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H小说5HHHHH

首页 >5hhhhh / 正文

洗礼——A.D.1937(Katharoi),第1小节

小说: 2025-10-24 19:02 5hhhhh 8110 ℃

战争开始了——远超预料地早。

就在满洲有事的约莫数年前,月黑风高夜,几个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顶油灯,披黑裳,闯进家;各自将胸前宝石擦得发亮,闪烁似勋章,扎眼似刺刀。她们看上了家中仅有的高个,领班的不由分说便将为老人家熬药的老姐赶至角落。黑压压乌云将她围之数重,嘴边唧唧喳喳说个不停,没多久便将其彻底淹没:随后除却如重刑犯狼狈,面色死灰被拷走的大姐与莫名奇妙的兴高采烈外,记忆内便独留不容置疑,足以压垮一切回应的最后通牒。

“还有学问得做?”,某个跟班只是哈哈大笑,旋即亮出颈前瑞宝,气势更寒上三分:“您还是拿这话跟佩里将军说去罢——他老人家可比你懂得多得多——既然如此,乡巴佬,那你更得见识见识什么叫科学!”。她不由分说,便将刻有[[rb:“洗涤” > Sentaku]]的铭牌烙上大姐胸口,只叫人想到黥字的恐怖威力……

至此数年后,家里逐渐没了故事:大姐没处出气,家人也就此没气可出,独留我一人空守孤房,靠兼职挣命所得与大姐被拐卖后时不时到账的象征性“补贴”苟延残喘。直到日历写上1934时,事情又有了新转机——

“走就走,没必要废话。反正我也没处可去”——黑衣裳们收到的如此,而未收到的后半截则名为“这也是托了您们的福”——是只能说给自己的诅咒。

“好好好”,眼前面孔虽不同,微笑仍似曾相识,领头角色排开两列勋章,任屋外寒潮与之拼杀:金属与雪花碰撞噼里啪啦作响,狂风将铜片刮得鬼哭狼嚎不断,更叫人心烦意乱。可这家伙身披的厚实大衣足够让她对此充耳不闻,并专注摆弄手边的地球仪——指尖稍稍一捻,视线登时在东方以东的大陆处定格:密集杂乱的国界线将它扯得七零八落,与野猫打乱的毛线球无异。

“小子,不论如何,帝国都会为您做最好的安排……”

她就靠这话轻巧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和满洲有事时的玩家们一般儿戏。从今往后,属于我早年的记忆中的日常便愈加飘渺疏离,早在中国领土上蔓延的根须更会将其中的残余之残余逐步吞食殆尽。前者是我被发配此处的原因,后者则是我受“洗涤”后的首份工作:

严格来说,它与我先前的生活并无多少显著区别,无非将宿舍换作洋楼,用熟悉的铭牌与配套的某块锋利小石头取代校徽,再拿贴上“神话”、“易理”、或“灵异记”之类纸条的中文材料当作业而已:要求翻译遵循原文原则,兼顾信达雅,文体不限,严禁抄袭,且诗歌除外。

我就这样被安排在写满文字的囚笼中,借点点灯火与胸前反射的荧光“享受最好安排”——只能说“洗涤”的同行确实上心,除却作为例行公事而必须接触的中文、与时不时偶遇被黑裙黑袍们押入室内的几个发黄瘦削面孔外。一切都与日本本土别无两样。整个公馆就此被改造成完美的车间:日本的头脑,朝鲜的躯干,中国的气力都能各得其所。

若要实现共荣事业,就必先吃透中国,掌握中国潜藏的各种神秘也就成了题中之义。“洗涤”的长官们不厌其烦地强调英国人仅靠取走数片云南茶叶便打造商业帝国的成功经验,紧随其后的潜台词跟着不言自明。大本营整天梦想着将年兽、精怪与魑魅魍魎收入囊中,说不准也能靠这些奇怪的脑袋多丈量几分国土,或是折成等量军械——毕竟伦敦的指示还不至一手遮天,将限制军备竞赛的范畴跟着扣在超自然要素的头上。

而“洗涤”便是这方面的行家:初入行时,新井长官便洋洋得意地向我们这批新人介绍起组织的优良传统。根据那位用披风、长袍与勋章撑起威严的小大人所言:自绳文时代以来,她的同行便从事“妆神弄鬼,护佑日升之地”这行,以侍奉天照之名搭建起当今日本。所谓的八尺琼勾玉更是铭刻伟业的记功柱。当然,直到开明的明治陛下主政并继承“三神器”时,所有的这一切才得以抹去尘埃——巫女也跟着获得“圣光天使”的真名,帝国社会也在浩荡皇恩加持下下,为镇国侍女们安排一席之地。而她们当然也不负这份厚爱,更清楚如何做才对日本更好……

“所以这就是我没法调岗的理由?”

“当然”,新井长官无奈摆手,可嘴边语气毋庸置疑,灯光将她的面庞照得宛若塑像:“古川,你这身骨头还是更适合呆在书馆做展览,老老实实当教具——这是为你好。考虑到你的实战测评,我可不认为你能玩过英米雇佣军或满洲土匪。”

“更何况,在哪不是为帝国做贡献?”

不知何时,她悄然绕至我身后,轻拍肩头后又递上块巧克力:“我也理解你的苦衷,十二小时轮班确实不够现代生活。可谁让计划赶不上变化?自从那个被鸦片熏坏的脑子的兵痞张学良动手后,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现在我们得赶在一切无可挽回前,尽可能从找出足够多的‘奇迹’!”

