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们的第一次相遇。

　　她大病初愈，厌倦了床榻上的生活，在百无聊赖的恢复期中出逃。

　　医院封闭的房间只会让她回想起病痛的折磨，她在闷热的夏天，顶着烈日来到了寂静而凉爽的森林中。

　　即使热浪席卷到这里，也会成为冷风。

　　她专门挑没有踩踏痕迹的地方向森林深处走去，沿路用以前学过的魔法做了标记。

　　直到树荫几乎要把天穹遮住时，她向前拨开了最后一层茂密的灌木。

　　一片宽敞的草地出现在眼前。

　　在一片幼绿的嫩芽里，中央合抱的树木伸展出根系，深深地扎入泥土中。

　　那巨树在森林里盘踞了一个异常清净的空间，上面挂满了粗壮的藤蔓与攀缘植物，几乎看不到树干，仅有一片生机盎然的绿。

　　冷风吹动树叶沙沙地响着，枝繁叶茂的古树轻轻摇摆，露出里面藏着的花。

　　而随着花朵的出现，一位黑发的少女，也从枝叶中探出头来。

　　随即所有的树枝与藤蔓全都围绕着她分散开来，少女出现在树木中心，如同一朵巨大的海棠，其中的花蕊。

　　泥土的芬芳与草本植物的气息交织，被树叶簇拥的少女睁开双眼，微笑着低头看向她。

　　她无法从少女身上挪开视线——

　　她的上半身从嫩绿中生长出来，乌黑而略显凌乱的长发披散着，在森林的清风中飘扬。

　　她的手臂也缠满了绿色的细丝，连接着身下的母体，幽幽地散发若有若无的微光。

　　她就这样伫立在森林中，静静地看着她。

　　她灰蓝色的眼睛与若隐若现的天空相称，倒映出闯入这片森林的少女。

　　她们的第一次相遇中，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恬静，仿佛一首童谣，天真烂漫。

　　少女来自末流贵族，家境不错，但自幼体弱多病，父母常带她四处求医。

　　连在魔法学院的学习也只能断断续续地进行，她曾经练了无数次“天马咲希”这四个汉字的写法，最终也没用上过多少次。

　　在不断地转学与搬家中，她没有固定的朋友，连咲希这个名字都几乎只有家人叫过。

　　在她步入青春期后，病情恶化，家中只能定居在这个有名医看诊的地方，期盼着少女的病能够好转。

　　终于在一个初夏，她的病情居然真的趋向痊愈了，且体质也奇迹般地越来越好。

　　她以为这是命运，能在这个夏天也同时遇见那位森林中的精灵。

　　“你有没有名字呀？”

　　咲希坐在巨大的根茎上，仰头看着被蓝色花朵簇拥的少女。

　　她弯腰看着咲希，歪了歪头，没有张口，而是在摆动了枝叶后，用魔力直接把声音传入咲希的脑海中。

　　“星乃......一歌。”

　　那声音渺远而寂寥，仿佛从天边传来一样。

　　“可以用这个名字，指代我。”

　　她似乎不会转动眼球，只能靠摆头来看向人类的少女。

　　“一歌啊......真是个好名字！”

　　人类女孩闪耀的金发拂过叶片，向植物少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的名字是天马咲希，叫我咲希就好了！”

　　一歌认真地点了点头，身后的藤蔓也发出哗啦声。

　　“天马......咲希。咲希。嗯，我记住了。”

　　她离得又近了一些，自然地抱住自己的膝盖。

　　“那以后我叫你小一，可以吗？”

　　她好像有些疑惑，眨了一下眼睛，依然没有转动眼球，呆呆地继续点头。

　　“好。咲希。”

　　少女的脸庞本就生得俊俏，宛如大师匠心制作的木雕一般完美无瑕。

　　在那时的咲希眼中，她就如同万花丛中飞舞又消失的蝴蝶，神秘莫测。

　　那眼中满是远离人间烟火的纯洁，不带一丝杂质。

　　在太阳下山前，咲希向一歌挥手道别。

　　“咲希。等一等。”

　　她向女孩招了招手，示意她再靠近一点。

　　“咲希。伸出手来。”

