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雅婷捧着手机坐副驾驶位，戈壁的信号时常中断，因此她把在西安买来的地图册摊在大腿上，小心地确认着路口和可供补给的聚落。左侧的娇小少女抱着方向盘，驾驭着上千公斤的钢铁野兽飞驰在人烟稀少的公路上。道路两旁，单调的橙色沙砾构成千篇一律的平坦荒原。有时能看到土拨鼠从洞中钻出，脚踏着滚烫的土地，逃跑一般转移到另一个洞穴。如果不是这些小生命，郑雅婷会觉得自己身处火星。

纯黑色的沥青路面非常吸热，六七十度的热气升腾着，模糊了黄色虚线。在地平线的前方，深色幕布中倒映着远处的海市蜃楼。租来的轿车不算高级，单薄的铁皮难以阻隔烈日的照射。空调已经调到最大风量，鼓噪的出风口仍旧只能吐出杯水车薪的冷风，只有将其正对面部才能体会到勉强够用的清凉。

“啊啊啊啊啊……”郑雅婷对着出风口发声，玩弄着空气对冲发生的颤音，“兰兰，还有多远啊？”

“快了，还有十七公里。”

“还有？咱们都跑了一上午了！这地方也太大了。”

夏天的的西北真是要命。经历了接近一周的旅程，陈雅婷感觉自己在室内蜷缩一整年积攒下的美白效果完全被抵消了。更惨的张兰兰，两条小臂不得不伸到仪表盘前承受过量的日光浴，小麦色的皮肤上沾满了晶莹的汗珠。

“是呀，不想中暑就要喝大量的水，然后出大量的汗，每天的衣服湿了干、干了湿，来来回回几次结了一层汗碱……“兰兰有气无力地吐槽。

“哇，快看！”

轿车开上极度平缓的山顶，相对高度只有四五十米，但足以在空气干燥能见度极佳的戈壁滩中看出十多公里。在地平线的最远端，张兰兰率先捕获到橙红背景中细细的蓝线。

没有测速也没有对向来车，略微激进的张兰兰将三分之一个车身压在中线上，独占道路中心平坦无裂缝的区域。借着下坡，速度表指针缓慢地爬到表头的后2/3。那若有若无的蓝线花了半分钟才明晰起来，又过了几十秒，它迅速地从视角边缘扩展到一根手指粗——那就是青海湖吗？一颗碧蓝的宝石镶嵌在赤红的戈壁中，是天山雪水的最终归宿，还是特提斯洋的远古回响？

张兰兰抻直了脖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正前方波澜不惊的水体。每秒钟五十次爆燃驱动的机械依从两名少女的意志，带着她们冲向魂牵梦绕的终点。郑雅婷突发奇想，不合时宜地想要捉弄一下可爱的少女，她侧过身，迅雷不及掩耳地弯腰舔舐了一下少女的右臂。

粉嫩的舌沿着桡骨中部向上滑过，卷走上面的汗珠。留下十厘米稀薄的唾液，如同蜗牛爬过的痕迹。

“咿？你干什么？”

“欸嘿嘿，咸味的兰兰，很少见哦，”，郑坏笑着故意发出咂舌的声音，“啧啧，咸香中透着一丝甘甜，甘甜中透着一丝……薰衣草香？喂，你是不是昨晚偷用我沐浴露了？”

“鬼才会偷用那种东西！”，恼羞成怒的张兰兰嗔怪。

少女们嬉笑怒骂，接近着旅程的终点。直到郑雅婷看到横贯道路的黑线。最开始她以为是热胀冷缩的浅层裂纹，但随着接近，才发现是十几厘米宽的地缝。缝隙内部是完全竖直的笔直悬崖，似乎直通地心。地震？没有一丝摇动和声音。施工？一路上也没有任何提示牌。

张兰兰同样注意到了异常，将车速均匀地降低到一百以下。又过了两秒，意识到过热天气下刹车性能大幅下降的少女失去了余裕，一脚将刹车踩死，ABS作动的高频冲击让整个车体轻微颤动起来。安全带卡住前倾的身体，在肾上腺素的刺激下，郑雅婷的主观时间极大地放慢。她眼睁睁看着车身飞过裂缝，右前轮胎砰地一声破裂，行进方向也偏斜了几度。

