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科长眼光发亮，再次理了理制服衣襟，一头扎进人海，向着局长进发。

耳边是干部们浪涛般起伏的赞叹声，称颂局长忧心公民安全，亲自坐镇，守护在此直至公民被解救完毕。卓科长胳膊用力，奋力拨开人浪往里游，与局长的距离在一寸一寸缩短，长时间绷紧的神经也一点一点，松弛下来。

一个之前被压住的念头却不期然浮起。

……你是不是怀疑过，皇帝的章是假的？

……皇帝他啊……不可能同意的。

那家伙到底什么意思？

他是第一次“净世行动”的主犯，的确有些象征意义，要放出来显然不容易。但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口口架构师，不可能会被皇帝陛下真正放在眼里……

“啊！”一道赞许的声音响起，“功臣来了！”

卓科长才意识到，他已经挤到人群最里层，严局长正笑眯眯冲他招手，他一个跨步，稳重而不失速度地来到局长面前。

与口色世界中的虚拟形象截然不同，此时的局长已然恢复了符合他年龄的面容与身材，一只手轻轻搭在微微隆起的领导肚上，另一只手随意地挥了挥，向众人示意，以一种抑扬顿挫的领导腔赞许道：“看看，看看，临危受命，圆满完成，啊，这才是帝国的公务员典范。小……小……”

他声音卡带，局长夫人抢上一步，贴近局长耳边，低声提醒了一句。

“小卓啊，”严局长顿时露出慈祥的微笑，“为公民办好事，办实事，办难事，还是得看你们年轻人啊，不错！不错！”

卓科长刚谦虚了两句，就见张副局长与宋处长匆匆分开人群，挤到近前：“严局长，皇帝陛下生辰庆典的事，我们给您做一下最终汇报。

眼看局长就要转向那边，卓照章急声请示：“局长，那个架构师，该怎么处理？”

严局长面露茫然，夫人上前，又耳语了几句，他才“哦”了一声，对卓科长随意摆了摆手：“既然戍卫队那边已经来人，就让他们带走吧。”

夫人漫不经心摩挲着手上的红宝石戒指，靠近卓科长，压低声音嘱咐：“你跟着点，确认他们把人关回监禁舱。我们只是借用几天，只要好好还回去，问题不大。之后我和老严会去皇宫参加庆典，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是！我这就去！”卓科长肃然回答，利落转身离开。

干部们都在努力涌向局长身边，他像个逆流的泳者，一步一步往外挤。空气浑浊、粘稠。

……关回监禁舱……借用几天……

又有人撞过来，被他挥肘顶开，脑中闪过架构师刚被“借”出来时的样子——

如同坟墓一般的冰冷大厅里，他皮肤冷而苍白，动作缓慢，眼神暗淡，像是全身血液都结了冰，又像是体内的生命力都被抽干，只剩下一具空皮囊，嘴里还在不停念叨着“时衣，时衣……”，仿佛他自己的名字是多么值得咀嚼的字眼……

终于挤出密集区，迎面又有个身影挡在路上。卓科长头都没抬，从旁边绕行。

……如果关回去，架构师那衰弱的脑波，将会成为那座坟墓中唯一的脉搏。因为，他的那十个同伴，都已经在漫长的单人口神监禁中走向脑口亡的终局。而架构师本人，离那终局，又还有多远……

“呵！”挡路的人冷哼一声，“立了功就是不一样，招呼都不打了啊。”

卓科长猛地抬头。

……所以我只能拼，比所有人拼。即便如此，还是有个跳蚤对我心存不满，甚至，想要把我排挤出局。

哦，跳蚤。

冯·跳蚤·科长意味深长地拉长音调：“卓，科，长，还真是小看……”

卓照章却没等他把阴阳怪气的话讲完，脸上蓦然浮起春风化雨般的微笑，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他的右手：“哟，冯科长，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冯科长的话戛然而止，呆滞片刻，才开始往外抽手。神经病啊，什么好久不见，这家伙出任务前，自己还在走廊上拦过他呢。早知道局长会这么重视这个任务，那天就不该放这家伙走！

费力抽了好几下，好容易抽出来，又被他在手臂上热情地拍了又拍：“过两天有空，一定要一起喝杯茶啊！”