“奇迹……”,我仍是面如死灰,毫无感情地回应长官指示——一如既往,称职兼冷漠从来都是应付上级最合适的态度。视线也重新拉回到眼前铺开的巨幅画卷。丝绸般柔顺,蝉纤般轻盈,灯火照耀下,文字图画熠熠发亮,一如未被烟囱染灰的星空月夜:

可惜我并没有欣赏美景的兴致,仍只能和夺走休息时间的罪魁死斗,三个月来一贯如此:手边动作不停,笔触刷刷声响,任墨花在笔记上游走自如,靠钟表的滴答碰撞为自己鼓气,批注写了一条条,瞳孔看了一段段,无名火从眼眶外直烧到心窝,却仍只能从中榨出少得可怜的水分——

“公元前2500年”

“最早的线,最古的绸”

“精思告天,必有太上之应”

……

“很遗憾,除却它本身外,我实在找不出别的奇迹”,我抽开双眼,稍稍缓和瞳中灼烧而生的刺痛感后便无奈摆手,头摇的如同拨浪鼓。旋即便将厚重笔记与巧克力一并推给长官,最关键的古丝绸则被收回箱中,牢牢锁上。以示我虽对此无能为力,可竭尽脑汁后稍有产出,不至一无是处:“建议长官还是另请高人:毕竟,中国人终究比中国通更原汁原味,更容易同他们的祖宗接上线。”

“那些中国天使?”,新井脸色一变,语气也跟着略微颤抖:“可时间不等人,你知道她们的品性:要么目光短浅,要么背后有鬼。不是现代义和团,返祖精神病;就是财阀雇佣兵,奸商般人精!我可没心思和这帮家伙玩概念游戏,打拉锯战。仿佛孙中山一走,中国的良心就死绝了似……”

“破落户嘛,当然没法报太多指望”,我轻擦额前汗滴,熄灭桌前几处灯火后再增补充:“历史将绝大多数中国人给塑造成了天生帝国主义者,又同时给他们加上了欧美商人的狡黠。除非用同样的方式调教数十年,事情绝无可能改观。”

说罢,新井长官又倒吸口气,言语中混杂恼怒与失望,一切的一切都出自无能为力。屋外凤儿也喧嚣起来,似是嘲笑:“更何况,谁知道这些‘合作伙伴’会不会借机将我们给卖个好价钱。古川,雇佣专家也好,外包委托也罢,不论如何,找中国天使解析中国文件这事,都无异于引狼入室。”,她语气坚决,并再将难啃的骨头抛回我这。

不过,方法总比问题多。

“长官,没必要舍近求远。找个被中国驱逐的前中国人不就得了”,说到这,我微微一笑。更想到三个月埋头苦干后终有解脱机会,脸上气色也是略有恢复,内心自然得到了久违放松:“更何况,上海可有这样的存在。那是一个有用的人,一个足够可靠的人,一个绝不会和那些中华民国的不识时务军阀们站在一起的人。”

“你是说……”,新井瞪大双眼,旋即恍然大悟。她嘴边微颤,但又忽地被某处阴影所羁绊而无话可说:“确实,她的眼界和那些庸人不一样,也和我们有过一段好时光——虽说是给城内做‘大扫除’,‘除妖’这方面……可说是最佳人选。但她真能理解更崇高的事业吗?”

“塑形总比转向容易”,我叹口气,不过决心远比嘴皮功夫更强硬:“对中国缺乏立场远比确认立场更强。并且正如你所言,时间可不站在我们这边——因此必须抓住一切机会。”

“更何况,在哪不是为帝国做贡献?长官阁下?”

话已至此,新井登时释然,没多久便披上灰黑羽衣匆匆离去,她双腿一蹬,只刹那便融入夜幕内消失不见,独留下几缕飘逸的浅黄光羽:

“静待佳音”,白开下肚,稍稍给身体做了润滑后。我便开始就着屋外的寂寥风景与阵阵微风,闭目养神。思绪也飘回到初到上海,与那位‘合作对象’邂逅的数年前:

对外人而言,东方巴黎是他们最熟悉,最安心的香格里拉。不同于深入横断山区的冒险家,在此地洋场扎根,发掘东方神秘学奥妙的绅士们背后真的有个足够强大的祖国。各路研究所也就打着学校、教会或俱乐部的名号拔地而起,在巡捕的庇护下对全中国挖地三尺。各种新奇古怪的招法,急需验证的公式,亟待测试的原料借此纷纷涌入此地。由于安全管理上的疏漏与自大清王朝瓦解以来中国天使的不作为,本就百鬼夜行的上海很快便在无数小小的泄漏事故加持下成了阴曹地府。每到日落时分,便是东方邪祟,妖魔鬼怪伙同各种科学实验产物一同“大放异彩”的时刻……

不过,机遇常同风险相伴而生。而战斗最有助于进步,我们行内人都管它叫“跃进”:档案多添几页,坟头多增几个,大家取得了宝贵的数据,苦力们收获踏实的钞票,城内也少了多余存在。大家各得其所,着实皆大欢喜。

可物极必反,总有些不长眼的家伙会成为阻碍本身。考虑到巡捕只能行世俗分内之事,解决这些小小的困难就需要上更好的猎枪:首先是以外籍兵团为原型,使用本地材料,搜寻华人义勇组建特异调查部[[rb:“东方” > Frontière Orientale]]的法国人;随后便是直接将“圣光天使”以远征军附属部队形式部署至此的美国佬、英国佬……当然,我们也不会掉队。靠着适当的工资,振奋的口号与些许使命感。各式各样的兵团还是成功压住了群魔乱舞的势头,确保上海乃至全中国秩序井然。

在这当中便有个引人注目的年轻人,借时势成就了番事业——我与她的故事也至此开始:

彼时的我还远不若今天这般老练,满脑只想猛打猛冲,靠独走干出业绩。于是便看准所谓的小沙渡处“龙潭”,想着在其中挖出些许情报:此地本因作为贫民常用的乱葬岗而渺无人烟,又因临近租界的地利而天然成为了列强新式玩具的试验场。单人独闯禁区,结局可想而知:

初入局的我没多久便被无数无影无形的鬼魅们关门打狗,拳脚挥舞,能量投射均告无效,而鬼魅们的突袭则招招致命。刺痛感很快便转化为刻入骨髓的苦楚,身披的厚重军装与长袍在幽灵调动气息凝结而成的长刀面前形同虚设。让我连呼吸都成了折磨:没多久,身体便急促开始报警,汗如雨下,肌肤战栗,酸麻与灼烧感迅速蔓延,胸前的第二心脏开始疯狂鼓动,竭尽所能驱动全身关节坚持抵抗,而这不过是无谓地将原本应当一击毙命的猛攻改为千刀万剐而已。

