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太平洋某片远离航线的海域，像一块吸饱了墨的巨大绒布，沉沉地覆盖着整个世界。“深渊号”科考船庞大的钢铁身躯切开这片粘稠的黑暗，船体破浪的哗哗声单调地重复着，更衬得周遭死寂一片。探照灯惨白的光柱蛮横地刺入海水，徒劳地搅动着，最终只照亮了冰冷咸腥的水沫，以及墨汁般的海面。

主甲板后方的露天观测台上，湿冷的雾气弥漫。海风不大，却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无孔不入地钻进衣领和袖口。

李哪吒裹紧了并不怎么厚实的防风外套，清了清嗓子，对着手里连接着船载气象站的平板，用带着困倦的语调念道：“时间：00:47。定位：东经29°，北纬124°。海面温度：24摄氏度。空气湿度：76%。风力：2级，西北偏西。空气质量：优。能见度：约9公里……”念完最后一个数据，他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他随手把平板搁在冰冷的合金操作台上，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向后一靠，倚在湿漉漉的船舷栏杆上。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外套传来，让他打了个激灵，困意稍减，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无聊和烦躁。

“鹤童师姐，”哪吒侧过头，声音拖得有点长，带着点少年人的倦怠和抱怨，“我们还要杵在这儿观察多久啊？这鬼地方除了水就是水，连条飞鱼都看不见。”

他大学主攻海洋生物，理论知识学了一大堆，满脑子都是深海巨兽、发光水母、神秘生态链。

当室友对着电脑屏幕厮杀网游或者跟对面性别未知的主播聊骚时，哪吒常常抱着《海洋生物学》，《深海奥秘》等一众科普类图鉴看得入迷。但一本被他翻得起了毛边的《上古异兽录·海经篇》却是他的私藏最爱。书页间夹着许多便签，其中一页画着一个模糊而优美的生物轮廓——人身鱼尾，长发如海藻，眼眸似最深的湖泊，旁边还龙飞凤舞地批注着：“《博物志》：‘南海水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扯淡！但其存在与否，存疑，待考！”

这次能登上“深渊号”，还是托了他亲导师太乙的面子。太乙和这次科考的总负责人，也就是业内鼎鼎有名的博导无量仙翁有点交情，好说歹说才把哪吒这个刚上研一的关系户塞进了这个堪称豪华的科考团队。

可惜这份殊荣带来的，并非想象中的激动和礼遇。

带队的师兄鹿童和师姐鹤童，显然对这位靠导师关系进来的小师弟没什么好感。两人都是无量仙翁的得意门生，严谨，高效，甚至有点不近人情。在他们眼里，哪吒大概就是个需要特别关照的麻烦。有什么脏活累活自然一股脑儿地丢给哪吒——美其名曰锻炼新人。最枯燥的轮值观察自然也是哪吒的——“搞科研要先打好基础，切勿好高骛远”。至于核心区域的仪器操作跟样本的初步处理？哪吒连边都摸不着。

鹤童就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正沉默地调试着一台声呐接收器的参数。她穿着合身的科考服，身姿笔挺，即使在深夜的寒风中也显得一丝不苟。听到哪吒的问话，她头也没抬，声音和她一贯的神情一样，冰冷淡漠：

“无量主任吩咐了，你的任务是记录。观察多久不是你需要关心的问题。”她顿了顿，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有抱怨的功夫，不如多熟悉一下操作手册，或者——”她终于侧过头，目光锐利地扫了哪吒一眼，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嫌弃，“把甲板C区的设备箱再清点一遍。鹿童师兄说你上次的记录有疏漏。”

哪吒：“……”

当他把最后一箱采样设备“哐当”一声撂在甲板指定区域，声音大得足以让不远处的鹿童皱了下眉。哪吒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腕，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嗤笑一声：这点分量也好意思叫锻炼？海风把他额前几缕不听话的黑发吹得乱晃，哪吒毫不在意，再次开始逡巡周围的海面，仿佛那箱沉重的设备只是顺手丢开的障碍物。

“李哪吒。”鹿童冷硬的声音传来，他依旧没回头，专注地盯着声呐屏幕，“C区过滤网堵了，去清理一下。”

几乎是同时，鹤童的声音也从仪器另一侧飘来：“清理完，把刚才采集的七十二份水样分装贴标，送下层恒温柜。编号不能错。”

哪吒挑高了眉梢。

又来了。

这俩人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使唤他干这些毫无技术含量的破事儿，真当他看不出来是故意排挤？就因为他是太乙师父塞进来的关系户，觉得他挤占了名额，不配碰那些精密仪器？

嘁。哪吒心里冷笑，谁稀罕似的。

他压根没理会，反而故意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然后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腔调挑衅道：“行啊，既然师兄师姐开口了，我当然要好好锻炼。”

