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小睦来说，小素世才是妈妈，小美奈美更像姐姐吧？”

　　聚光灯刺向眼睑，时间终止于一点。主持人随手丢出王炸，长崎素世冷汗连连。

　　“小睦她……”

　　“哎呀，意思是我比小素世看起来年轻吗？你这样说我会很高兴哦！”女演员的咏叹调在音响里扩散，完全盖住了其他人的低语，“二十出头的小美奈美，我可比任何人都怀念呢。”

　　“小美奈美，一定要这么坚持年轻人设吗？”主持人配合地捧哏，台下哄起一片。

　　森美奈美佯装恼怒，眉毛蹙起的角度又恰到好处，让闪光灯只能刻录漂亮的画卷。“你们呀，就会捉弄人。”每个字音都能被设备清楚收住，她玩味着三十代中的风情，整个人靠在妻子肩头，“不过，只有你不会在意这些。”

　　“对吗，素世？嗯？”

　　素世尽力不让手掌在摄像机下捏紧。她轻笑着点头，连轻刮甲瓣的机会都没有∶森美奈美牢牢扣住她的手，五指嵌着五指，掌心处处发烫。

　　听我的，不要做多余的事情。美奈美从不承认自己有这么说过，可她随时在这么做。

　　“真是恩爱呀。”主持人煞有介事地感慨起来，插入几句家庭琐事的笑话，将气氛搅得更加火热。话题转向，女演员又取得一场胜利。

　　逗趣、喧闹与满堂彩，只有局内人如坐针毡。若叶睦沉默不语，仿佛被摆好的洋娃娃，只负责点缀森美奈美的游戏。

　　为了让女儿也更有参与感——毋宁说不想被挑刺的媒体说忽视孩子——森美奈美把视线转向小睦。顺着闪光灯的移动，她保养完美的手掌亲昵地抚上女儿的后颈，就像给小猫放松一样柔软，睦却清楚地感到危机。

　　“妈妈……”

　　“嗯，不要紧张。素世也是，我在呢。”

　　森美奈美是个独特的演奏家，按住长崎素世像效果器，转手又把若叶睦捋为弓弦∶旁观者不能不喟叹这是三位一体的家庭。

　　除非曲谱自行混乱。

　　“妈妈就是妈妈，妈妈只是妈妈。”

　　在录制时间结束之前，若叶睦终于抬起头，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

　　女演员表情仅在毫秒间变化，她攥住素世的掌心，用戒指磨人家的骨节，确保第二个变量稳定。“啊，今天的时间到了，非常感谢对我们一家的招待……”她微笑着占据镜头，不给主持人发问的机会，用精密组织的语言扭转局面。只消一个手势，熟悉的助理便涌上来，用“赶通告”的万能接口接走三人。

　　不到二十分钟，睦和素世就被丢进了私家车后座，她们默契地坐在沙发两端，中间是女演员的专座。美奈美相当钟情这辆，因为空间足够宽敞、配备设施又齐全，她甚至可以在去片场的间隙调杯饮料。

　　比如现在。

　　“给，小素世的青汁。”她体贴地把杯子塞进素世的手里，转头笑眯眯地看着女儿，“小睦喜欢喝什么呢？”

　　睦战战兢兢抬眸，放在眼前的只是空空的水杯。

　　“啊，因为不是很听话，所以不打算给你喝喜欢的了。”她眨眨眼睛，在节目里说笑话似的轻松无比，“怎么了，我们日本是很讲礼仪的国家吧？”

　　“你难道等着妈妈给你倒水吗？”她说话只咬重尾音，睦浑身绷紧，低下头看着空水杯，连呼吸都要暂停。

　　“哎呀，我又没有生气，待会你自己去买喜欢喝的嘛。”森美奈美眼波一转，又锁住名义上的伴侣，“啊，素世，喝太急了可不好。”

　　“因为这杯好像是纯苦瓜汁，拿错了，对不起哦。颜色差不多嘛。”

　　“啊、咳、咳咳！”

　　“就说了不要这么急嘛。”