　　一歌摊开自己的手，身上嫩绿的细丝开始闪光，聚集在她的手心，一个幼芽从中钻出，慢慢伸展草叶，结成了一株和她身上的花都不一样的，淡蓝色的菊科花朵。

　　“咲希。这个。送给你。”

　　她安静地看着咲希拿起花朵兴奋的样子，目送她离开森林。

　　咲希把它拿回家后，发觉其中散发的不是菊科植物的苦味，而是淡淡的甜香，于是把它从花瓶里拿出，做成了书签。

　　每当她在病床上无聊，阅读书籍时，看到这个书签就会想起一歌那看起来有些呆傻的样子，不由得偷笑出来。

　　为何一歌能生长得如此繁茂，而她只能被病魔缠身？

　　她看着一歌饱满而富有光泽的叶片，还有粗壮的藤蔓与树干，又看看自己细瘦的手腕。

　　如果没有生病，她是不是也能像一歌这样鲜活，而不是给父母徒增麻烦了？

　　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那些尖锐的病痛，连同她常年软弱无力的四肢一起。

　　不想被同情，不想让家人担心，更不想得到假惺惺的回复，每当逢人问到，咲希就会笑着说，没什么啦，早就好了，不算什么的。

　　怎么可能没什么，只不过是她学会了鄙视病魔，接受这些疼痛，更努力地去追求康复，而不是像以前一样，盘问为什么她要承担这些。

　　即使已经从疾病中脱身，咲希也不满足于现在的体弱。她不能再病倒，不能再给家人添麻烦了，她必须成为一个真正健康的，独立的人。

　　小一不像我，她是生机盎然的代名词。要是我也能像小一那样，就好了。

　　“咲希。想更强壮。对吗？”

　　在听完咲希的倾诉后，一歌转向咲希，好奇地问着。

　　“嗯……也不用强壮吧，哈哈，”咲希尴尬地笑着，“只是想，小一这么健康，真好啊。”

　　一歌低下头，把手臂从藤蔓中抽出，伸手抚摸咲希的脸。

　　她的手没有体温，是一种经过光合作用制造热量，更低但适宜的温度，而且质地粗糙，更像是草本植物的茎，明显能感到上面纤维的走行。

　　从她身上传递过来的，还有强到近乎磅礴的魔力，咲希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一歌空洞的眼睛。

　　“我帮助咲希。”

　　随即一阵古老而苍劲的力量从她们接触的地方渗入，流进全身。仿佛全身的神经都被滋养了，像获得了肥料的根系一般舒展着。

　　一歌松开手，继续看着咲希。

　　咲希握了握拳，以前那种瘫软的感觉居然减少了，好像全身都更加轻快，连呼吸变得都更加顺利。

　　“这、这是怎么做到的？！”

　　咲希只是听过体质加强的法术，但这好像明显不是一种临时的魔法，更像是一种……生命力的涌入？

　　居然，居然真的能做到这种事情，咲希看着一歌没有什么表情变动的脸庞，更加惊异于她的力量了。

　　“谢、谢谢你，小一！”

　　比起感谢，咲希心里更多的还是复杂的感觉，她对这种未知的古老力量感到疑惑，甚至有一丝心底发凉的恐惧。

　　体质这么先天性的东西，究竟是如何在这一瞬间就增强的？

　　“不客气。”

　　咲希突然注意到，一歌的藤蔓好像没有刚才那样挺立，叶片也失去了光泽，整体看上去居然变得和其他的树相差无几。

　　“小一，你……还好吗？”

　　咲希明白一歌给了她很重要的东西，在感激中掺杂着内疚，担忧地看着对方。

　　“你看起来，好像没有刚才那么有活力了……”

　　“没关系。送给咲希。”

　　她依然没有开口，而是罕见地转了转眼球，微微眯起双眼，嘴角生硬地勾起一个弧度。

　　咲希越来越频繁地去到一歌身边，每次都借口去练习魔法，几乎是一路小跑地一头扎进森林，甚至有时到晚上才会回来。

　　她在一歌这里得到了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东西。除了一歌与家人以外，还没有人这么频繁地叫过她的名字。

　　她给一歌分享各种各样的事，每次都看着她略显笨拙的反应笑起来。

　　“小一，你真的像个精灵一样！”

　　“我……不是精灵族。我是植物。”

