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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提娅一直很不习惯坐飞机。可能一开始是源于格外宠爱她的大哥在她七岁的时候开战斗机带她兜风之后不小心把一个地勤吸进了飞机进气道里之后溅了她一身血沫和碎渣，但是后来她更倾向于忍受不了超音速客机的吵闹。对于其他人来讲在这些飞机上可以没有心理负担地享受玩弄乘务员们的快感——包括她那些下飞机之后就会礼仪性地被放血宰掉的姐姐们——但是对于诺提娅来讲，她保持着思考这种奢侈的习惯。两具平均每次维护屠宰十一到十三名地勤用于献祭的超燃冲压发动机制造的声音不仅令那些发动机旁边的空乘们往往下飞机即彻底失去听力，也让热爱音乐的诺提娅完全没法听到任何声音。爸爸妈妈帮她换了三个乐队也没能解决这个问题，最后他们只能放弃让家族里最受宠爱的小女儿同乘。

“你在想什么？”光走过来问诺提娅。

“啊，女士。”诺提娅回答：“一些关于我自己的事情。”

“我对此很好奇。你是叫诺提娅·哈萨林对吧？可以讲给我听听么？”

“我的全名长得多。您可直接称呼我诺提娅。”

诺提娅正了正喉咙：“您不对我们的社会形态感到奇怪吗？”

“一开始确实。但是我坚定的是，如果不加以了解的话，我就没法确认我的想法正确与否。”

“其实我也很奇怪——我们女孩怎么会这样接受了‘我们死掉对社会有益’这一原则的同时，让其中的一部分，比如我妈妈和我，坦然地活下来？”

“特权阶级很常见。”光回答：“在我的国家里，曾经可能比这更可怕。侵略者——你能明白这个词的意思吧？从外部攻击你的人——利用一些微小的不同，强行把一个民族分成两个，然后挑动他们彼此敌视甚至内战。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最后死了很多人，按照你们的人口比例来算，可能有一两百亿人因此而死。”

“屠杀，很形象的词。不过您有一些其他词我还是不太能听懂——这不重要，他们最后怎么处理那些肉块？”

光怔了一下：“这和差不多同时期的一个寓言倒是很像。他们不处理。就像你们不处理一部分人的肉体那样。相比于他们，你们的语言太过善良，词不达意，很难简单地解释。”

“那么——如果我可以学习你们的语言？”诺提娅立刻问道。

“我可以教你。不过你残留的那点生命恐怕不足以支持你学到能和我对话。”

光示意诺提娅继续说。诺提娅挥手让一个女仆到身边来。

临到面前，她竟发现无法开口。女仆沉默地看着两人。

“你好。小姐。”光开口说：“旁边的哈萨林女士有事想问问你。”

诺提娅看向女仆：“我们有什么区别？”

“您是中部白人，我是传统黄种人。”女仆不解地回答道。

“这倒是个有趣的答案。”光笑道。

“还有呢？”

“您是主人，而我是女仆。”

诺提娅只好问：“我是说，生理上。”

“——除了人种间皮肤颜色的差异之外，应该没有。”

“这也是我要问你和光女士的——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你连名字都不配被我知道，回答完我的问题之后就要被活着压成垃圾块扔掉？”

女仆又想了一下：“您也可能随时被宰掉吧。我出生的时候就做好了要被这样用掉的准备啊。”

“但是就现在这一刻来讲，你已经是废品了。理论上你可以拒绝。但你会这么做么？”

“绝对不会。”女仆斩钉截铁：“对我来讲，被用完然后扔掉，对我以及整个社会都更好。我的价值在我出生到现在的十六年已经用完了——现在剩下的不过蜡烛最后的烛芯。”

“实际上我期待这一天很久了。我…想我的同学们。”她小声补充道。

“就我所知，在你们的世界里，没有死后的概念。”光说。

“我只是渴望和她们回到同一个状态。诺提娅女士肯定也没法理解，但这是我们的约定。她们在等我。”

“就是这样——光女士。我大概八岁的时候意识到每个人都是特别的，我的一些哥哥们是，我的另一些姐姐们是，我的仆人们也是。这个世界不会少给那些‘偷工减料’的女孩们一点点自由意志，也不会多给我一点。那时候开始，我就没法接受心安理得地享受了。”

光看着有些伤感的诺提娅：“我猜你家里人完全不这么想。”

“就连我那些活不到第二天的姐姐们都歧视非自然人女孩。尽管她们其实很可能死得比这些女孩还下贱无用，但她们——我没法接受那种观念。”

光拉了个椅子，请旁边的女仆坐下。她很谨慎地按照最标准的坐姿坐下了。

“我们之间没有区别。但是她要这么随便的死掉。尽管活了这么多年——这是畸形的社会形态。”

“女仆小姐。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以及你怎么想的吗？”

女仆点了点头：“我叫遥。——其实我也想过，准确的说是我的一个同学也想过为什么，大家都知道我们的人口很多，每年都有几百亿像我们一样的女孩从节点里‘生产’出来，我们还知道人的料肉比大概在120：1这一级别，也就能得出结论，让我们全部，甚至是大部分活下来都是不可能的——有人必须做出奉献。