　　女演员永远是笑容满面。她欣赏着素世强忍干呕的哀鸣，眼睛平视前方，将身边人视若空气。

　　“不想来一开始就可以不来嘛，为什么来了还要说计划之外的话呢？”她好像在说女儿的事情，眼睛却盯着素世的食指，不允许上面出现一道细小的划痕。

　　“小美奈美，小睦不是故意……”长崎素世想要替那孩子解释，声音却掩盖在突然播放的音潮中。

　　“小睦，喜欢这首歌吗？”在高速路上，森美奈美好像突然意识到了宽待孩子的重要性，神情和煦，春风化雨。

　　可是睦已经习惯了母亲易变的姿态，身体依旧僵直，不敢轻易回应。

　　森美奈美没有再玩试探人心的游戏。“你们两个不要没意思得这么一致。”她挑眉，声音只冷这一句，又唐突化开，好像全不在意，“刚刚的事我不会提了，小美奈美哪有这么不讲道理。”

　　她自顾自给两人判刑，又随意从宽处理，长崎素世根本没法适应这个女人的特性。千面演员的职业素养，还只是单纯的阴晴不定？

　　森美奈美不会再给她时间思考，只是甩下一道命令∶“晚上想吃小素世做的菜呢。”

　　“注意，要和以前都不一样的哦。”

　　“……是。”

　　素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这样回应。

　　汽车慢慢驶入隧道，那个女人璀璨的容颜终于能被黑暗覆住。只有在确信对方看不见的片刻，素世才敢低下头，自深处发出痛苦的低鸣。甲瓣整洁无比，代价是从内里撕扯自己。

　　也只有在妈妈看不到的地方，若叶睦才敢偏过头，凝视素世所在的方向。其实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在想象中，把对方的侧颜贴在那里。

　　在妈妈面前，沉默的、压抑的、生病的……最重要的是，和自己一样痛苦的，长崎素世。

　　她想素世也是这样看自己的。

　　只是在没有光的地方，视线也谈不上什么回应。

　　（二）

　　长崎素世是在睦八岁那年来到森美奈美身边的。

　　当睦第一次把这件事写进作业时，她尝试使用了“降临”这个词语。国文课的老师夸奖小孩的别出心裁，让她为同学解释自己的深意。

　　“因为……”睦张了张嘴，在众人的目光下不知所措。那些注视如针，刺进她小小的身躯，在春阳下硬逼出几分冷汗。

　　老师适时地为她解围∶“若叶同学的意思一定是，这个人像天使一样‘降临’到了她的身边。”

　　“啊，嗯……”在对方宽容的颔首中，睦坐下来，把额头紧紧贴在桌角。

　　老师继续讲课，粉笔在黑板上演绎出无限天地，若叶睦却越缩越小，直到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远去。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但她又以某种遗传性的天赋敏锐地察觉到，自己最好不要说实话。

　　对睦来说，“降临”其实是个恐怖的词语。长崎素世的出现猝不及防、不可抵抗，倏忽就将生活全部填满，这难道不是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但是没有人理解她，她自己也无法理解自己∶那样一个横插入森美奈美母女之间的女人，睦为什么又要牵起她的手呢？

　　因为她总是笑眯眯地等在学校门口，亲昵地喊她的名字吗？因为她无微不至地陪伴自己，即使在妈妈发火时也会轻轻扣住她的手掌吗？因为她有时候也会生气，眉头紧蹙的模样却让睦也伤起心吗？

　　若叶睦还不明白许多事情，长崎素世也不打算解释，只是轻轻拉住她，两个人一同向家里走去——有段时间，为了不让接送孩子太显眼，森美奈美下了命令，长崎素世全权负责若叶睦上下学的问题。

　　只是那条用时四十分钟不到的小径，睦也许要好多年才能走清楚。

　　两个人独处的时候，永远是长崎素世说得更多。小美奈美的新剧、今天的饮食与晚上要讲的故事，素世好像有说不完的事情。虽然睦有时候能感觉到，对方其实也无话可说。

　　“小睦，今天在学校里学了什么呢？”

　　“课本。”

　　“啊，那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和老师？或者同学？”

　　“没有……”

　　“有什么想讲给我听的吗？”

　　“嗯……”

　　她就这样用了嘴上的沉默，去回应素世心底的沉默。时光在归家的路上沉淀，快抵达的片刻，彼此身上总是盖满夕阳下坠的阴影。

　　若非不速之客的“降临”，今天也一定会是这样普通的日子。

　　“你好，是长崎素世小姐吗，能给我们讲一讲你和森美奈美女士的婚姻关系吗？”