哪吒特意加重了“锻炼”两个字，说完，他也不等那两人反应，双手插进外套口袋，迈着一种近乎闲逛的步子，晃悠着朝那散发着腥臭味的过滤网区域走去。

脏活累活？无所谓。他李哪吒忍不了委屈，但也从不内耗。这俩家伙什么态度他门儿清，但他根本不在乎。他们眼里只有数据、样本、论文，他可不一样。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深邃的海面，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狂热。这片海面下藏着真正有意思的东西，那些在古籍传说里闪烁其词的神秘生物没准真的存在！

甚至可能是人鱼……

想到这里，他几乎有点兴奋起来。尽管不喜欢师兄师姐，但只要能留在这艘船上，留在这片最有可能发现奇迹的海域，这点鸡毛蒜皮的刁难算个屁！

就在这时，一直盯着多功能声呐显示屏的鹿童突然“咦”了一声，打破了观测台上略显凝滞的气氛。

“主任，有情况。”鹿童的声音依旧冷静，但语气稍显迟疑，“十一点钟方向，深度约三百米，捕捉到一组异常生物回声信号。”

正准备再次催促哪吒去干活的鹤童立刻转过头，看向屏幕。无量主任也快步走了过来，眉头微蹙：“异常？说具体点。”

“信号源强度很高，但移动模式非常奇特，”鹿童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划过，调出数据流，“不是已知大型鲸类的规律起伏，也不像鱼群的散点分布。它的轨迹更像是一种爆发式的短距冲刺，几乎与环境噪音融为一体。而且……”

他顿了顿，放大了频谱分析图：“您看这个回声结构，复杂程度极高，内部有多个强反射点，排列方式很不寻常。数据库里没有匹配项。”

无量主任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不复平日里的平静温和，而是一种猎手般的锐利：“未知生物？确定不是设备干扰或者温跃层造成的幻影？”

“回声特征稳定，排除了设备故障。”鹤童在一旁补充道，她已经调出了环境监测数据，“该区域温跃层平缓，水声条件良好。信号是真实的，其移动模式显示它似乎正在与另一个大型生物信号发生近距离互动，但行为模式还无法解读。”

未知，高强度，复杂结构的生物回声，与虎鲸发生无法解读的互动……这几个要素组合在一起，让无量主任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很好，他们这一趟总算没白来！

“调整航向，缓慢接近，声呐持续锁定，把所有探照灯都给我打过去！”无量主任立刻下达一连串指令，接着才想起这儿还有个关系户，“哪吒！用你的望远镜，给我死死盯住十一点钟方向，海面有任何异常，立刻报告！”

原本还在心里吐槽师兄师姐的哪吒，听到“未知生物”时浑身的懒散瞬间一扫而空，血液一下子涌上了头顶。

来了！难道真的……

他一把抄起挂在脖子上的高倍夜视望远镜，用力怼到眼前，心脏因为期待和狂喜而怦怦直跳。冰冷的镜圈紧贴着眼眶，视野瞬间被拉近，死死锁定了十一点钟方向那片被好几道强力光柱聚焦的海域。

探照灯惨白的光柱蛮横地刺向那片海域，将墨色的海水照得一片浑浊翻腾。就在光柱边缘，光线勉强能穿透的深度，一点极其微弱的反光，在望远镜的视野里极其短暂地闪现了一下。

不是浮冰的反光，也不是垃圾的塑料光泽。那反光带着一种生物特有的温润质感，仿佛珍珠或鳞片——

千米之下是无尽的黑暗，冰冷的海水包裹着一切，偶尔掠过的深海生物，用自身发出的微弱冷光，短暂地照亮一小片墨色的区域，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敖丙悬浮在一片巨大的海岭阴影中，银蓝色的长发在几乎凝滞的深海水流中无声飘散，他覆盖着细密银蓝鳞片的身体在黑暗里，也仿佛能吸收并反射周围微弱的光源，呈现出一种朦胧的冷辉。

他清澈的海蓝色眼眸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耳后微微张开的耳鳍捕捉着水中细微的震动和声波——除了深海热液口喷发的轰鸣和鱼类游过时水流的变化，他还听到了一声痛苦而沉闷的呜咽。

敖丙瞳孔微微收缩，身体如同融入水中的一道影子，无声无息地朝着声源方向游去。

在一片相对平缓的沙地上，一头年轻的雌性虎鲸正在痛苦地翻滚，它流畅优美的身躯此刻却被一张坚韧无比的废弃渔网缠住。渔网的绳索深深勒进了它背鳍根部的皮肉，捆住了它的胸鳍和尾柄，随着挣扎越缠越紧。它每一次挣扎，都只会让绳索更深地切割皮肉，浑浊的血丝正不断从伤口处渗出。