　　“小一，你要是可以开口说话，一定是个比现在还漂亮的大美人！”

　　“我，没有声带。我不能说话。美丽的定义……是外观，不是声音。”

　　月光与萤火虫的点点光亮照耀了她们，咲希的笑声混在夏夜的蝉鸣声与蛙声中，花朵的清香随着风飘来。

　　她看着略显窘态的一歌努力皱眉思考的样子，以为这样单纯快乐的日子还会一直持续下去。

　　“请您识时务。把女儿交给我们来照顾，是对她最好的选择。”

　　对方是高等贵族，与咲希这种末流贵族相比，强大的不仅有财力，还有爵位。

　　“关于这个，大人，请给我们一点时间，毕竟也是需要准备嫁妆的……”

　　她知道像自己家这样没有地位和身份的人，大多都是任高等贵族宰割的鱼肉，没有反抗的权利。

　　我知道，我知道，我真的不怪你们。我会自己给自己拖延时间的。嗯，我将来一定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

　　她攥着这张生病时也盖着的被褥，心里只有不甘与愤怒。

　　为什么？我和我的家人这么努力治好了病，就落得了这样的结局？

　　就因为我弱小吗？

　　她看着窗外的圆月掠过树影，想起了一歌。

　　于是她在中秋的深夜走出家门，挑了一盏灯，踏向那株温柔而强大的巨树。

　　一歌察觉到光源后，长出了更多的树根覆盖在地上，转向咲希的方向。

　　“咲希。你……不睡眠吗？人类，在夜晚，要睡眠。”

　　她看到一歌纯洁，未被世俗污染的，那双有着木质素框架的空洞的眼睛，心理防线彻底崩塌，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一歌全身的树叶哗啦地响了一声，明显是有些意料之外。

　　“我要嫁给不认识的人了……”

　　“为什么啊……”

　　“都拿我当什么……”

　　咲希跪坐在一歌树干旁，肩膀抽动着，双手用力抹着眼泪，呜咽着试图说清楚话。

　　“咲希。人类，不对。”

　　一歌弯下腰，一如既往地向咲希微笑，僵硬地用手臂平抚着咲希的头，想要擦掉她的眼泪。

　　咲希抬起头，眼泪不断地滚落。

　　“咲希。我，唱歌，给你。”

　　她闭上眼睛，依旧没有开口，而是用树叶作为背景音，自己的魔力作为音符，演奏了一支未知语言的歌曲。

　　它像大地呼唤种子萌芽的摇篮曲，是森林里的交响乐，树木们的心头好。

　　圆月照耀，金秋飒爽，满树黄叶淅淅沥沥地响着，如同咲希的金发，在渐渐平缓的抽动中摇摆。

　　现在，咲希几乎每天都会去一歌的身边。

　　因为她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不长久了。

　　“......小一，如果我被别人伤害了，你会怎么办？”

　　她看着一歌渐渐枯黄的树叶，和面部越来越多的木质素蔓延，试着这么说了。

　　“以牙还牙。”

　　不知道是不是咲希每天耳濡目染的结果，一歌的话也“说”得也来越流畅了。

　　咲希拿起一片一歌落在地上的树叶，看着上面斑驳的纹理，感受里面蕴藏着的魔力。

　　她苦笑着，一歌是一棵树，怎么可能真的来救她。

　　“伤害咲希的人类，全部消除。”

　　她依旧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直直地盯着咲希看，不知这番话究竟是不是认真的。

　　“你有这份心，我就很高兴了。”

　　她抚摸着一歌枯萎的藤蔓，想要强撑出一个笑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咲希。如果他们伤害你，我不会放过他们。”

　　一歌从身后浓密的树叶中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红色果实，递给咲希。

　　“我快要冬眠了。咲希，如果吃掉它，我可以随时保护你。”

　　咲希诧异地接过这颗未知的果实，把它翻来覆去地端详着。像是苹果，但苹果又没有这样纯粹的颜色，和完美的圆度。

　　“这是......？”

　　“是我，用一整个秋天，给咲希准备的。”

　　“里面，有我的魔力。”

　　“如果咲希吃掉它，我就能在冬眠的时候，也保护你。”

　　咲希怀揣着这个散发怪异气息的果实，回到了家中。

　　“听说附近的森林里有几个人失踪了？”

　　窗外传来人们的议论，咲希听到是附近的森林，凑到窗边仔细听着。

　　“说是那里有吃人的怪物......”