冯科长甩了两下胳膊，甩开这个发神经的家伙，暗自心惊。

喝茶？这是在暗示什么？

他们帝国口神文明与意识安全审查总局请人喝茶，可向来是茶无好茶。难道是以为在局长那里挂了号，有了资本，自己就不敢踢走他了？甚至……反过来想跟自己斗了？还是说……钟副处长那个位子，自己的内定要出问题了？

他这厢心思千回百转，卓科长已经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卓照章对卫兵头领一颔首：“我已经向局长报备过，你们可以押解犯人，回皇宫覆命。我代表帝国口神文明与意识安全审查总局，会随队审查。”

说完向架构师走去。

在他们第一次来到这间虚拟接驳厅时，架构师曾问过他一个问题。

——自由是什么？

卓照章望着穿回宽大病号服，坐回轮椅上的架构师，眼中的晦涩一闪而过——不管自由是什么，几小时之后，这人都会……永久失去了……

他走到轮椅前，俯下身，用身体遮挡住卫兵的视线。

“作为之前救我的谢礼。”他从兜里摸出一张薄薄的卡片，用手帕擦了擦他捏过的那一角，塞进时衣双手之间。

时衣好奇地摩挲了一下……咦？居然是张门卡，这是要……他抬起头，目光带着疑惑和探究，认真地打量起卓科长，就好像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似的。

卓科长眼中的复杂稍纵即逝，随即恢复了冷漠，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气音淡淡道：“能用它做什么，就看你的造化了。”说罢他挺直腰背，转身离去，留给时衣一个矜傲的背影。

身后的架构师忽然乐了：“这不是你的卡吧？”

卓科长脚步一僵。

时衣兴致勃勃猜测：“是不是哪个你讨厌的人的？”

戍卫兵朝他们走近。

卓科长扭过头，从牙齿缝里斥道：“闭嘴！”

“唔，不对……你不是那种会被自己好恶影响行动的人，”时衣眼睛亮晶晶，“啊！是不是跳蚤的？”

卓科长的脸扭曲了一下。

“可以出发了吗？”卫兵头领问。

卓科长挺起胸膛，理了理没有一丝褶皱的制服衣襟：“出发。”昂首迈步向外走去。

走到门边，回头确认了一下，人都跟上来了。

一个卫兵推着时衣的轮椅，其他卫兵则围成一周警戒，惠江作为相关证人，走在队伍后方。

只有最后一名卫兵似乎落后了几步。

在第一道安全门前等候时，落后的卫兵才匆匆归队，压低的帽檐下露出颇为立体的下颌线条。

个子真高，卓科长刷完门卡，顺带瞥了那人一眼，走过安全门。

虽然带着卫兵们在大楼里七弯八绕，上上下下，延长了时间，但轮椅上的架构师一路沉默，没有做出任何逃跑的尝试，一行人平安无事进入了通往停车场的电梯。

……负12，负11，负10……电梯缓缓上升，红色的数字倒数跳动。

卓科长拳头悄然握紧，又松开。

他在幻想什么呢？就算给了门卡，还真以为架构师能像在虚拟时空里一样，呼风唤雨，在这么短时间内，施个魔法逃走吗？

这里毕竟是现实世界，权力，才是真正的魔法。

弱者永远耽于幻想，但就算幻想出一整个时空，又能飞多高，游多远？一旦落地，还不是只能像砧板上的鱼，任人摆布？

……负3层，负2层，负1层……

结束了。他在心中轻轻叹息，闭上眼睛。所以啊，抛弃幻想，紧握权力，才是正道。

再次睁眼，卓科长的目光已如同帝国口神文明与意识安全审查总局的门牌一般，方正，刻板，坚定，仿佛从未有过一丝波动。

面前的电梯门光滑如镜，将他身后的景象映照得清清楚楚。人群中，那名高个卫兵缓缓抬起了头，脸部的轮廓随着帽檐的阴影一点点显现出来——

锋利唇形，高挺鼻梁，冷冽的浅棕色眼眸……

卓照章瞳孔骤缩，脑海中“轰”的一声，炸开一道惊雷，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那人似乎注意到他的异样，微微转头，与他在镜中对上了视线，唇边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卓科长全身寒毛竖立，头皮发麻。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叮——”，电梯到了。

明天有事，请假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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