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诺伦来讲，跑步从不需要意义。她害怕纯粹的奔跑被赋予了不纯粹的意义，所以从来不敢看。但当诺提娅消失在看台上，对着她挥手的那一刻，诺伦还是有一次哭出来了。尽管雅科夫列夫抽出时间来陪她——他自称和卖炒饭那样是为了躲开局里的工作，可在诺伦看来，那是在督促她为诺提娅奔跑。当然雅科夫列夫也不否认，他只是笑着让诺伦跑。

诺伦当然要奔跑。她看到她的一个同学站在操场边，那女孩也看到她，表情上来讲她没有任何变化，但是诺伦知道她肯定知道会发生什么。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尽管诺伦没给她打招呼，但是那女孩还是很激动地对诺伦大喊。诺伦听到她饱含哭腔的加油，大脑中嗡地响了一声。然后一个陌生但熟悉的男人，黄皮肤，黑头发，留着大胡子的，从看台里躬身拉住她。

“我是诺提娅的父亲。叫我哈萨林就可以。”

诺伦充满敬畏地看着这个人。他是所有纯血女孩的义父，其中大多数的父亲。时年90岁，哈萨林·阿卜杜勒·阿勒沙迪是著名的种马，一生恐让不止五位数的女孩儿怀孕。此刻的他是世界赛跑委员会的主席，也是其中半数委员的父亲。

这样的人，以一位父亲自称。

“我和诺提娅关系不和。”他把诺伦拉到身边：“但几分钟之前我知道了她做的决定我已经没有能力干涉——所以我要你赢。帮我的女儿证明她的眼光是对的。”

他骂了一句，诺伦没能听清。

“尽管我很不认可你的身份。但我更不能容忍那些野种在我的女儿，唯一的女儿面前放肆，尤其是在赛跑领域。去吧。”

他拍了一下诺伦的肩膀，诺伦茫然地向前跑去，站到闸机的后方。有7个同样的女孩看着她，她们用同样的黑色眼睛盯着她，眼里有各种各样的感情，但是诺伦看到最多的是——对抢走父亲的爱的嫉妒。

记不得是怎么向前冲的，诺伦只知道那一百米是自己最艰难的一百米。百米没有耐力赛的痛苦，几乎一瞬间就结束了。从观众的视角看更接近一轮闪电划过地面，只给人一个反应的时间就到达终点。

不过诺伦觉得自己表现得不好。风好像没在帮助自己，眼前都没有人，她忍不住想回头看看。大概是第八到九十米左右，大脑迫使她回头看一眼。

她看到有一位摄影师对准她，然后才是那些纯血的女孩。她们的脸上也没有表情——可能过几秒就会有了。大概过了一秒或者半秒，诺伦回头的时候就发现她已经冲线。

场上的声音突然从微不可察降到鸦雀无声。又过了几十米诺伦才停下，她见到90岁的老人和他70岁的弟弟们朝自己冲来，然后大概是30到40个随从。不过这时候不能考虑这些，诺伦反应过来，跪倒在地的那一刻开始，欢呼如同潮水那样奔腾。诺伦明白这次肯定不会差。

但她没想到是那样的成绩。

“9秒78！9秒78！世界纪录！”解说员过了十几秒之后反应过来，声嘶力竭地喊道。

这是真正的世界纪录。真正的。甚至比男人都要快些。

诺伦推开那些老人伸出的手，大口地呼吸着。

“诺提娅在哪里？”她问道。那些人面面相觑。诺伦知道他们不是没有答案。

“先起来吧。”一个不一样的声音插了进来，然后一只有力的手伸出来。尽管那也是一只黄色的手，诺伦仍然下意识抓住这只年轻了许多的手站起来。

那是一张肤色一样，但和其他男人赫然不同的脸。诺伦没见过这个人，因此他肯定不是来自那些家族。她决定相信一次。

“菲德尔·奥加斯科。海岸大学校长，诺提娅的老师。诺提娅五分钟之前去世了，邀请你哪怕没能取得名次也去参加晚宴。”

于是诺伦突然就鼻子一酸。菲德尔明白那蕴含的感情和力量，更明白其中的痛苦。尽管就他所知两人相识不过几天而已，但是如果没有诺提娅，这一世界纪录无疑无法创造。

诺提娅的父亲也跟着哭起来。然后是她的几个叔叔们。或许各有鬼胎，但是此刻他们一样情真意切。菲德尔·奥加斯科没有伤感的表现，但抽泣的诺伦明白或许他的感情更加内敛而深刻。

然后诺伦的同学们围了上来。那些随从没能够拦住她们，二十六个女孩，以及她们的老师们，约三十个人把诺伦包裹住。一种亢奋的愉悦情绪覆盖了她们，那是常见的死亡的轻松，和成就的快乐。

诺伦也没有能去听她们说什么的能力，但她们不怪诺伦。不仅不怪，有人是如此期待绝育的试剂烧灼：诺伦感到这个自己少有相处的集体围绕着自己运转，宛如流星雨穿过天空时她们一起跑到操场上看那样。

菲德尔把她从女孩们的群体中拉出来。诺伦恍惚地跟着他穿过整个场地，从三十万到两千万当面的和转播的观众里穿出去。此刻有一千三百个摄像头，五千个看热闹的记者和六十万颗眼球盯着她，诺伦意识到这其中的意义。

“我们的命运会改变吗？”她问菲德尔。菲德尔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摸了摸诺伦的头。

诺伦明白菲德尔的意思。

两人坐上那辆小汽车，汽车沿着体育场外的公路上奔驰出城。菲德尔把破车的速度压到一百二十五迈往上，两人身边无数庭院式建筑横扫而过。菲德尔的车头撞穿了六个无辜女孩的躯体，她们的残躯停留在汽车的前挡，没能迫使菲德尔减速。诺伦茫然地看着前方，试图伸手抓住诺提娅的紫色长发。

菲德尔的车险些又撞上一个女孩。那姑娘疯狂地拉开车门，诺伦刚解开安全带，就被她拉出去。女孩像是一抹蓝色的冰棱，把诺伦拽进没能认清是什么的建筑。穿过几个房间，她见到脸色苍白的诺提娅。她在流血，也在颤抖。紫色的眼睛里充斥着激动。此刻她的内脏还剩不到三分之一，四肢则缺少一条腿和一只胳膊。

但她还活着。灰色的毡披在她身上，遮挡住四肢的切面。

“诺提娅。”诺伦忍住自己的眼泪。

那位屠夫走上来，用温和的，清澈的金色眼睛平视诺伦，用一只手把她的头抬起来。诺伦能感受到她平稳的呼吸。

“叫我光。”屠夫介绍道：“旁边的是冰原真冬。别伤心。”

不能拥抱，诺提娅用她尚在的那只手握住诺伦的手。此刻两人的位置已经逆转。

诺提娅只是一块肉了。

两个陌生的人和菲德尔一起走进来。他们冷冷地看着诺伦。

“诺伦·格蕾。”一个男人开口：“你没有经过绝育，因此成绩作废，永远禁赛。”

“滚。”

诺提娅开口，两人看着那残缺的躯体，愣了一下。

“我们只传达世界短跑联合会的通知。”男人辩解道。

“通知作废。”诺提娅挥了挥手。

小说相关章节：死亡腹地旅行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