　　“以后可要小心，不能再让小孩进去里面玩了！”

　　怪物？

　　咲希把那枚书签抽出来，其中散发的芳香，与这个果实相差无几。

　　小一......会保护我？

　　大雪落下，咲希拿着那颗久久没有变质的果实，再次踏入这片荒芜的森林，特意把自己的脚印踩乱，才来到一歌身边。

　　少女的身形早已消失，肯定是躲进树干了吧。

　　怪物......肯定不可能是小一。

　　那里仅剩一颗挂满新雪的突兀古树。

　　咲希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没有注意到古树的根系正在发出声音。

　　回到镇里，她看到家门口的马车，心里一紧，想转身就走。

　　“天马小姐。您这是着急去哪里？”

　　小一。

　　“如果您在这里，那就不用和岳父岳母谈了。”

　　小一，小一。

　　“跟我们走吧。”

　　小一，我相信你会保护我......

　　咲希拿出那枚果实，它身上妖艳的颜色，与散发的异香，让她仍然犹豫着。

　　但看着逐渐逼近的贵族子弟，她咬了咬牙，猛地咬下一口。

　　瞬间自己的身上出现了一个魔法阵，强大的魔力不断灌入咲希体内，几乎要头晕呕吐了。

　　不属于她自身的魔力在身体里冲撞，犹如什么陈旧的种子在胸腔里和胃里挣扎着即将发芽。

　　她的身上散发出紫色的微光，把伸手试图抓住自己的人立刻弹开。

　　咲希瞪圆了眼，看看倒在地上的人，又看看散发微光的果实。

　　那些人对着咲希先是一脸苍白，把人拖进车呲牙咧嘴了几句后，驾着马车离开了。

　　一整个冬天，那些贵族都没有再来过。

　　但咲希一家人，在圣诞与跨年时，都没有那么愉快了。

　　咲希也曾经三番五次地去找过一歌，但冬眠的事实是残酷的，没有一歌的陪伴，她只对伤害了高等贵族感到不安，过着人生中最漫长的冬季，每天都担忧着明天，却又在期盼着春天到来。

　　她一天天看着一歌身上的枝条被雪压断，后来等到积雪融化，树尖发绿，嫩芽冒出，新枝抽条。

　　终于，她在初春再次见到了那位木之少女。

　　“小一！”

　　咲希冲了上去，来到一歌面前——披散着的黑色长发，呆呆的眼神，还有若有若无的微笑，这就是她，就是她记忆中那个星乃一歌。

　　“我真的好想你......”

　　“......嗯，我知道。”

　　一歌像往常一样俯下身，动作也没有以前那样僵硬了，她的手上有植物新生的绒毛，轻轻抚摸着咲希的头发。

　　“在冬眠的时候。我有意识，但微弱。我知道，咲希一直过来。”

　　“我也知道，咲希吃掉果实，以牙还牙了。”

　　一歌相比刚见面时更加灵活地转动眼球，毫无神气的灰蓝色眼睛却在更自然的表情下，有了一些别的，更温柔的韵味。

　　“嗯......谢谢你，小一......”

　　有小一在，就不用怕那些人了。

　　小一，能保护我。

　　“那些人类。还要你结婚吗？”

　　一歌看到咲希看着自己的红瞳突然黯淡下来，重重地低下了头。

　　“我不知道......我伤害了那些人，我，我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植物少女依然用那双嫩绿的手怜爱地轻抚着咲希，摸了摸她的耳朵。

　　“那......咲希，要不要，做我的伴侣？”

　　咲希惊愕地抬起头，看见一歌微眯的双眼中，散发着与那个果实相同的，淡淡的紫光。

　　咲希顿了一下，张了张口，装作嗔怪地要一歌等她考虑考虑，心中的那粒种子却渐渐生根发芽。

　　此后一歌也确实没再提过这件事，二人照旧一同相伴着。

　　突然有一次，咲希注意到，一歌身上长出了一些去年没有的......器官？

　　有的呈现排列规整的真菌形状，有的是顶端呈管状的细长藤蔓，还附着有一些她从来没见过的透明粘液，与更加巨大厚实的花苞。

　　这让她想起了原始森林中的那些食虫植物，身上本能地恶寒了一下。

　　“小一，我记得你以前……好像，没有这些？”