“救命!救命!……”

声带是最早屈服于本能的,随后整套神经便便亦步亦遂。膝盖不自觉地松软下跪,手臂也因吃痛而不自觉耷拉,伴随着鬼魅直击胸膛的一拳和清脆的破碎声响。身体最终还是无法支撑负荷,并被霎时抽去五感,直挺挺瘫倒在地。借着泥泞地中的水洼,我能直截了当地看到自己瞳孔内放大的飘渺空洞——只需片刻便会与在此地安家的家伙们作伴。

可天无绝人之路。要知道在百鬼夜行一词中,“百”也一样具有意义。

喧嚣的风儿忽地调转方向,迅速同鬼魅们一刀两断,旋即便给距我最近的张牙舞爪妖怪来了个开膛破肚。原本打算将我斩首的刽子手登时化为青烟消失不见,围攻者亦同爆竹般瓦解溃散,独留下空荡荡一片死寂。水波中浮现的倒影也就不再是狼狈战败的自己,而是从天上来的她——

肩扛羽似披肩,背披如翼长袍;修身薄丝庇体,缎带翩翩护天;头顶兜帽现鹰形,胸前闪烁胜明镜;试问是否同路人,只一句[[rb:“萍水相逢” > へいすいそうほう]]。

“原来……你会说日语……”

待到头脑清醒时,已是次日清晨。小沙渡处“龙潭”外,二人席地而坐,顺势拉开各自故事:

对手无名无姓,生活如漂泊浮萍。自昭和2年时便割舍一切,成为上海城内游荡百鬼之一。直到偶遇法国教师得一水晶,才在“东方”内重获形体。后便以化身“扶摇”自居:沉浸在委托中除魔杀怪,别无杂念,直至今日。

“能在中国当天使的可不多,而能成为天使的中国人更是寥寥……”,我自顾自感慨,想到“洗涤”内清一色的本土面孔,以及在其他类似组织中位居“顾问”一栏,为着正职待遇点头哈腰的华人们,便更感恍惚离奇。手心也不自主地泛出汗来:“至于你这种将灭杀邪祟作为唯一主业的天使——说实话,闻所未闻。毕竟人总得有自己的生活。你不可能靠它穿衣吃饭。当天使,总得准备些副产品……”

显而易见,她不可控。一个自诩不接受供养的天使是无法想象的存在——要么只是将其当作副业的阔绰人家子弟,要么不过是藏得极深的加密特工。

“可这就是我的生活”,她漠然回应,乌黑长发下的表情仍如被凝固般严肃。对于自己的另类选择,似是描述吃饭喝水般自然:“钱的事,多写几份稿子,或多接几份‘试验品失控’委托不就够了。就像先前的情况那样,只要杀几条从中国本土生出的野种,或是咬伤洋人,不知谁乱放乱跑的那些疯狗,活着就不成问题。上海的体面人大都睚眦必报,又愿意为安全出钱。单靠这些,我便能过得够滋润。”

说罢,她便卸下武装。露出潜行人世时的真面目:头发微棕发卷,修身旗袍覆体,胸前项链晶莹剔透,耳边翡翠亮眼夺目,手边拐棍点缀象牙,腕部指节脖颈皆被各路首饰武装,即便是双腿也少不了丝袜当点缀。浑身气派毫不逊色先前的天使制服。若综合其履历,显然她为这身行头收割的血税可不少。

“可真气派”,我不由得调侃,思绪飘回彼时还在日本见证“洗涤”老前辈时的风景,那些人的勋章和面前首饰一样纷乱交叠,风吹起便会撞得当啷作响,由此唤起记忆深处的执念:从绝对实力的角度来看,面前的存在不论表态如何都毋庸置疑。

“更何况,既然这世道留了我这条命,那我总得拿它做些什么”,扶摇只是将我的话轻轻放下,仍接着自己的话头侃侃而谈:“上海虽不缺亡命之徒,但吊出这些渣滓也得下功夫。瞧瞧这些珠宝——钱就得花在刀刃上。”

“扮猪吃老虎吗?”,我稍整理思绪,目光则瞄准她手边的那块晶石,似圆月般饱满,可同日月争辉。与之相比,扶摇身前其他的花花绿绿都显得黯淡无光。更别提我那块因生出裂纹而变得松垮干瘪的存在,简直可怜兮兮,不足一提——至此坐实我先前的直感:只有靠她若有若无的兴致,对话才能维持相对平等的幻象,勉强持续下去的样子。

可我终究不是一无是处,也不想再一无是处下去:顶着苍白的面庞,干涸的胆量,狂乱的心跳,以及“再下龙潭”的风险。我咬咬牙,咽咽气,朝那尊毋庸置疑迈出了……

“你比我想得的要更有故事,不知能否施舍施舍?同我说说?”

“可以”,她仍是那副淡漠表情,不过应答来得意料外地洒脱爽快:“只是太阳光稍有些刺眼,换个地方聊聊,怎样。”

“以及,你比我想得的也更有故事——至少你不会质疑我的故事本身……”,说到这,她久违地现出一丝陌生弧线,微微上扬,点亮了近乎在我人生中绝迹的某样概念。

随后我便清楚,她注定成为我在中国的最佳人选,同时也是“中国任务”的最佳人选——

“扶摇啊”,收到有关我夜间独走的汇报后,新井长官倒是久违地卸下苦瓜脸,怒气也是随之烟消云散。只是这样的一个名字,便将她先前对新人严厉苛责的态度给击得粉碎。我也随之迎来了转机,得到了更好的椅子,更宽敞的书馆,以及个秘书职位。当然还有新任务。这一切都是托了那位的福。对此,新井还给了个更契合她的好名字——[[rb:卡米卡泽 > かみかぜ]]。

“她可是租界的明星,以前在法国佬那里练过几手,现在基本包办解决各种妖魔鬼怪的琐事”,说到这,新井笑了笑,连眉毛都来得神气活现。似是夸耀自己的某项成就般洋洋得意,也是用自己的权威反证了扶摇透露的情报:“你可真是走运,能和她搭上线。希望能够再接再厉,争取让她选择更明智的立场。毕竟,有这种觉悟的人在中国可不多咯。否则我们也没必要跑到上海,让那些家伙开眼界,长见识……”

