的情绪，心里莫名地软了一下。看来，这也是个有故事的……魅魔。他不再追问，转移了话题：“时间不早了，先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夜深了，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发出细密的声响。卧室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宋赐的床是一张标准双人床，睡两个男性本来不算太挤，但此刻气氛却有些微妙的尴尬。

银僵硬地躺在床的另一侧，背对着宋赐，身体绷得紧紧的，尽量贴着床沿，仿佛要和他划清界限。宋赐能感觉到从他那边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凉意，像是靠近了一块温凉的玉石。空气中弥漫着沐浴露的清香，以及一种……宋赐说不清道不明的、带着冷冽气息的独特味道，大概属于银。

宋赐平躺着，望着天花板。今天发生的事情太过魔幻，让他毫无睡意。身边躺着一个活生生的、来自异世界的魅魔少年，这经历说出去恐怕没人会信。他侧过头，看着银的背影。白色的发丝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很柔软，瘦削的肩胛骨在宽大的T恤下显出清晰的轮廓。抛开魅魔的身份，他看起来就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半大孩子。而且，怎么说呢……确实有点可爱。尤其是那种别扭又强撑的样子。

就在宋赐思绪纷飞，渐渐有了些睡意的时候，一阵极其轻微的、但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的声音响了起来。

“咕噜噜——”

声音来自床的另一侧。

宋赐的睡意瞬间跑了一半。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声音。是肚子饿的叫声。晚上那碗泡面，对于一个正在长身体（如果魅魔也长身体的话）的少年来说，可能确实不太顶饿。

他正想着要不要假装没听见，避免银尴尬，却感觉到身边的少年身体猛地一僵。

然后，银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昏暗的光线下，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异常明亮，直直地看向宋赐，里面没有了白天的警惕和傲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认真，甚至带着某种决绝的神色。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清晰而坚定地开口：

“你能喂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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