　　咲希看着那些颜色各异的地方，疑惑而有些试探地问着。

　　“都是，为咲希准备的。”

　　一歌依旧歪着头，用双眼微眯的笑容看着咲希。

　　灰蓝色的眼中好像并没有映出光亮。

　　咲希和家人担忧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初夏，那辆马车带了更多的人来，甚至有些还拿着绳索。

　　不用思考咲希都清楚他们想做什么。

　　她只能再次狠狠攥紧拳头，咬着牙，愤恨地对夜空中的残月质问为什么就是我，那些人为什么一定要针对我，都吃过苦头了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要不要......做我的伴侣？

　　她想起一歌的那句话，于是毅然决然地背对着那些人，向森林中逃去。

　　“喂！站住！”

　　“能靠长相得到公爵的爱，居然还反抗？”

　　那些人唱完红脸唱白脸，在后面嚷嚷着什么爱什么婚姻，在咲希耳中只觉得肮脏且虚伪。

　　她施了个法术，甩掉抢婚者后跑进森林，凭借记忆狼狈地扑进一歌所在的地方。

　　尖锐的树枝和灌木丛中的刺划破了咲希的脸和四肢，细小的伤口渗出红色，膝盖也被摔破，身上沾着草叶和泥土。

　　“咲希......！”

　　一歌睁大了木质素框架的眼睛，身上的树枝和藤蔓全都颤抖起来，像书页一样哗哗响着。

　　她伸出藤蔓，扶起气喘吁吁的咲希，急忙弯腰查看她的状况。

　　“......小一，”咲希一字一顿，坚定却又颤抖地说着，“你还......想让我，做你的伴侣吗？”

　　植物少女的表情立即从担忧变为喜悦，用力地点了两下头，眼睛在夜里一片漆黑。

　　“想！……咲希，同意吗？”

　　银光洒在一歌的黑发上，给她镀了一层圣洁的白色。

　　“小一，在那之前，”咲希急速呼吸着，看了看身后来时的路，“那些人......想要我结婚的人。他们可能会......”

　　“没关系。咲希。伤害咲希的人，全部清除。”

　　一歌俯身，把那些藤蔓上的粘液涂抹在咲希的手臂上，伤口居然不再疼痛，甚至渐渐愈合了。

　　听到这番话，咲希心里一惊，一歌背光的阴影还是歪着头，双眼微眯地看着咲希。

　　嘴角明明有着弧度，却根本感觉不出笑意。

　　“那丫头在这！”

　　一歌和咲希全都循着声音看去，一个举着火把的人抓起绳索就要往这边跑。

　　咲希急切地看着一歌，正准备呼救，却猛地被一歌的藤蔓紧搂了过去，靠在树干旁，抬头看到她已经盯着那人，眼里反射寒冽的白光。

　　藤蔓迅速接近他，还不等反应过来就狠狠地像蛇一样勒住了他的脖子，手上的东西立刻掉落。

　　火把点燃了草地，一歌瞟了一眼火光，呼出一口气就轻松吹灭了。

　　那人在地上翻滚挣扎，试图把脖子上的东西抓下来，却被拖拽着越来越靠近一歌，面色也从红色变为青紫，好像要裂开了一样。

　　随即无数的树根从地底窜出，一瞬间刺穿他的全身，像个水球一样爆裂，结束了无谓的挣扎。数不清的孔洞中飞出的血液溅得到处都是，也洒在了咲希的腿上。

　　一滴鲜血划过一歌嘴角，她空洞的眼睛仍然盯着远方，机械地将那滴血舔进口中。

　　其他人大喊与呼救的声音似真似假，那火光也模糊。

　　只有反胃的血腥味是如此地清晰。

　　咲希看着那具甚至称不上是尸体的东西迅速被根茎吸收得干瘪，成为了包着人皮的骨架，连地上的血液都被清理得一干二净。

　　而一歌根部的那些结节根本不是根瘤。

　　而是无数被榨取干净的人或动物的尸骸，每一个脸上都扭曲地蜷缩着。

　　咲希只感觉脚底被黏在地上，身体除了发抖什么都做不了。

　　她感到什么东西擦过腿边，是一歌的藤蔓，清掉了洒在她身上的血。

　　“伤害咲希的人，全部清除。”

