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顾攸凌最崇拜的人就是父亲顾庆军。

顾庆军，一条大汉，仿佛是从老宣传画里走出来的。他面色红润，五官棱角分明，嗓音浑厚，宽得像门板的肩膀上总搭着条毛巾，浑身肌肉将皮撑得如鼓面般紧绷。谁从他身边走过时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顾庆军在大青关水电厂当技术工程师，负责检修各种设备。厂里的人总能看到他风风火火地在各种机器间穿梭，三两下排掉发现的故障。电工，机械师，文员，正副厂长…凡和他打过交道的，没人不对他竖大拇指。只是下了班后，人们同他的关系就不怎么亲密了。他不碰烟，不沾酒，也没有钓鱼打牌之类的常见爱好。谁请他赴宴会，谁一准被他扫兴。于是大家都当他是文员办公室的电脑，下班之后就在某个地方关机了。

顾攸凌知道父亲的爱好——照顾她，以及翻阅爷爷去世后留下的泛黄的书本。父亲常搬着大板凳，叫她搬着小板凳，一起到阳台坐下。两个人各捧一本书看。顾攸凌记得，在她还小得看不懂书时，父亲曾捧着书，将先辈们的故事绘声绘色讲给她听。“唉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父亲常抚摸着书这样感叹。“唉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小攸凌学着父亲的样子感叹道。

除了一起读书，父亲还总拉着小攸凌一起长跑。每当小攸凌满头大汗地停下，双手撑着膝盖痛苦地大口喘气时，父亲总会抚摸着她的脑袋，鼓励她坚持跑下去。某一天，两人绕着水库跑。跑到半途时，天上的云层愈积愈厚，里面传来雷电的轰鸣。小攸凌本能地贴近父亲，像被汗沾湿的头发贴在皮肤上那样。

“凌儿，你学我！″父亲朝云层挥舞着铁筑般的臂膀，口中发出压过雷声的呼喊，“我不怕你！你压不倒我！″

“我不怕你！你压不倒我！″小攸凌挥着小拳头喊，风从她张开的嘴里灌进去，呛得她一阵咳嗽。

“咳咳——我是暴风雨中飞翔的海燕！″小攸凌学完父亲还嫌不够，又喊出了书上看到的话。

“说得好！你是爸爸的骄傲！″父亲用力拍了拍小攸凌的肩。

这件事的结果是两个人在跑回去的路上被从上到下淋了个透。父亲没什么事，小攸凌却发了低烧，脚趾甲还因为跑了太多路而受伤变了形。

“你真是的，这么折腾凌儿干嘛？″在家里，母亲一面给额头上顶着凉毛巾的小攸凌的脚上药，一面向立在一旁的顾庆军埋怨道。

“妈妈，别怪爸爸…爸爸是在教我…″小攸凌呓语道。

“凌儿底子好，不会有什么事的。咬牙扛过去就好了。她的意志会得到锻炼的。″父亲说着，又抚了扰小攸凌的头发。

“你还真是…和从前一个样。″母亲无奈地摇头。

小攸凌缓缓睁开眼。视线中的景物一团模糊，但父亲的身影却是清晰的。

“父亲真了不起啊…”

“凌儿好好学习，严格要求自己，有一天会比爸爸更强的！然后有一天，凌儿就能改变一切…”

父亲在那一刻充满期许的眼神，一直在顾攸凌脑海里挥之不去。

顾攸凌相信没有什么能打垮父亲。至少在她初三那年收到父亲的讣告前是这样坚信的。看见讣告的那一刻，她忽然觉得环绕着她的世界好像变成了假的。

“唉…老顾他…他怎么就不肯藏那儿，等那帮贼偷完了再去报警…还和他们斗…"来报丧的同事们摇着头叹息道。

那些同事接下来说了什么，顾攸凌已经半句话也听不进去了。她呆立在门口，耳边只剩轰鸣声和母亲的哭喊。直到捧起父亲的骨灰盒的那一刻，顾攸凌才“哇″地哭出了声。

顾庆军下葬后，水电厂网站发了他的讣告和事迹。顾攸凌每天都会去看，发现浏览量始终寥寥无几。父亲的牺牲很快被各种公文事务挤到下面，接着被乱七八糟的八卦花边埋没。

为了缓解悲痛和恶心，顾攸凌完全把自己埋进了书山题海。顾攸凌的母亲宋安丰辞了工作，将家里的积蓄连同保险金和抚恤金交给懂理财的舅舅打理，自己专心照顾一心苦读，几乎放弃了社交的顾攸凌。顾攸凌上学时，她会在打理完家务后做十字绣拿去卖，给顾攸凌加加餐。

顾攸凌考上了省重点，从近郊的家里搬进了靠近学校的廉租房。凡是有利于进步的事她都拼命地去做。她妈妈见她一天天憔悴，劝她注意休息，她咬牙拒绝，说:“不行！我必须变得更优秀，比爸爸还要优秀得多！爸爸的牺牲还会被忘记！我的牺牲不会！我的牺牲会让爸爸这样的人被记住！他们才是大家应该学习的榜样！”

“妈妈不想教你牺牲…妈妈只希望你一辈子幸福快乐，不后悔就行了…”

“那种幸福是肤浅的！”她不耐烦地拨开妈妈搭在她肩上的手，“只有改造世界的生活才值得过！”

“可世上大部分人不都是改变不了，只能去适应吗？”