虎鲸发出一声哀鸣，敖丙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怒意。他见过太多类似的景象——被塑料环勒变形的海龟，误食垃圾袋窒息而死的信天翁，被油污糊住眼睛的海豹……每一次，都让他对人类的厌恶加深一分。他极少靠近海面，那片被人类船只和垃圾玷污的区域，对他而言代表着未知的危险。

巨大的银蓝色鱼尾只是极其轻微地一摆，身体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虎鲸身边。虎鲸察觉到他的靠近，巨大的身体猛地一颤，挣扎得更剧烈了。

“嘘……安静。”敖丙的意念如同温和的水流，无声地传递过去，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他伸出手——动作快如闪电，又精准无比。他的指尖异常锋利，轻易就切断了勒得最紧的几根绳索。

虎鲸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善意，渐渐停止了挣扎，怔怔地看着这个散发着冷辉的奇异存在。

敖丙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围绕着虎鲸庞大的身躯游弋，指尖翻飞，如同最精准的外科手术刀，轻松挑断了缠绕的网绳。他注意力都集中在虎鲸和绳索上，却忽略了周遭环境的变化，自然也没有察觉，在救助虎鲸的过程中，他们已不知不觉地上升到了比安全区域浅得多的水层。

细碎的渔网碎片如同腐败的海藻，纷纷扬扬地飘落。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当最后一根勒进尾柄的绳索被切断，虎鲸猛地一挣，彻底摆脱了束缚。它巨大的尾鳍用力一拍，搅起一片夹杂着浑浊的水流，身体瞬间获得了自由。它绕着敖丙快速游了两圈，巨大的头颅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臂，发出一连串欢快的哨音。

看着虎鲸摆脱痛苦，敖丙内心感到一丝欣慰。他挥了挥手，示意它尽快离开。然而，虎鲸欢快摆尾下潜时带起的强劲水流，再次将敖丙的身影向上方推涌了几分，短暂地暴露在了浅水层中。

快走吧，离开这片被污染的海域。

虎鲸再次发出一声悠长的鸣叫，调转方向，巨大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深海之中。看着它消失的方向，敖丙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然而，就在这心神松懈的刹那——

巨大的金属轰鸣穿透层层海水，如同冰锥般狠狠刺入他敏锐的感知！来自极近的正上方，还有一种被强烈窥视的感觉。他猛地抬头，瞳孔瞬间收缩成两道危险的竖线！

上方，那片敖丙极少踏足的上层水域，正被几道刺眼的光柱彻底撕裂，将他和他周围混着泥沙和碎网的浑浊水流照得无所遁形。

人类的船！

敖丙的心脏骤然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他太大意了，为了救这条虎鲸，他不知不觉游到了比平时更靠近海面的位置，而刚才解除渔网的动作很可能搅动了水流，甚至让他在那该死的光柱下暴露了行踪。

没时间犹豫了，敖丙巨大的尾鳍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身体如瞬间绷直，朝着更深的水域方向疾射而下。他的速度极快，如同一道银蓝色闪电，撕开了粘稠的海水。然而来自上方的窥视感和轰鸣声，却如同跗骨之蛆，非但没有远离，反而越来越近！

怎么可能？人类的船怎么会这么快？！

敖丙心中警铃大作，他感知到几道高速旋转的物体撕裂海水，如同毒蛇般朝他激射而来，是鱼枪，但速度和力量远超他以往遭遇过的任何一次！

他凭借惊人的直觉和柔韧性，在水中猛地拧身变向，两支带着倒钩的合金鱼枪几乎是擦着他腰侧的鳞片呼啸而过，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鳞片倒竖！

快啊！他绝不能被抓到……

敖丙奋力向前游去，但攻击并未停止，更多的鱼枪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封锁了他所有可能闪避的路线。同时，一张巨大无比的特制渔网正朝着他兜头罩下，那网绳的材质绝非普通尼龙，坚韧得超乎想象。

糟了！ 敖丙眼中第一次露出真正的惊骇，这些人类的武器和他记忆中的完全不同，短短几年，他们就能发展到这种程度？

他拼尽全力闪避，银蓝色的尾鳍狠狠抽向逼近的鱼枪和渔网，金属撞击的火花在深海中一闪而逝。但在对方绝对的火力和科技压制下，他的反抗显得如此徒劳。

噗嗤！一支鱼枪终于抓住了他闪避的微小空隙，狠狠扎进了他的左臂，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血液在冰冷的海水中迅速晕开一片赤色。紧接着，巨大的合金渔网如同捕兽夹一般，猛地收紧，坚韧无比的合金绳索瞬间缠绕上敖丙受伤的手臂，腰腹和鱼尾，倒刺深深扎入鳞片下的皮肉。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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