　　咲希被脑中的声音吓得不轻，立刻转头看了一眼。

　　月亮完全转了过去，看不清楚一歌的脸，只有她的根茎发出荧光，勉强能看清轮廓。

　　“咲希……同意做，我的伴侣吗？”

　　那眼睛完全是个黑洞，深不见底。

　　她想逃，逃离这些扭曲的干尸，逃离这个血腥之地。

　　但那藤蔓还禁锢着她，盘绕着，蜷曲着。

　　她回头，看到森林中尚未走远的火光，身体立刻停止了颤抖。

　　逃？

　　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于是她又缓缓地看向一歌，看向那两轮黑夜中灰蓝色的深渊。

　　我别无选择。

　　她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或者是昏倒的了，醒来时已经是白天。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倾注下几束光芒的树荫。

　　然后是眼神空洞的一张脸。

　　那黑色的长发让咲希脑中立刻闪回过昨日的血液与尸体，心脏疼痛之余腹腔的内脏全都开始痉挛。

　　“咲希。早上好。”

　　那像幽灵一样的声音又飘入脑中，咲希战战兢兢地试图后退，想和这张近在咫尺的脸拉开距离，但发现自己的四肢已经被固定住了。

　　她想说出来一些话，却只能颤抖着发出几个音节，像被掐住了嗓子一样。

　　连太阳穴都好像在和心脏共振，什么东西窜上脑袋的感觉让咲希直冒冷汗。

　　“不用怕，咲希。”

　　一歌又歪了歪头，再次眯起眼睛，嘴角勾起那个固定的弧度，想伸手去安抚咲希。

　　眼看一歌伸出了手，咲希突然开始挣扎起来，但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

　　那粗糙的植物纤维触碰到咲希的脸时，她浑身都毛骨悚然，无法控制地流出一行眼泪。

　　少女拥抱了上来，带着冰冷的身体，和机械的抚摸。

　　可能是觉察到一歌的胸口上意外地有着一定温度，她的呼吸居然渐渐平缓下来。

　　“咲希，心脏慢下来了。还害怕吗？”

　　咲希死死抱着一歌身后的头发，仍然在流泪。

　　一歌毫不厌倦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抚摸咲希，从后背到头顶。

　　“没关系。咲希，我会保护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咲希觉得好像身上的感官全都麻木了，连泪水都流不出来。

　　感觉自己正在看着自己，像别的那些攀缘植物一样挂在一歌肩膀上。

　　她张了张口，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为什么......要选择我？”

　　一歌缓缓起身，抓着咲希的肩膀，继续用那双木片一样的眼睛面对面看着咲希。

　　“因为，我爱你，咲希。”

　　被这句话刺中了胸膛，咲希转了转哭红的眼睛，瞳孔紧缩，看着一歌。

　　......又是爱？

　　她布满红血丝的双眼随重力耷拉下来。

　　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正在一个木质的远离地面的平台上，好像是专门为自己搭建的一样合适。

　　她又试着拽了拽手臂，发现如果试图抽出，藤蔓就会迅速收紧，而保持不动，它就仍然是柔嫩的。

　　一歌直勾勾地看着咲希，那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像是来自地狱的回响。

　　森林里宁静安逸，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咲希。肚子饿不饿？”

　　一歌突然问着。

　　咲希摇了摇头，不敢说话。

　　“人类，不能不吃饭。”

　　一歌凑过来，不顾咲希的无神，捧住她的脸，吻了上去。

　　咲希因突然尝到的甜味被唤醒，才察觉到一歌正在渡给自己像蜜糖一样的汁液。

　　她无力抗拒，任由散发着植物清香的液体流入食道。

　　少女结束了这个吻，透明的汁液从咲希嘴角流出。

　　一歌看着咲希舔下了那些糖分，满意地点点头。

　　“咲希还要和我，一起做母亲。不能不吃饭。”