“那是没出息的活法！”顾攸凌甩下这句话，就重又把自己埋进题海。

母亲也只能摇头叹息。

为了给作文积累素材，顾攸凌开始大量阅读新闻。各路媒体为了增加点击量，把许多负面报道安上惊悚的标题发出去。这些报道当然基本不能作为作文素材，却给了顾攸凌一种旁观世界末日般的痛苦，无力和怨恨感。她只能去幻想，幻想未来自己能把负面的事情全处理掉，让它们再也不发生。

高三那年的某天晚上，顾攸凌一如既往地筛选着新闻。忽然，一个小标题吸引了她的视线。

《大青关水电厂腐败案调查始末》

顾攸凌点开这段报道，反复地看。她捂着嘴吐了，呕吐物从指缝里溢出来。

“凌儿？你怎么了？″母亲忙赶上来。

“这帮混蛋！混蛋！敢糟蹋我父亲！″顾攸凌一拳捣在桌上。

母亲看到了那条新闻。她只是叹了口气，上前帮顾攸凌擦嘴擦手。

顾攸凌高中毕业的同时，大青关水电站关停了，废弃厂区未来会被拆掉，在更好的地段另建一个。

顾攸凌的分数离最顶尖的学府只差了一线。可她不愿复读，她想尽快投身社会。

顾攸凌上了大学，可以完全自立，不需要照顾了。可宋安丰没有回到工作中的意思。

“我已经爱上十字绣了，感觉研究着绣法过一辈子就挺不错。你舅把我们的财产打理得很好，钱也是不缺了。”母亲这样解释道。

“您那是没有出息的活法。″顾攸凌这样想着，可面对养育自己长大的母亲，她无法把这话说出口。

上了大学的顾攸凌无法接受给别人打工的未来。她信不过那些在社会的染缸里泡过一轮的老板们。她从大一开始就在大量学习创业相关的知识。各路社团的传单她不接，旁人的搭讪她也不理，只结交对学习和创业有帮助的同学和老师，脑子累极了就到操场上跑圈，跑到气喘吁吁再回宿舍洗澡，睡觉。一连三年都是如此。宋安丰则闲暇下来，常常四处逛逛，找寻灵感，或单纯放松一下。

大三升大四那年的暑假，顾攸凌回家来了。母亲很关切地对她问这问那。她对自己取得的进步，争到的奖学金和荣誉对答如流，讲自己的日常生活却磕磕绊绊，几句话后就词穷了。

“凌儿，妈想和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妈妈？”

“妈前些天在福利院看到个怪可怜的叫温晞的小女娃。她性子软，老受别的孩子欺负。妈想收养她，你看…你可介意？”

“这是在救人啊！我当然不介意了！″顾攸凌斩钉截铁道。

不久，顾攸凌和母亲一起去福利院办了手续。第一眼见到温晞时，顾攸凌就觉得她像块璞玉——乌溜溜的头发，满是灵气，干干净净的大眼睛，清晰的表达能力，表情虽有些怯生生的，可顾攸凌觉得完全可以靠后天培养来更改。毕竟她现在才6岁。

“要是好好雕琢这孩子，她也许长大后会超过我，像先辈们，甚至像伟人那样被载入史册。”顾攸凌的直觉是这样告诉她的。当看到温晞的小手紧紧搂住母亲的胳膊时，顾攸凌甚至油然而生出一种强烈的惋惜。

“晞晞，喊姐姐。″母亲指了指顾攸凌，对温晞说。

“姐，姐姐。″温晞试探性地喊着。

顾攸凌蹲下身，抚摸着温晞的脑袋，就像过去父亲对她做的那样。温晞的神情放松下来。

母女俩轮流照顾着这个新的亲人。母亲有意让顾攸凌多带带温晞。顾攸凌就耐心地教她文化，给她讲自己精挑细选的故事。

“姐姐，早点回来！″在火车站，温晞踮着脚向顾攸凌用力招手。看着一旁拉着温晞的母亲，不舍之余，顾攸凌再次深感遗憾。

大四寒假，顾攸凌抽空回来。她一开门，温晞就抱了上来。

“姐姐回来了！″顾晞惊喜地喊道。

顾攸凌将温晞抱起来轻轻摇晃，学习和旅途的疲惫转眼间离她而去。

“晞晞可想你了，你不在时，她老拜托我讲关于你的事情。″母亲在一旁笑着说。

“晞晞，姐姐不在时有没有好好学习呀？”

“有！″脆生生的回答，听上去不怎么胆怯了。

“姐姐考考晞晞好不好？”

“好~″

问了几个问题后，顾攸凌微微皱眉。

“感觉她进步得没我想的那么快。″她想。再次预备回学校时，她对母亲说:“妈可不要惯着晞晞，她还可以做得更好。”

“好，知道了。你到了那边可要注意休息，别累昏了头啊。″母亲点头说。

顾攸凌踏上火车，她不知道这次就是永别了。收到母亲忽然病倒的消息时，顾攸凌正在外地实习。当她急怱怱赶到病房时，一切都晚了。母亲躺在病床上，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温晞正趴在她身上号啕大哭，含混不清地喊着“妈妈不要走。″

顾攸凌瘫倒在床前。

“对不起…妈…对不起…我怎么这么没用啊！″顾攸凌哭喊道。

母亲看着她，轻微地摇了摇头，两滴浑浊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滚落。

顾攸凌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床头的监测仪发出凄厉的报警声，她才渐渐回过神来。她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温晞揽进怀里，尽力安慰着。温晞紧紧抱着姐姐。

母亲下葬后，按照她早先拟的遗嘱，家里的财产，温晞的抚养权，现在都在她这里了。尽管痛苦，顾攸凌还是不可抑制地产生了一种沾满罪恶感的庆幸——现在，她可以完全按自己的想法雕琢温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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