　　“无可奉告。”

　　“哎，独家采访，麻烦帮帮忙嘛。你和继女关系不错嘛？”

　　“无可奉告！”

　　“素世……”

　　在睦能看清发生了什么之前，长崎素世已经把她紧紧地搂进了怀里。“小睦，不要说话，我会解决的。”她捂着睦的耳朵，温柔地搓着对方的头顶，然后决绝地瞪向记者。

　　“我要报警了，请你们立刻离开。”

　　“五分钟的采访，随便回答一两个问题嘛。小睦，你更喜欢哪个妈妈呢？”

　　“请不要随便和我家孩子搭话！”

　　长崎素世尝试甩开烦人的狗仔，睦则是听话地窝在她怀里。安静呼吸的时候，女孩可以感受到素世身上香水的气息。愤怒的、警惕的雌兽，面对围剿总是冷酷地保护孩子，可她的怀里还是柔软至极。

　　妈妈……若叶睦脑中总忍不住浮现这个词语。其实森美奈美从没有这样抱过她，她也只能在电视节目上了解这两个字的意思。可是小孩子朦朦胧胧有一种感觉，如果“妈妈”有标准，那应该是素世这样的。

　　为什么人们要这样质疑一个很“妈妈”的妈妈呢？若叶睦低着头，揪紧素世的前襟，那个人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让睦不要紧张。

　　我会解决一切事情的。这是妈妈才会讲的话，但长崎素世对若叶睦这样说了。

　　两人和记者群僵持不下，最后还是得真正的“妈妈”来处理这些事情。

　　“哎呀，在我家门口追人是不是有点太心急了。”森美奈美的声音幽幽地从身后响起，“要是好好预约的话，我可以请你们进屋喝咖啡哦。”

　　“喔，美奈美女士……”

　　“比起这么严肃的称呼，为什么不叫我小美奈美呢？”女人从容自若地在摄像机前穿行，纤瘦的身躯把素世挡在身后，“最近的电视剧有看吗，小美奈美演了一部很有趣的哦！”

　　“我们无意打扰，只是想咨询一下你和长崎小姐的关系。”闪光灯刺向睦的侧颊，她不适地低哼起来，素世抱着小孩背过身去，让摄像头只能照到自己。

　　森美奈美轻轻搭住素世的肩膀，微微颔首。冷静，仿佛真正的母亲叮嘱年轻的长女，她用眼神暗示素世要沉得住气。

　　“哎，都什么年代了，其实阿隆年轻时也很花心哦？你们要不要去查一下那个？”森美奈美眨眨眼，用花言巧语带偏采访的方向。她随意地抖露仿佛有价值的事情，回答微妙地擦着记者提问点的边，给出的信息叫人捉摸不透，又无法不跟着她的节奏走。

　　等时间差不多了，女演员就双手一拍∶“啊，晚饭时间到了，恕不奉陪。”

　　仿佛接到了命令，随行的保镖毫不客气地插入记者之间，守卫在母女三人外围。一直被压着有点难受，睦尝试探出小脑袋透透气，只看到最后一个话筒被举到妈妈的嘴边。

　　“森美奈美小姐，为什么当你再婚组建新家庭后，小睦的名字依然没有变呢？”

　　记者很快被保镖拦下去了，森美奈美完全可以选择不回答这个问题。她向前一步，两步，好像就要把烦人的采访抛在后面。

　　但女演员知晓什么时候该回头。在长崎素世和若叶睦共同的注视中，森美奈美幽幽地别过来，漂亮的眼睛秋一般寂寥地扫在镜头上。

　　“阿隆的姓氏比较好听，那毕竟是他的女儿，我也不想忘记他。”半是追忆淡哀愁的语气，又为森美奈美赢得了第二天的头条版面。

　　长崎素世在旁边不寒而栗。

　　滴水不露的假话可以算作真实吗？她生活在演员的身边，时常也感受到某种难言的恐惧。可素世没有办法挣脱这种氛围，只能把睦抱紧一些，抱得更紧一些。

　　素世在发抖。睦顺从地贴着对方的手腕，好像用小小心脏的热度，就能抚平深处的痉挛。

　　回家的最后一段路上，两个人越靠越近，森美奈美没有再看她们。

　　*

　　其实睦很清楚，自己这个家庭并不正常∶这并不是说森美奈美是大明星、她还有一个同性伴侣这种很浅显的事情，而是生存其间的某种别扭与违和。

　　妈妈不像个妈妈，素世倒像她的妈妈，可素世毕竟不是她的妈妈。森美奈美和长崎素世也不是普通的伴侣关系，两个人分床睡，虽然美奈美偶尔会亲昵地靠住素世，后者也会相对热情地回应，但若叶睦能看出来，两个人并不是真正缱绻的关系。

