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萨诸塞州的夏天并不炎热。但青木辽的睡眠质量依然谈不上好。好像他的时差在这一年里完全没能调整过来，他白天很清醒，但晚上更清醒。

医生提醒他一定要保证充足的睡眠，这样才能对他的刀口恢复更好——他身上有两道手术的痕迹，一道是因为他无力的下半身而使得无望自然分娩的小腹上只能挨那一刀，另一道则是横劈开整个胸膛的换肺手术。

他还是睡不着，失眠的严重。西海岸异国的风裹挟着无数黑发的游子，他却还是没办法自然的融入其中。同从前没什么分别的、果然如此的是，他必然无法真正解脱。

好比他适应的新名字，可一切仍然是荒川组的供奉。无论他有多不情愿，事实如隔着一间房的婴儿一般，是塞回他身体也无法抹去的罪证。

他已经拥抱全新的身份，在异国他乡开启新的人生。这样的事实却毫无实感，宛如梦境一般，让他失眠的大脑空落落的运作着。

空旷的公寓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呢喃，如梦中惊雷。青木辽快步走回放着婴儿床的房间，在行走间还有些踉跄——长久的不走路，他还没办法一下子就走的那么快。

月光洒进只有婴儿床的房间，空荡荡的公寓里，他来得匆忙——多少有点担心杀人事件的调查变得夜长梦多。他没来得及置办更多的家具。赶到婴儿床边时他已经有些身形不稳，只好抓着床柱去看孩子。小小的婴孩伸出手不知道在抓着些什么。他抱起那个孩子放在怀中哄了起来，他的动作已经很熟练——尽管这样的事他并没有亲自做过很多次。

可美国的保姆并不是24小时制的，特别是听说有婴儿和行动不便的男主人后愿意上门的就更是寥寥无几。他不得不亲自学着照顾，好在他不只是学习上很聪明，所以学什么都很快。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真斗把怀孕报告和录取通知书一起交给了父亲。荒川真澄知道他怀孕之后的反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那么，真斗，你是怎么想的呢？”

他是怎么想的呢。是啊，他是怎么想的。从以前开始，他似乎就是个特别有主意的孩子——所有的老师都会对荒川真澄这么说。

“这孩子很有自己的主见。”

但是现在，他却发现他其实想要谁来替他下这个决定。他也许是在想那个本来应该站在他轮椅后的人，可那个人早已被他接连犯下的错误推离了他的生活，就连现在，他也依然怀揣着这样一个一天天大起来的恶果。

荒川真斗不知道他回答想要生下这个对自己身体伤害极大的孩子时到底是怎么想的。那其中又有多少是在怄气的意思。他一直期待荒川平静的面容失去那样游刃有余的傲慢，在真斗看来，父亲的温和就是一种傲慢。

荒川真澄没有打他的意思，也没有骂他——和从前一样，空气中凝固着让真斗厌烦的沉默。

“既然是你想做的事。”

最终还是这样的话。尽管无论是日本的医生还是美国的医生，都说过对他的身体完全没把握能安全的进行生产，但这种事早在真斗的预测之中。他只是平静地想起被自己扔在垃圾桶里的紧急避孕药，却无法确定自己对那行为是后悔还是庆幸。

死了也无所谓。要是真到那一步的话。他从前总是对春日一番玩柏青哥不屑一顾，却一直都知道他才是更有赌博心理的一方。

赌徒们心里都在想：要是我栽在这了，说明我也不过如此。

在这过程中，泽城的反应反而有些微妙的违和感。

真斗抱着雅彦靠在窗口，回忆起那个比父亲更像父亲的男人在他出国前极力想知道答案的那个问题。

“少主，虽然提这事很不恰当。但容我失礼，这孩子究竟——”

“泽城，你的脸色有点可怕。”

答非所问的，真斗这样关心起他。“组里发生了什么吗？”

“……没有。”泽城无法不回答他的问题，只能对追问的事作罢。“但是少主……”

“泽城，相信我。没有事会因此发生改变。”真斗最近试着端正坐姿来改变形象，因此此时显出一种让人感到礼貌和乖巧的态度，但他的语气却很坚定。“一直以来感谢你的照顾。为了我能更好的回来，泽城，对这孩子宽容一些吧。”

泽城一直不太喜欢一番，真斗早就习惯了这个事实，因此从来不细想泽城为什么讨厌一番。可是泽城似乎很喜欢他，这样也很好，他信任泽城，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至少泽城是喜欢这孩子的。

为了更好的“回来”，为了他伟大的涅槃。

青木辽在开始去上课之前在康复病房里摔的满身淤青。他不习惯长时间的行走，时间稍微长点，腿的动作就会变得极不自然，之前因为春日会跟着他，他才能强装镇定的走那么一段路。他的下半身肌肉几乎没什么多余的力气，这让他的小腹处也只能多出一道缝合线的痕迹。为了看上去完全和正常人一样，他必须要重新练习走路和跑跳。

一次又一次筋疲力尽之后，他终于用尽了能爬起来的力气。伏在地面上喘气的记忆实在是很轻松就能联想到那个糟糕的晚上，他锤着地面，却听见房间的另一头有柔软的布料摩擦着向他接近的声音。

雅彦被他带来了，这样小的孩子没办法一个人扔在家里。他柔软的四肢缓慢的撑起小小的躯体，这样的景象让青木辽忘记了重新爬起来，就这样看着雅彦缓慢的行动。

——小孩子似乎是对他爬行的方式感到了兴趣，于是有样学样的匍匐着爬行起来。

“你想站起来吗？”青木辽问着，自言自语一般。

于是他自问自答道：“……真是有活力。”

雅彦不知何时已经趴在他的膝头，他抱起雅彦放在怀里，小孩子柔软的身体贴在他颈侧，发出咿咿呀呀啪啪的声音。

“你以后想做什么呢？”他抱着雅彦稳健地站了起来，疲累似乎稍有缓解，他看着雅彦的笑容，问他：“有什么开心的事吗？”随后他想了想，便察觉到这孩子与他的不同：“出生在这世上对你来说是件好事吗？”

“……很像，但也别太像了，我可不会同意你去当黑道。”他把雅彦放回婴儿车里，摇摇晃晃的离开继续练习。他突然想到春日一番本就是一个黑道，但却对自己的承诺毫无后顾之忧。

这世界上有很多孩子和父亲不像。越是养育孩子，他越是想起自己的父亲。他用毛巾擦拭着自己不知何时泌出热汗的额头，继续不知疲倦的握着栏杆练习走路。他好像确实变得难以感受到疲惫，身体比从前要强壮很多，生产中也没有任何有风险的意外。他愈发觉得自己是被眷顾的，那样闪着光的未来一定能被他紧紧攥在手中。而到时候他也能体面的去见春日一番。一番会理解他，一直以来，他对春日一番的坦诚都胜过任何人。

他想起自己和春日打游戏情绪激动时都会面红耳赤的时候，突兀的畅想起和他重逢之后的场面。那时候他一定能走着去和他见面，到那时候雅彦已经多大了呢？啊，大概已经上高中了吧。他要一个人养小孩这么久啊。他能把小孩养活到那种时候吗？

真是太累了，连这种问题都问的出来。青木辽轻轻笑出来，一个男人怎么带孩子的事他最清楚了，因为他就是这么长大的。

那如果一番不像命运一样眷顾他呢？青木辽跌倒在地面上，用青紫的手掌重新扶起自己。显而易见的未来，青木辽选择视而不见。赌徒最重要的心里，就是千万别去想自己崩盘后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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