　　她说什么？

　　咲希心里一惊，看着一歌双眼中的无底洞。

　　“......小一。一起做母亲是......？”

　　一歌歪了歪头，好像很疑惑的样子，又重复了那个伸手抚摸咲希的动作。

　　“当然是，我要给咲希授粉啊。”

　　咲希一头雾水。

　　“奇怪......人类的繁衍，不叫授粉吗？”

　　繁衍？

　　她立刻感到后背竖起了一身的刺，冷汗成注地流下。

　　“伴侣，就是要授粉的。”

　　一歌看起来很坚定地点点头。

　　“小一......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吗？”

　　“是的。咲希。”

　　“因为，我爱你，咲希。”

　　这一切，全都是为了，繁衍？

　　到底......什么是爱？

　　一歌歪了歪头，端详着像个人偶一样僵直的咲希。

　　那枚书签，那首歌，那颗果实......从与一歌相遇起的一幕幕场景浮现在咲希眼前。

　　我......被小一，利用了？

　　她看着一歌那空洞的木质眼睛，紧咬着牙想要把哭泣的冲动忍回去，呜咽的声音从嗓子里冒出来，她闭上了双眼。

　　从一开始，我们就不是朋友？

　　看着咲希更加难过了，一歌皱眉，似乎在努力思考着什么。

　　她思考过后，再次抱住了咲希。

　　“咲希。没关系，我爱你，不用害怕。”

　　“我......不会伤害咲希。我会保护咲希。”

　　她紧抱着咲希的脑后，偶尔抬头吻一下她的额头。

　　这次咲希却没有回抱，和一块布摊在那里没有区别。

　　好像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一样，大脑中一片空白。

　　“咲希。我想，给你授粉。”

　　一歌摸了摸咲希的头，继续用黑洞一样的双眼盯着咲希。

　　“可以吗？咲希。”

　　咲希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已经没办法好好驱动，也没办法思考事情，更别提听懂一歌说的话了。

　　“没关系。咲希，授粉非常舒服。我可以，用授粉，让你变开心。”

　　授粉。对啊。

　　我从一开始，就是个用来繁殖的东西。

　　比起抗拒或反感，咲希居然更多的是在好奇授粉究竟是什么样的过程。

　　像她在去年秋末，好奇那颗如同苹果的，红色的果实一样。

　　那熟悉的馥郁芳香也渐渐飘过来，这竟然让她，感到了渴望。

　　“我想。小一。”咲希感到小腹中一阵无法言说的浪潮袭来，这令她完全忘记了以前的事情，只记得自己想被授粉，“我想要......”

　　这果真是爱吗？

　　一歌空洞的眼睛居然浮现出一些惊喜，她吻了吻咲希的脸颊，看起来非常满意。

　　这双灰蓝色的眼睛，确实纯洁，而不被世俗侵染。

　　“嗯，咲希。我爱你。我们，一起成为母亲吧。”

　　就当它是爱吧。

　　我别无选择。

　　一歌身后的枝叶像蛇一样扭动着，从中钻出一些粗壮而裹满粘液的藤蔓。

　　那些厚实的花苞渐渐绽放，开出巨大的妖艳花朵，发出微微的紫光，与浓郁的花香。

　　真菌状的器官放出粉色的孢子，笼罩了整个地面。

　　咲希呆滞地躺在原地，感受这个平台上蕴含着的魔力，以及与一歌同频的起伏。

　　几滴冰冷的粘液滴落在大腿上，她打了个寒战，意识突然清醒。

　　藤蔓探入衣服里，肆意地扭动着。像被什么东西舔了一样。咲希几乎是本能地开始打颤，惊恐地看着蔓延过来的粉色烟尘，想要屏住呼吸免得吸入，但无法控制自己急促的呼吸，开始咳嗽起来。

　　那些透明的粘液非但不发腻，反而因植物成分而能够轻易风干，最后留下青草的味道。

　　不知道是过于甜腻的花香还是那些孢子的作用，咲希在被恶心而黏糊的触感渐渐侵入全身时，小腹和脸颊不可抗地开始发热。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每一条粘稠的东西走行的位置，它们在缠绕和包裹住身体后，开始像肠道一样蠕动，咲希被无法脱离的绝望裹挟，因厌恶和恐惧而呼吸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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