　　她尝试询问过妈妈，但女演员只是悠悠地擦着护手霜，把问题丢回去∶“素世做的菜你不喜欢吗？”

　　“喜欢。”

　　“素世陪你你不高兴吗？”

　　“高兴。”

　　“素世待着你不开心吗？”

　　“开心……”

　　“哎呀，那不就好了，小美奈美觉得小素世这样很好玩，所以想她在身边。”女演员开始今天第七次照镜子，视线完全集中于自己，只把余光留给孩子，“小睦一定会理解吧？”

　　“嗯……”大概，睦低下头，开始拨弄自己的手指。

　　“不要做这种事，多难看呀。”森美奈美用力拍开她的双手，声音发冷，“你和谁学的？不要学小素世的坏习惯。”

　　“不是素世，我……”

　　“哎呀，小美奈美又不会怪她，把我当什么了。”对方又轻飘飘变了表情，开始给脸上补水，指尖轻轻拍打肌肤，“小美奈美只是保持最低限度的提醒哦。”

　　如果说女儿是从母体剥离了什么东西才降生的话，若叶睦觉得，森美奈美大概是反过来的，她保留了自己千变万化的面具、丰富又敏感的情绪，却把沉默和压抑赏给自己。

　　总之，妈妈不理她了，对若叶睦来说，这就是“出去”的信号。她低着头，慢慢踱回自己房间，企图用功课冷却自己——森美奈美只是出于好玩的心态，就给孩子找了一堆家教。虽然睦真的提出不想学，她大概也会答应，可睦毕竟很少主动提要求，和这样的孩子玩“谁先说真心话”的游戏，也成了森美奈美的某种取乐途径。

　　若叶睦那时候还不懂妈妈恶劣的性格，只是努力完成所有作业。遇到不会的事情，她会尝试自己想一会，再去求助素世。

　　只不过今天，当睦抱着习题册跑向素世的房间时，那里好像已经有别人在了。

　　“森女士，关于剧本的问题……”

　　“哎呀，不要这么急嘛，年轻人真是沉不住气。”那个声音好像是妈妈，她总是这样若无其事，将对方沉重的情感随意抛掷，“我是答应了出演，可一部电影又不只是女主角的事情，导演、制片和音乐……你妈妈真是留了一个很大的烂摊子给你呢。”

　　“请不要提我的母亲！”

　　“哎，为什么不提，不想继续拍了吗？可以啊，那是你的自由。我可以不算你的违约金哦，小美奈美很大方吧？”

　　“你这个人……”她听见长崎素世的声音逐渐高亢，情绪全部从话语里流溢。

　　“小美奈美是国际巨星，不用你来定义呢。”

　　“你！”

　　沉默的对峙，在睦的心底却奏出长久的余音。她轻轻坐在门边，屏着呼吸把耳朵贴上去，人生第一次主动介入她人的悲喜。

　　长崎素世好像在用力地抽气，睦不是素世，却能够清楚地感到对方胸腔的鼓起。呼，吸，把牙关咬紧，右边心脏在发热、生刺，疼痛顺着神经割开肌理，到头来又把全部悲哀咽下去。

　　“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呢？”最后，素世只是低低地问了一句，再无声音。

　　“当然是很有意思啦！”森美奈美却彻底来了劲，“看着你和睦像洋娃娃一样站在我身边，随便拍照都会很有感觉哦！”

　　叫人恼怒的回答，若叶睦贴在墙根，抱紧自己，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她想，她们也许是同病相怜的∶长崎素世和若叶睦，都只是森美奈美的玩具。

　　可素世显然不这么想，她和美奈美的冲突草草收场，她几乎要冲出这个家了——直到注意到门边的睦，她才改变了愤怒的表情，勉强勾出了温柔的笑脸。

　　“小睦呀，你有什么事吗？”