“比起了解并制约那些鬼祟,现在的中国人还是更喜欢窝里斗——”,新井向来如此,从不掩饰对中国大众的失望,也是这份使命感鞭策着她加入“洗涤”,远赴异国,开辟针对各种超自然存在的前线:“其中还有不少想出卖灵魂,与之订立契约的家伙:上次我去卫戍司令部采风,还发现个填满蛊人的结界……大意是以毒攻毒,拿狮状魔神镇压邪祟……愚昧……愚蠢……”

“也难怪卡米卡泽会对这些蠢蛋失望透顶,宁可同洋人接洽,也绝不主动搭理中国警察”,说到这,新井的眼中点起丝悲悯,好似动了真情:“根据法国东家的说法:他们就是在昭和二年,1927时收留了卡米卡泽。彼时上海杀得人头遍地,中国人还在为无聊的理念打来打去……抽大烟的上海军官杨虎甚至和无常签契约,拉了批阴兵去斗杀,顺便送卡米卡泽的父母归了西……”

“知道是谁的手笔了,长官”,我只是埋头补充笔记,尤其在“接洽”、“屠杀”、“法国”等词上画上圈,将关键词们嚼了又嚼。最终做简短总结:“不论如何,事实就是她被中国人亲手推入了上海的国际万花筒中。也因此有了做出更明智选择的机会。”

“因此,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而她确实不负众望,扶摇对新井长官的各种邀约来者不拒,几乎在收到情报的同时便动身前往洋馆,见识我们在中国境内所要完成的使命:四处乱窜的魔物,应当妥善安置的宝藏,以及不识时务的某些家伙们——其中尤以堕落的同行最为典型:

伴随着关节咯拉一响,对方身前的光芒彻底暗淡瓦解,本就深沉浑厚的眼圈又凹陷下去数圈,旋即便是衣裳崩塌解体,化作无数柳絮,消沉瘦削的身体与焦黄枯槁的面庞至此暴露无遗。先前的对手如今任人宰割。眼中满是麻木呆滞,同搁浅的鱼儿无异。若非她胸前还有块镶嵌着夺目晶莹的项链,以及用胸针形式表现的某处特别委任状,人们只会将她与上海随处可见的各种病夫相提并论……

“意料之中”,从对面长衫的口袋内,主持本次围剿的新井长官再次撞见了“老朋友”——厚实的纸袋内静静地躺着杆烟枪,数块封装厚实的膏药,五颜六色的各式硬币钞票,其中当然不乏熟悉的肖像质感——日元在其中显得尤其瞩目;以及被灰烬熏得发黑的契约,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几份收益不菲的押运合同,乃至青帮师傅的签字画押:“难怪这家伙会装神弄鬼,以邪祟之名四处抢劫。这次居然胆大包天,还抢到日本公民头上了!果真是害了鸦片瘾!可笑!可耻!这混蛋不配天使之名!”

“正常现象”,收拾残局后,我只是简单做了补充:“中国人还是太后知后觉,直到1928年时才开始试着在无师自通的情况下训练自己的天使队伍——他们又是急功近利,又是重弹早在军内重演的老调。结果可想而知:上海军官本就以吸食鸦片闻名,且与黄金荣等地头蛇的交情也并非秘密。显然没法指望大毒虫底下出善类。”

“所以都说了,他们不配!”,新井边说边从口袋内抽出纸巾,眼中满是嫌弃,嘴边亦是满满恶意。那片白布将自指尖向下,光顾了包括指缝腕部在内的各处后便被纂做团絮远远丢弃,正中数米开外的臭水沟:“这帮懦夫连生活都没法自理,居然还有胆染指天使的秘密?!搞得我们得对问题国家的问题儿童动手。真是恶心!”

扶摇只是沉默,忠实履行例行公事,以风为钉,以拳为锁,将对手牢牢扣死在地上。直到确认其晶石内能量流尽,嘴边叫骂淡去,独留下因吃痛、疲惫与毒瘾而生的哀嚎与呻吟时。才抽走所有的压制,任其自生自灭。显然她没有所谓的“同胞”概念,也不知手下留情与怜香惜玉为何物。在从新井手边接过罪证,草草过目后,她便干脆利落的从败者的口袋内摸出杆驳壳枪,横置瞄准后便对准对面后脑勺,将新井长官的满腔怒火转移到老烟枪上——

“习惯了?”,自打初次相识并打开潘多拉魔盒后,我的勇气便与日俱增:“即便对手是个孩子,你也下得去手?她的年龄可和你差不多。”

“当然,例行公事”,扶摇回应干净利落,手边的驳壳枪划开道曲线后,便在空中被无数利刃剥离切裂,霎时没了踪迹:“曾在法国人的部队里受过对天使训练,是宪兵起家——他们是极好的老师。我,永世不忘。顺带告诉我说,对付社会渣滓,无需手下留情。”

“就不怕南京的家伙们找上门?”

“他们早就找上一次了——你知道的”,扶摇语气仍平淡如水,即便是老炮尸体落入沟中的扑通声响,也难激起分毫涟漪:“我从1927年时就交了第一笔保护费。现在,他们可都还欠我的。更何况,如今人赃俱获。除非蒋介石与他的酒囊饭袋们铁了心要当罪犯,否则没必要为混混大动干戈。”

“虽如此,可他们死性不改”,望着水沟中同苍蝇蛆虫打成一片的垃圾堆,想到刚添加的杂物只不过让其隆起几份,再生几丝恶臭时。我自然回应道:“还有,至少他们是明面的上海之主,手头的牌可比你想象的更多。若要彻底根治问题,您当然知道该怎么做……”

终于,扶摇沉默不语,变得比黑夜更寂寞。眉间抑郁凝聚,身体不安颤抖,倚靠墙边久久伫立,才稍稍从嘴边挤出断断续续的回应:

“我当然知道,只是没得选——”