张兰兰冷静地握紧方向盘，为了避免翻车一边制动一边控制轿车回正，可惜反应时间太短，轿车冲出路基，颠簸着拉着黄色的烟尘前进。路边的电线杆构成间断的障碍，少女在最后转动了方向，以彻底失控为代价将撞击位置移动了几十厘米。

经过金属和骨骼的传递，郑雅婷的内脏先于双耳感受到剧烈的加速度。近乎瞬时，她的脸像是被职业格斗家的重拳直击面门，五官受到冲击扭作一团。

……

视野黑了几秒，等到血液重新回流到大脑，混沌的思维才理解现状。叠氮化钠爆炸后浓重的硝烟遮蔽了视野，冲击和化学烟雾刺激让她止不住地咳嗽和流鼻涕。全身传来麻木和酸痛，但双臂和双腿都还能勉强活动……

“咳，兰兰，你……还好吗？”

滴滴——滴滴——车厢里只剩下不知什么电子设备发出的单调报警声。发动机舱里淅淅沥沥，但空气中没有汽油味，应该只是水箱破裂而已。

“兰兰？”

没有回应。郑雅婷转过头，扭伤的脖子酸痛万分。

“兰……兰？”

与自己这边尚可的结构完整性完全不同，司机侧承受了撞击电线杆的全部动能。坚硬的水泥柱如同热刀切黄油，摧毁了发动机，推挤着一大团钢铁穿透防火墙。A柱扭成麻花，前半个乘员舱像捏扁的纸盒，方向盘压入少女的胸腔，贫瘠的乳房下部被挤压到极致，让中部反倒变得丰满了一点。

滴滴答答的血液顺着脖子流淌到胸口，陈雅婷目光颤抖着向上追寻血浆的来源：撕裂的仪表盘向斜上方位移了接近一米，狠狠压在座椅上，那之间夹着头发、骨片和碎肉。头枕和塑料件之间的缝隙只剩下三四厘米，压榨出脑浆和血液混合的流体。

“兰兰……”，郑雅婷轻轻握住少女悬在空中的小手

她的小臂绷紧，手腕后折，四指鸡爪一样聚拢在一起，拇指捏在掌心——如教科书一般典型的去大脑强直。尽管手心还留存着生命的余温，但那一瞬间，她就死的不能更死了。

是我的错吗？与司机嬉戏自然是不合时宜的，但主要的问题难道不是那条突然出现的裂缝？是我害死了兰兰？不，不是我干的！是意外，只是意外！

“说话吧，兰兰。说话啊，说话啊！”，含盐的泪滴滴滴答答地落在手臂和大腿上，让擦伤的伤口发出丝丝痛感，“不要……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啊……兰兰！”

少女绝望地抓住侵入乘员舱的钢铁，虚弱的身体没能将狭窄的空间扩展分毫，铁片的最末端受力稍微移动了几毫米，但在坚持不住的陈雅婷松手瞬间恢复原状。咕唧一声，粘腻的脑组织似乎又被挤出一点。

陈雅婷放弃了，直愣愣地坐着发呆。

张兰兰死后第一分钟，车内是寂寞的，世界是寂寞的。只剩下永不停息的电子声提示报警，在脑内鼓噪着盘旋。

滴滴——滴滴——滴滴——

郑雅婷感觉下身变得潮湿，低头确认才发现纵梁从中控台穿出，斜着在她左大腿上开了个口子。或许是下肢静脉破裂，她在失血，缓慢地失去移动身体的力气。

陈雅婷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亮屏幕，在通话界面中按下110。手指颤抖着，停在绿色按钮上方许久，最终还是用拇指按下锁屏，松手任由手机摔落在地上。她换了个略微舒服一点的姿势，靠在椅背上等待血液流干。

对不起，兰兰。

滴滴——滴滴——

第二名少女的灵魂也逐渐飘向稀薄的远方。

滴滴——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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