　　“作业，不会。”睦递上和她一样小的本子，素世接过去后，慢慢地翻看着，提议去睦的房间继续。

　　若叶睦头一次觉得功课竟然有这种留人的魔力。她点点头，任由素世牵住她，两个人向走廊的另一端去。

　　“关系真好呢。”森美奈美仿佛全然不在乎，只在背后轻轻留下几句。

　　其实也不是第一次撞见两个人的龃龉，也不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家庭的奇异，不知为何，从素世攥紧自己的手心里，若叶睦深刻地体悟到某种命运——长崎素世某天是要走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情。

　　“妈妈……小美奈美让素世难过吗？”童言无忌的话语，却直直扎进长崎素世的心。

　　“你妈妈还真是钟意这个奇怪的称呼呢。”她下意识要去摸指甲，动作却硬生生僵在半空。素世要很努力才能把两只手都垂下去，仿佛是为了避免做出“有人”不喜欢的事情，她把若叶睦抱在怀里，这样就能有效拒绝自己潜意识的习性。

　　“我不难过哦，至少没有小睦想得那么难过。”

　　“对不起，妈妈她……”

　　“小睦不用道歉啦，我们先把作业做好。”她躲开女孩直勾勾的视线，自顾自地讲起题目，可若叶睦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看着对方心不在焉地捏着笔在习题册的角落写写画画，素世有点要生气了。

　　“小睦，听话，你在做什么呢？”她拍了拍睦的手背以示提醒，却在看见睦涂画的内容时彻底怔住∶“妈妈”，各种各样的妈妈。

　　汉字的板正的，假名组成的潦草的，用不同敬语称呼的……在这些字的旁边，睦还画了一个巨大的箭头，直直指向“森美奈美”这几个字，以及，“长崎素世”的名字。

　　素世的心好像随着若叶睦的笔画跳动，在空气中无声颤抖。那孩子慢慢抬起头，她有一双稍显稚嫩的眼睛，却能够穿透人心。

　　“素世，‘妈妈’到底应该是怎么样呢？”睦低着头，固执地又写下两个汉字。妈妈应该是素世这样的，可为什么森美奈美又是她的妈妈？若叶睦想不明白，长崎素世又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

　　生物学的定义？诸如温柔、包容、无怨无悔这般描述性的语句？还是开玩笑蒙混过去，或者严肃地提醒孩子先写作业？

　　可供选择的方案很多，可长崎素世一个都说不出来。

　　若叶睦只看到字迹被不断润湿，小小的本子竟然下起雨来。她忧惧地抬头，素世用手背盖住她海雾般弥散情绪的双眼，声音逐渐沙哑。

　　“小睦，我没有妈妈了。”

　　除了这句话，长崎素世什么也讲不出来。她咬住下唇，时间随着她心脏的沉降，在睦的卧室里坍缩、裂变，凝结为只能容下两个人的狭窄空间。

　　睦小心翼翼地呼吸着，担心一个不小心，这方小天地就会崩塌，把两个人永远埋进去。她欠缺安慰人的才能，也从来没继承到森美奈美的七窍玲珑心，她只能静静注视着素世，以一颗赤子之心。

　　在孩子面前不能失态呀。长崎素世到底还是缓了过来，她抹干净泪水，想要用轻笑为这场戏剧作结∶“没关系，不管怎么样，我会努力当好小睦的妈妈……”

　　“那我来当素世的妈妈。”

　　回应她的是女孩柔软覆在手背的掌心，还有坚定的声音。若叶睦笨拙地拥着她的脑袋，用自己的额头轻蹭素世的侧颊——这完全是素世平时疼爱她的方式。

　　长崎素世要不知所措了，这个不太会说话的孩子，为什么总是要搅乱她自洽的逻辑？

　　为什么？

　　叩问坠进心底，无从回应。长崎素世只是怔怔地看着地板上蓄满水滴，做什么都没法压住这场雨。

　　“笨蛋。”她下意识脱口而出，“小睦，你……”