事后新井长官表示。同我们的联合行动,以及对她潜移默化的数年工作虽没有确保其名列“洗涤”队伍之中,但也着实没有白费。只要点小小的责任心与有关魔物的暗示,仍能拉来卡米卡泽的积极表态。而这次对于中国古物的解析,自然也不例外——当然,还是以解决“中国问题”为名。

“最古的绸”只是静静躺在盒内,等待真正启封的时刻。扶摇的瞳孔只是与其中蕴藏的星辰对上眼,便倒映出无数线条。数字与笔划顺摊开绸缎的纹路绽放开来,舞动开来,旋即久违地编织成我们所熟知的模样:黯淡灯火下,草书扭曲幻化,飘逸自如,纵情发散,然后晕开五十音的图谱——上面直白写着亮眼单词,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rb:“使命” > しめい]]

想到先前的埋头苦干只收获这样一个干巴巴的音节组合,我着实无话可说。想当初,“洗涤”的同僚也是用着同款语料将我送到上海的,真是无趣又无聊。只能拿句“原来和八呎镜一个样”,将自己先前的失败与积压的情绪搪塞过去——毕竟,一想到自己埋头钻研的课题不过是故弄玄虚的虚妄神话,任谁都会认为是奇耻大辱。

“确实如此,古川——”,熟悉的声音,可语气则出乎意料:

“和八呎镜一样宝贵!我们着实挖到宝了!——可同彼时明治天皇获得的启示等量齐观!”

回头望去,新井长官早已将“最古的绸”收入囊中,身形遁入阴影,通体灰暗,可仍可借几缕温热瞧见其眼中闪烁的光亮,宛如引燃的硫磺般炽烈又扎眼。神情一如发现陆地的探险家般,狂喜执着,并兼具勃勃野心:

“接下来我们可有的忙了!古川!立即联系外勤小队!是时候给我们的中国之行收尾了!”

“顺便记得给卡米卡泽小姐沏茶——功臣嘛!得好好慰劳慰劳!”

显然,我们着实活在不同的世界中。而我也确实希望活在个更开明的时代。

饭店外灯红酒绿,其中则觥筹交错,烛光灯光个个争奇斗艳,桌布摊开的万花筒拼成夜上海的百景图。就在如此精致的布置下,我大手一挥,特别安排了本次庆功宴。虽说对早见识上海风情的老油条扶摇而言,这不过是早嚼烂的老文章。不过,背后的情谊终归还是会因一掷千金的豪举而增厚几分。

“多谢扶摇小姐鼎力相助”,水流一响,屋内登时充满龙井清香,茶叶在温池内纵情的摊开身躯,如扶摇操弄化身时把握的风一般自在:“极好的饭馆,上好的茶,以及接下来的那些饭菜,其中肉食可不少。也算是上海能够拿出的顶格待遇。希望阁下能够喜欢。”

“不,只是举手之劳”,扶摇神色放松,表情释然,她双眼微眯,容颜也就宽和慈祥了几份:“古川女士。于我而言,除了应当见的人外,我对上海也无所谓留恋。有你在,足够了。”

说吧,她便寻茶香溯流而上,轻巧地将容纳龙井的小陶瓷纳入掌中,赏玩品尝起来:“也是多亏了您与长官,以及那份厚实‘丝绸’。我才能开阔视野,将眼前弥漫的市井纷杂,人间污秽彻底剥离,至此见识到世界最纯洁的模样。”

“最纯洁的……模样……?!”,止不住语气里的震撼,压不住胸腔内的颤抖,手边的筷子因抽力而悄然掉落,在陶瓷地板上激起清脆的涟漪声。一如初见扶摇那般,我再度被凝固在她的视线与语言中,被熟悉的引力所吸附,压制,乃至支配。

“那么,在下斗胆发问。请问您……您从‘最古的绸’中得到了何种启示?”

“使命而已”,扶摇的回答干脆利落,直截了当:“九天玄女的教诲:作为天使战斗的意义——她告诉我说,即便无法根除城内的各路邪祟与流氓,那也无需迷茫,追随本心即可。因此,我心意已决。我想,您也一样从中受益匪浅。”

“本心,本心,本心……”

【走就走,没必要废话。反正我也没处可去。】

大脑混沌,脊髓颤抖。思维至此大乱。

【所以这就是我没法调岗的理由?】

心脏疯跳,血压飙升。情绪近乎疯狂。

【习惯了?】

浑身发烫,汗毛直竖。被本能压迫地举步维艰,语无伦次。

“抱歉……”,我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眼中因滚烫刺痛而不自觉沁出泪花,身体也被刺激地摇摇欲坠,心底则回荡着恐吓般诅咒,早被植入体内的命令也开始发作,对我狞笑道:

“古川啊古川,今天你必死无疑——如果您的长辈知道您同其并非同心同德,想想他们会如何款待你!至于撒谎?对前辈撒谎?对皇军撒谎?对天使撒谎?能瞒过她们的眼吗?真是天大笑话!”

只觉周遭天旋地转,桌前被我的鲁莽动作打得一片凌乱,滚烫的茶水砸在腿边,烙出一片湿漉又红肿的伤痕。

“我,我到中国来……从来都没有什么使命可言……从来都没有……”

“我只是……只是想活下去而已……求求您……求求您饶过我罢……”

此时的我早已语无伦次,只能将投降与纯粹的恐慌当作应答理由,借此证明自己尚有诚实的美德:而回应我的则是整个房间的瞠目,以及高大肃穆,被阁顶阴影覆面,看不清容貌如何,反应如何的扶摇。而她的语气内仍是熟悉的平静。

“所以,古川女士,您和您的同伴究竟从中看到了什么?”