“我们故意回避这个问题，可她想过，为什么要像现在这样，让我们女孩像餐巾纸那样被使用，上一个结论不能支持下一个。庭院完全可以把我们出来就全部毒死，假装我们有一个正常的社会，但他们没有这么做。他们在我们身上花很多资源，让我们打工弥补回一部分，用我们的肉体偿还另一部分，但这肯定还是不够。

“直到她被宰掉也没弄清为什么。而我们之后也没有兴趣去思考了。死掉之前活着真的很棒——真的。因此我的观点是我的服务至少不是偿还我活着的代价。没有人要求我支付代价。”

“遥小姐。”诺提娅说：“这个问题，我想三百年前有活人能回答。但如今，德卡德的宅子里，恐怕也难以找到答案。”

“那请您尽量在死的那一天把答案带在心中。”女仆回答：“那时候我肯定是肉馅了。”

“痛苦是美好的。”她念道：“把我烧掉吧。”

光撑着下巴，欣赏着两人之间的对话。她用左手拿起手边的饮料看了一眼：“为什么不是酒？”

“泛中部航空联盟的超音速航线均不配备任何酒类。”女仆回答道。

“——我能理解。你们是不是还有不吃猪肉之类的禁忌？”

“机上只提供全程材料和工艺都能由乘务员提供和完成的肉类。”诺提娅答道：“只要这航线超音速了，就不提供任何禽畜制品。据说这是为了让所有肉类来源可控。”

“——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吧。如果我们没有不同，我死在这里或者任何一个垃圾桶里又和其他死在同一个垃圾桶里的女孩有什么区别？凭什么只要我死得合法合规，只要那些禁止自杀的惯例没法固定我，我就仍然是荣誉的已故王女哈萨林，而不是名字变成一个二维码的肉块，一个给学生吃的速成肉泥棒？我从小就不能接受。”

“归根结底我们之间唯一的区别就是出身。如果仅仅是这样，如果平等地活着不行，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平等地死掉——这就是为什么，我选择和她们上一样的学，走一样的路。”诺提娅总结道。

光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口饮料：“你毕竟还是个孩子。命运并非固定，但是你出生的环境就决定了很多。”

“——我知道。我的原则是不故意隐藏水平，因此我很清楚有太多比我优秀的女孩因为我老师和朋友甚至她们自己的眼光，间接死在我手里。换言之我活到今天显然不是我的功劳。如果我换一个出身，早五年就死了。”

“您已经比我优秀了。您陷入‘还不够’的困境里了。”女仆插话道。

诺提娅摇头：“我还能怎么办？我要对得起我多活的珍贵的生命。”

“你还有至少一周。”光安抚她：“公费旅游总是爽嘛。我想除了奥加斯科教授之外我们都该开心点。”

女仆平静地看着她们，光挥挥手，她就起身搬回凳子。诺提娅目送着她走进旁边的隔间，锁上门，然后过了几秒钟，门重新解锁。

诺提娅站起身，拉开那扇门，刚好容一人的空间已经空空荡荡，墙壁洁白锃亮。不过她还是发现细节，捡起一根卡在门缝里的头发，随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真冬从楼下走上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盒，见到诺提娅略有些伤感，从盒子里取出一块递给她。

“在飞机上我不吃奶制品。”诺提娅拒绝道。

真冬咽下嘴里的那一块：“这是代可可脂巧克力啦。”

“你蠢吗？我说的是牛奶。”诺提娅不满道。

“我想尝尝。”

“这是‘白色女友’。很受欢迎的夹心巧克力。”真冬解释道。

光拿了一块，咬下一小口：“很不错的免税店小礼品。可以给我带一点吗？”

“又是新奇的名词。”诺提娅看着巧克力。

真冬把盒子放在桌上：“来吃吧。现在准备降落了——地速顶多六百。”

再次强调，诺提娅真的非常不喜欢乘坐超音速客机。世界上所有仍在运行的16架超音速客机都是泛中部航空联盟旗下的，而这架注册号AXDN的更是绝无仅有的唯一一架超音速豪华客机。

这意味着要员总是它来运输。22年过去它已经比自己所有飞行员的寿命都长，也已经离和那些飞行员一样的结局越来越近。它参与的航展中宰杀了三位数打扮成它拟人形象的少女，诺提娅总觉得有一天，它会带着乘坐它的少女们和贵族富豪们一起刷新航空安全史上最大的灾难记录，因为尽管它载员量仅有标准版的1/10，但却有四倍于之的乘务数量。而且不同于一般型号的轮换，它总是在结束之后宰掉所有机组，无一例外。

——对有些人来讲，这是荣耀。诺提娅想。

“2.7G？！”真冬叫道。

飞机砸出一个重落地。

光站起身，沿着指示走向远处。她不久之后回来：“飞行员似乎在——潮吹。”

“至少她没有把我们都杀了。把她宰掉吧。”诺提娅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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