　　笨蛋、笨孩子，小睦一点也不聪明。

　　什么也做不到，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说笑，还总是生病。

　　没了我就不行，森美奈美也不喜欢你。

　　明明是这样的你。

　　明明……

　　笨蛋。

　　长崎素世用尽全力拥抱这个孩子。不仅是从这一刻起，从相遇那时候开始算，这就该是她的孩子。她爱这个孩子，她要照顾这个孩子，她会为了这个孩子继续在这里活下去。

　　若叶睦闭着眼睛，继续抱住她。女孩的心和她的身躯一样纤弱，跳动起来却能传达“爱”的真谛。

　　她和素世真的是家人了，她想。

　　家人要互相保护，尽管妈妈不会这样对自己，但她会保护素世。

　　学着电视节目里的妈妈，她拨开素世的前额，在那里印下柔软的亲吻。

　　长崎素世抱着她，眼泪早就打湿两个人的脖领。时间在爱意汹涌中被忘却，长崎素世亲吻着若叶睦，睦接受她的悲伤，甘之如饴。

　　温情在夜晚纵情生长，直到阳光割裂两个人的天地。

　　“哎呀，你们关系还真好呢。”森美奈美笑眯眯地掀开睦的被子，把两个人拥抱的照片存进手机，“但是差不多也该起床了吧？”

　　长崎素世立刻从床上坐起来，依旧牢牢压着睦的脑袋，只是对上森美奈美时，蓝眸里多了一丝警惕。

　　这可真是有趣呢。森美奈美在心中冷笑起来，现实里的声音却愈发甜腻∶“我只是想吃小素世做的早饭，小睦也喜欢吧，嗯？”

　　母兽的戒备要好久才能消去，但森美奈美也并不打算做这种事情。在睦被催着起床、洗漱的瞬间，她悄悄地搭上了素世的肩。

　　“不太像样子，但是没关系。”她压住素世的样子，仿佛预备把对方的耳朵咬下来，“小美奈美不在乎哦。”

　　情感，伦理，食色性。

　　人生的佐料而已。

　　（三）

　　长崎社长是在帮女儿拍摄中学作业时，才恍悟镜头世界的奇妙。换句话说，如果不是对女儿的爱，她大概不会迈入制片行业，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意外事件。

　　预期费用、投资周期与回报率，长崎女士算得比任何人都清楚。可人心毕竟扭不过天意。

　　自她去世后十日为界，那部本要送给女儿的电影就停止了拍摄，以她本人的信用为担保的资金链条，也在金融报纸上被宣判彻底崩解。

　　但即使如此，长崎素世也只要表示放弃继承母亲的事业，自然有人替她打理纷繁复杂的债务问题。妈妈早就给她个人的账户划了一笔基金，而这些钱是受到保护的。素世完全可以放下商界的纠葛，过上相对宽裕的平凡人生。

　　可是她做不到，她总做不到这样决绝的割裂。那意味着把妈妈给自己的礼物拱手让人，任由业界涂抹、肢解，再重新组装成丑陋的弗兰肯斯坦。这难道不是分明看见了妈妈的幽灵，却无动于衷，放任她被拖进地狱吗？

　　后面的事情素世不是很愿意回忆。她办理了休学，抱着母亲的剧本，一个个敲开业界人士的大门。

　　晴天，回避。

　　雨日，直拒。

　　走投无路，槁木死灰。

　　电影原定的女主，森美奈美却邀请她长谈。

　　“啊啦，却是是一个好故事，放在小美奈美二十年的从业经历来看，也是难得的佳作呢。”那个女人点了好几份菜，看似体贴地要她多吃一点，“真是很有眼光，这种角色，除了我，还有谁能拿下呢？”

　　这迟来的光明着实有点黯淡。女演员嘴上说着谈谈电影，实际上先自夸了二十分钟。大概也是随意敷衍人吧，长崎素世机械地切割肉块，再滞缓地放进嘴里，味同嚼蜡。

　　如果不是森美奈美终于提出了资助制片的问题，她大概再等两分钟就要借故离去了。

　　“代价是？”素世紧紧捏着刀叉，蓝色的眼睛锁住对面叫人捉摸不透的金。

　　“代价？现在的小孩子，说话真让人不舒服呢。”森美奈美不满地挑起眉头，又很快舒展开，轻轻松松就扯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

　　“我说，要不要来做我家的孩子？毕竟你姑且也算漂亮。那孩子一个人太没意思了，能凑一对就好了。”