“不,我们不一样……”,我咬牙颤抖,似断线傀儡般无力倒地。数月的疲惫似在此时报复性的涌上身前,凝成喉咙内积压的苦水。干咳数响,干呕数声后,眼前视线再度迷离,口中至此便有出无进,饭馆内璀璨的色块打在眼前叮当作响,彻底拿走了我残存的思绪……

再度醒来时,只知自己已回到熟悉的老地方。窗前不仅放着熟悉的便当,同时还盖上特质名章的信件,上面的字迹似曾相识,显然是新井长官的手笔。纸上寥寥几句,简单明了。显然不像,也不可能是所谓慰问,而是对例行公事的老调重弹:

不过正如长官先前所说,这是最后一次。不论结果如何,上海都不再能作为我们的安身之所。

“最后的任务:八纮一宇,万世太平”

“行动代号:回天”

“任务目标:赶在一切无可挽回前——依古绸启示,消灭蒋介石,拿下全中国。”

“不知你意向如何?”,不知何时,新井长官叩开大门,在床前摸索后便看准位置安身:“当然,你有选择放弃的自由——毕竟,你从来都是更适合当教具的那个。我也不可能为任务增添不稳定因素。这是身为长官的责任。”

说到这,她忽地仰天长叹,嘴边悠悠飘出几缕烟尘,将唇边染上苍白。可眼中仍闪烁着光芒活力:“可一想到今后大概率不再做你的长官,我打算稍稍任性一次。至少,我也得让曾同我一起在上海成就事业的好伙伴们有见证历史的机会。至于能不能把握,那还得看自己。”

“所以,这就是长官您在那块绸中所见的风景……”,我低下头去,不敢与之正对视线,满脑子都是先前同扶摇的背道而驰,以及由此生出的结论——现在,那位捉摸不透的老练猎人又多了位异路人。而与之唱反调的结果自是难以预料:

“传说中能够吞噬万物,作为贪欲化身的存在,回应了中国现存最大军阀的愿望。一如我们缔约成为天使般:此事事关重大,必须慎之又慎。毕竟,我们还从未有过同这种完全陌生的存在打交道的经历。”

“说得对。‘最古的绸’也记载道,传说时代的九黎首领蚩尤,便是得饕餮加持,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直到九天玄女下凡,赐予轩辕攻战之道,才得以扭转乾坤。这也同帝国的档案库一致,是相对可考的中国圣光天使活跃起源”,新井点头示意,显然是认可我的判断,让人心底稍稍燃起一丝希望。我由此顺水推舟,试图乘胜追击,稍稍让她的态度有所刹车:

“不过,这真的是‘最古的绸’内对饕餮的全部记载吗?更要紧的是——目前即便是带上我国档案库的情报,有关饕餮的记载也有自相矛盾之处:或说是某人的不肖子嗣,或说是纯粹的野兽。对其具体能力更是语焉不详……”

当然,绝不能直接将最坏的可能抖给长官,我绝对不能。那意味着侵犯长辈的无上权威,是僭越,会招致无穷祸患。于我而言,扶摇和她们一样毋庸置疑,尤其想到她在“龙潭”时,在饭馆内的施舍与恩情。只是出于怜悯,如今的我才得以立足于此。

“长官,或许您需要再给我点时间,对于‘最古的绸’的研究,应当再深入些许。我还需要……”

后半截堵在腔内,淤积难出——需要确认长官你还没有和扶摇为此“交换意见”。

“古川,我也想如此。可谁让使命使然?”,新井果断回绝,语气毋庸置疑,她的语气同腰间的手枪一般,早被子弹塞满,全副武装:“要知道,时机转瞬即逝,我们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想想在上海的数年耕耘,想想先前对败类们的围捕,想想你数月来废寝忘食,只为解读那块绸中的奥妙,甚至因此疲劳过度,直接在庆功宴前昏死过去。不都是为挽救这块饱受愚昧之苦的土地,并将盘踞其上的污秽清洗干净?”

“?!”,听到这,我眼前一黑,只得强作镇定,压住脸上血色消退的势头。竭力不让长官瞧见随风刮来的可疑之处——否则被送走的可就不只几缕红晕那么简单。我可不想同满洲雪原作伴:“她已经和长官通气了?还对我的状况有所隐瞒?这意味着……至少对她来说,我留着条命还有价值……”

万幸的是,新井长官仍沉浸在发射语料连珠炮中,未能察觉到我发皱的眉间与微颤的嘴唇,更别谈从中读出抗命的意味。现在,她满脑子都是对未来的宏图伟业。可也是最大的不幸——

自打见识“最古的绸”内潜藏的奥妙,任其中潜藏的神秘流入体内后。她便被狂躁所淹没,狂喜狂怒,只需片刻便能切换。对置身异域的探险家与冒险者而言,这恰是最大的忌讳:“原来,上海本地胡作非为的妖孽,惹是生非的堕天使,与黑社会般的官员都只是献给饕餮的开胃菜。如今再想想流氓张学良的兵变,懦夫蒋介石所谓‘幡然醒悟’,以及别有用心者绞劲脑汁营造的举国一心假象——所有的一切都连上了。这些蠢材渴望一场大规模血祭,一场全面战争,而目标就是我们!同属亚洲的骨肉同胞!”

“他们请神祭祀时一贯如此,背后的逻辑也更再清楚不过:凡许愿都得还愿,而这群家伙的脑瓜只能想到牺牲。如今发现单拿中国人喂不饱,胆子肥了,居然还想打我们的主意!”

新井咬牙切齿,面颊登时和过热锅炉般滚烫火热,瞳孔也烧的同旭日般扎眼。胸前晶石反射出刺刀似锋芒,火药硝烟味因此更刺鼻三分。野兽般的呼号激起千层浪,竟让往日人烟稀少的书馆休息室内多了不少攒动人头,变得热闹非凡:

主持安保的近卫参谋,对外发言人广田部长,外勤小队队长林军曹等纷纷露面,如众星拱月版将新井长官围之数重。紧随其后的十余位少女也在踏入屋内后端正姿态,将颈上宝石擦的锃亮,如铁墙般顽固伫立——“洗涤”上海派遣部的全体成员,至此齐聚。

“现在我们既然找到罪魁祸首,摸清中国最大魔物‘饕餮’的情报,又怎能对此手下留情,放任其同代理人,人类之敌蒋介石继续胡作非为?”

话已至此,新井长官显然是下定决心。她振臂高呼,回应她的自是同等澎湃热烈的声浪。军曹兴高采烈,涨红的脸色显然说明其充分继承了来自长官的全部热情;经她指点的童子军们也个个群情激愤,幸好此时还未给她们上配枪并全副武装——否则定会有几位按捺不住热血,用火器倾泻起火舌来。

而近卫参谋与广田部长则仍是熟悉模样:顶着铁青面庞,刻板表情,乃至如偶像般凝固的身躯下忠实履行命令。后者只是微微点头,补上句“战争是他们强加的,那就让他们得偿所愿”后,就如平常签署文件般自然默许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前者则在长官面前展开同她不离不弃的书册,亮出南京城全图来,拿钢笔在其上指指点点,勾勾画画,最后瞄准总统府顿笔,干脆利落地写了个“死”和句批注:“汪精卫,更明智的选择”。

“刀已出鞘,绝无回旋余地”。近卫参谋补充道:“古川,现在唯一值得考虑的不过执行与善后——对付国民党不过小菜一碟,但得留意那群所谓的中国‘圣光天使’,绝大多数不过国民党当局靠抓壮丁方式圈养的私兵,完全没有举起晶石的资格。考虑到这些家伙在南京,乃至全中国的军事存在。我们需要一个足够妥当的方案来解决这些绊脚石。”

“还是得做这方面的工作吗?”,林军曹语气内满是烦闷,轻佻又不屑。手边手枪转了又转,腾空跃起后又被迅速夺下,塞回袋中:“しな就是しな。早知如此,我该老老实实呆在新京分部的——那远比这轻松得多。或许,你们也不介意我用些满洲式方法?”

“批准,战争就是战争”,广田部长对此做了盖棺定论,言简意赅:“为了建立永久和平的意识,适当的拷打与手术当然必要。但别忘了我们的出发点,如果病人不配合治疗,那根治肿瘤也就无从谈起。”

新井长官微微颔首,至此拉下开关,让事态还是朝着不可避免的方向发展。

此时正是昭和12年6月下旬,东风卷起狂澜,湿热忧郁的夏季即将来临。我也将直面自己在上海的最后任务。

“蒋介石,魔物饕餮,以及洗礼吗……”

似早看穿一切般,扶摇只是简单从言语内提取出核心概念,平铺直叙后就草草咽下。瞳内仍和见识‘最古之绸’的启示时那般深不可测,似被层层迷雾笼罩。瞧不见情绪如何,连带着思维亦被遮蔽在帷幕之下。她还撤下了原本的气派行头,换上了常见的老一套。朴素短衫,无纹黑裙,同学生相差无几。

“不论如何,现在的您都有了选择的机会”,我只是忠实重复长官们的嘱咐,机械递上书信,题头新井长官等“洗涤”要员的签名均赫然在列,内容无非是她们先前讨论的那份宏伟蓝图,以及份毕恭毕敬的邀约:“您的表现我们都看在眼里,与新井长官的交情也并非秘密——只要您想,未来的上海城必然有您的一席,到那时,就是大显身手的时候……”

“谢谢您”,扶接轻轻一扫,那封信便被收入怀中。她只是摸索着点了点其上跳动的几个名字,感受到笔墨背后的分量后便将物归原主:“古川女士,您对我,对上海,乃至对中国的关心我心领了。我也庆幸自己有了选择的机会,只是在此之前,我还需要完成最后之事……”

“最后之事?”

“‘精思告天,必有太上之应’。您记得这段话之后的内容吗?”,面对疑惑,扶摇淡然应之,只以同样的疑问将其巧妙抛回。可语气内忽地加上无奈做辅料。不过,待扶摇长舒,调整气息后,便只有如释重负的通透坦荡感。

“引自唐朝道士的杜光庭《墉城集仙录》中卷六《九天玄女篇》。紧接着便是轩辕求道,玄女赐符。旋即再战,大破蚩尤。后又降伏炎帝,奠定九州格局……”

“不错,不错”,扶摇一脸从容,微笑示意,她轻抚胸前晶石,身前短衫与长裙霎时变得飘飘然。无数丝线包裹,织出披肩长袍;清爽微风吹拂时,缎带羽翼加身;兜帽下鹰扬虎视,背靠天穹呈微风。活脱脱仙风道骨,天神下凡:“正如您所料。”

“所以你的意思是!?”

她腾空而起,展翅高飞,一瞬便在视线内消失不见——独留下段悠扬呼号,歌声般绵延不绝:“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返回洋馆时,只见火光弥漫。烈焰冲天,同如血残阳交融。风暴中烟尘漫溢,高温下万物消融。寄托往日时光的庞大建筑上贴满了“死”,寂静无声。冲入其中也只是被毒烟熏的涕泪横流。往日气派规整的大厅内充满瓦砾焦土,从各地搜集而来的宝贵知识亦付之一炬。

其他的房间内也渺无人烟,只有或发红、或焦黑的人形轮廓随处可见。近卫的书被弹孔打成蜂窝,她本人也倒在密集火舌下,心脏的位置被驳壳枪开了洞;广田则瘫倒在另一侧,七窍流血,惨不忍睹,不仅四肢扭曲骨折,脖颈亦被重压擂得铁青;至于林和她的小队——士兵们两手空空,各自被打的七零八落,体内血腥尽数蒸发,晶石也不足所踪;她们的头领则消失不见,只有被热浪烤变形的熟悉配枪和几缕烧焦的头发,能够证明其先前存于人世。

“完了,都完了……”,在火场内一无所获的我半跪在地,内心塞满绝望:“这就是战争,全面战争……而能够做到这一切的只有一位……”

洋馆成了墓地,周边熙熙攘攘朝天望去,唯留下两道疾驰碰撞,交锋不断,切裂空气,在云间纵横穿越的的湛蓝击石火与金黄闪电光。

期间一缕自是新井长官,而另一方——不必多言。而战斗的理由,不言自明。

两道流星无规则地纵情舞动,燃烧。晚霞中若隐若现,似海洋中时不时跃出水面透气的海豚般神出鬼没,难以捉摸。空中雷鸣阵阵,怒号声声。空中纠缠的两位各自拿出看家本领,或盘旋追踪,或急刹突转,咬准对面划出的尾迹缠斗。层峦叠嶂的粉色云山中被划出道道伤痕,成了激战最好的见证者。而地上的“教具”也因实力不足,只能同前者一般旁观。