　　那个小小的、纤弱的女孩子，长崎素世只在片场角落见过几次。她帮妈妈给工作人员送水时，应该也有给那孩子专门买过一份点心，但毕竟没打过照面。总之，在若叶睦认识她之前，她早就认识若叶睦了。

　　可怜的小孩。她要先入为主了，甚至有点愤怒∶“没意思？这是你对自己孩子的形容吗？”

　　“哎呀哎呀，好可怕的表情。”森美奈美故作姿态地咏叹起来，“小素世难道是传统派？觉得妈妈要围着自己的孩子转？我说……你妈妈也不是这样的人吧？”

　　“我妈妈，我妈妈才不是你这样——”

　　“情感伦理节目，美奈美十年前就不接了哦。”她百无聊赖地打开手提包，好像素世再说下去，她就要一边补妆一边听了，“我只是提供了选项，并没有逼迫你。”

　　窗玻璃倒映着女演员闪亮的耳饰，长崎素世别无选择。她沙哑着声音，慢慢趴在桌子上，询问森美奈美究竟是什么意思。

　　“随便你怎么想啦，入籍也很正常吧——哎呀，小美奈美居然收养死去制片人的孩子，即使是文春也没法挑剔什么吧。”对面的女人真的开始照镜子，随着光线角度的变换，语气也轻快起来，“当然结婚也是可以的啦，不过你这么年轻，小美奈美可不想被说什么闲话。”

　　“不过，真有人说的话，我也有办法就是了。”

　　她慢悠悠涂着唇膏，本意是给长崎素世一点时间，毕竟那孩子纠结得快把手指甲剥掉了。

　　可某人真正下决心的瞬间要比预想得早很多∶长崎素世宁愿做比自己大了十几岁的女演员名义上的妻子，也不会让“母亲”的位置被她人所占据。

　　是不是精神有问题呀？美奈美得知素世的选择时，由衷地想感慨一句。

　　她倒无所谓啦。但是，就像过家家酒时各个角色的台词不同，如果选择了当不同位置的玩偶……

　　“那小美奈美的要求也会不同哦。”好像约会良久的情人，森美奈美娴熟地搂上她的脖子，把热气喷在素世的锁骨。

　　长崎素世不动声色地抱着她的腰，被对方身上的香水熏得迷迷糊糊。

　　这并不是什么浪漫关系的开端，女演员那样做，只是因为服务生不知何时走进了包厢。

　　那个年轻人瞪大双目，被森美奈美和长崎素世的对角戏耍得团团转。

　　*

　　几年后，当长崎素世隐晦地问及“两个玩偶”对美奈美的意义时，节目后台的女演员打了个哈欠，居然有闲心给她讲鲶鱼和沙丁鱼的故事。

　　具体内容素世在大学课堂上听过，概括而言，也就是给太过安逸的环境制造点变量，才能激发原本存活其中之人的生存潜力。

　　“睦虽然继承了我的容貌，却一点也不爱说话，闷闷的没什么意思，这不是完美的沙丁鱼吗？”森美奈美难得直率地夸奖起素世，“至于你，你可是我精心挑选的鲶鱼呢，自豪吧。”

　　倒是有点恶心的比喻。那时的长崎素世感到一阵反胃。直到她和睦都看清了彼此的处境，真正缔结关系、相依为命，她才明白命运胡乱把两个人缠起来的意义。

　　也就是说——

　　“我是为了小睦才来到这里的。”

　　无论若叶睦能不能明白这句话，长崎素世都会无数次重复。

　　（四）

　　在重拍过程中，森美奈美确实提供了很大帮助，不仅仅缓解经费不足的危机，其人脉关系在初期也赋予素世诸多希望。

　　可事实证明，她把母亲的工作想得太简单了。电影制作不仅仅是资金到位就好，鉴于之前的工作组已经解散，素世不得不重找合作方。一些原定的卡司也早就改变了主意，即使出于同情想帮助她的，也因为凑不出档期而不得不将事情往后拖。

　　至于这部分“意外情况”，森美奈美就不会那么慷慨地伸出援手了。毋宁说，对于素世被现实折磨得团团转这种事情，她时刻怀以观赏之心。

　　毕竟她的目的可不是助人为乐，长崎素世对此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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