若从轨迹扭转的速度,颜色的晦明来看,决出胜负不过时间问题——湛蓝球体仍色彩饱满,机动迅驰,余韵十足;而与之相对的金色线条则闪烁不定,疲于应付,后劲堪忧。伴随着阵正中金色光芒的飓风,以及扑通的沉重声响。“洗涤”上海派遣部的历史将至此终结。

“咳咳——”,新井长官挣扎起身,衣衫上沾满泥土尘埃,胸前水晶急促闪烁,狂跳的第二心脏近乎迸裂。她右臂下垂,只得靠双腿残存的气力勉力支撑,可最终仍只能足膝并用,维持半跪的狼狈姿态。她眼中仍跳动着熟悉的火焰,但供给其燃烧的燃料早已换作了愤怒与不甘:“你果然和传说中的卡米卡泽般强大,可为什么偏就……”

她支支吾吾,语无伦次,边说便吐出苦闷的铁锈味,晶石内滚出越来越多的血块似浑浊,近乎将其中残存的空间给堵死窒息,表面的裂纹更是疯狂滋长,没多久便编出蜘蛛网似的张牙舞爪形状。所有的一切表明,她目前的状况几乎同披着天使制服的凡人无异:“你明明清楚蒋介石与饕餮是何等存在……他们的走狗都是什么角色……甚至亲自品尝过骨肉分离之苦……我们明明可以携起手来彻底解决……解决这个问题……但……”

“因为我们眼前的风景不一样,新井女士”,扶摇收起背后羽翼,抽走脚下云彩,胸前仍是一片明亮清爽的蓝,显然游刃有余。她转而取出驳壳枪,装弹上膛,直抵住新井胸前的猩红色海洋,深邃膛口与落寞双目争锋相对,各自都没法说理:“蒋介石固然如此,可这并不代表您能够证明——您自己同他是两类人。”

“不!我们绝不是——”,新井呜咽哀嚎,嘴边亦因喉咙内的爆发而溢出丝丝鲜血:“您知道的,‘洗涤’从来都以澄清日本与世界为己任——您也清楚我们的信条,更曾同我们共事!纵有万般指责,您也是最不该质疑我们的……”

“所以,新井女士,您和您的同僚在最古的绸内见到了什么?”

“使命”,当熟悉的词再次浮现时,新井便再次陷入恍惚,表情呆滞,如痴如醉:“只有我们能担负的使命——若要拯救这个世界,就必先从中国开始,第一步自然是,让更懂行的人组织起来,挽救这个国家免受侵扰……我、近卫、林、广田、古川……她们都因此而来。想想看,想想看,现在除了我们,还有谁更合适?”

长官的状况随时间流逝而每况愈下,身前的剧痛让其右臂本能地颤抖,手掌更死死插入土中,将泥巴纂做块后又击为粉末,如此循环往复。“至于阻碍,你当然知道该怎么做……清理目中所及的所有败类,让我们稳坐江山,让他们血流成河,爱惜自己羽毛的同时,解决提出与制造问题的家伙,那同时就是你我的生活……”

“你饿了,就和猛兽一样,只爱你自己,对他人漠不关心”,扶摇只是端详玩味新井的语句。她双眼微眯,眉间竖起,任思绪无言流动。身体则似松树般伫立:“我早该察觉到你的胃口——可惜,我们再也做不成朋友了”,说罢,她沉默不语,只将枪握得更加牢靠。

“长官……”

若任局势发展,新井长官只会重蹈覆辙,横尸上海。对此,我当然清楚不过——

可为什么,不论是身体、头脑、乃至本能,都给我加上了重重封锁呢?

【他老人家可比你懂得多得多!】

这话仍同往常一般魔力十足:如此干脆利落,如此毋庸置疑。

大姐的经历,亲生的体会,以及因此而凝成的常识告诉我说,除却服从外,还能做什么呢?

【如果抗命的话,可是会死的呢。】

“说得好像你有灵魂似的!”,新井长官终究对扶摇的漠然与高高在上态度忍无可忍,她孤注一掷,调动全身气力开动近乎残废的右臂狠狠一挥。无数泥土夹杂着温热烟尘便如阵雨般稀稀拉拉坠落,扫在扶摇身前。其中几块更是正中扶摇面部,将她的视线糊上层褐色。

完成这套工序后,新井长官便重整旗鼓,将万钧雷霆凝聚在先前成就这场诡计的手臂之上,以手刀姿态瞄准扶摇胸膛,看上那块晶莹直接猛刺,她边猛冲边疯叫道:“中国古文说圣人心有七窍,可传闻总不如一见——没了双眼的你,又怎能接得住!”,似是就此宣告反击,乃至最终胜利。

可总有东西跑的比刀更快:驳壳枪的击发声登时造了个大染缸,其中红的、褐的、灰的竞相迸发而出,旋即便是无数枯黄色的线条汹涌滚动。新井长官的胸前的蜘蛛网终于张开巨口,开出个不规则窟窿,看准心脏内仅有的血红一口吞下。没多久便将其同长官口中的气息一并吃干抹净。那块饱经磨难的晶石随长官衣衫的解体而脱水皱缩,登时变成葡萄干般可怜大小,轻巧纳入扶摇手中。

“双眼?你不能拿走我没有的东西。”

“出来罢”,解决眼前的敌人后,扶摇自然将目光转向旁观者,同时也是“洗涤”在上海的最后一人。不过此时她手边早抛下驳壳枪,身上的衣裳也换回先前的朴素模样。看来是表明其已厌倦杀戮,打算手下留情——至少直到目前如此。

“古川女士,赶在次日天太阳升起前,或许我们还能聊聊。之后,我就要离开上海向西去——大概,今后再也不见。”

“嗯,嗯……”

是的,她从来都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位。自打我们相识时便如此。

于是战争开始了,远超预料地早。世界将在此后燃烧。

此时正是昭和12年,七月上旬。

小说相关章节:

猜你喜欢

搜索
网站分类
标签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