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来人啊！琏二爷把宝二爷给打死啦！”

贾琏又扬起了手掌，正要再度落下，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苍老却威严十足的断喝。

“住手！”

这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让整个园子的喧嚣瞬间凝固。贾琏的动作戛然而止，缓缓转过身去。只见小径的尽头，贾母正由鸳鸯、鹦鹉等大丫鬟搀扶着，在一众婆子的簇拥下快步走来。她老人家平日里雍容华贵的仪态已然不见，此刻只剩下满脸的焦急与怒火，手中的拐杖点地“笃笃”作响。紧随其后的，便是面沉似水的王夫人。

贾宝玉一见救星驾到，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了亲娘，哭声陡然拔高了数倍，凄厉地嚎叫起来：“老祖宗！太太！你们可来了！琏二哥疯了，他要打死我啊！”

他一边哭喊，一边手脚并用地从贾琏的钳制中挣脱出来，连滚带爬地扑向贾母。贾琏顺势松开了手，任由他扑过去，只是脸上毫无惧色，冷冷地站在原地，目光如电。

贾母一把将宝贝孙子搂在怀里，只觉得心都要碎了。她抚着宝玉凌乱的头发，查看他被打得通红的臀部，口中不住地哄着：“我的心肝肉儿，别怕，老祖宗在这儿呢！看谁还敢动你一根汗毛！”

安抚完了宝玉，她那双历经世事的眼睛便如两道冰锥，直直射向贾琏，怒斥道：“琏儿！你真是越发出息了！才从外头回来，连家门都没进热，就敢在这里动起手来！他是你嫡亲的兄弟，你怎下得去这般狠手？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祖母！”

王夫人也走了上来，她没有像贾母那样疾言厉色，反而叹了口气，用一种看似体谅实则句句带刺的口吻说道：“琏儿，我知道你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可宝玉年纪小，素来又有些痴气，他若有哪里说得不对，你这个做哥哥的好生教导便是了，何苦动这么大的气，还当着这许多下人的面。这要传了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我们贾府的兄弟不睦，没有家法规矩么？”

这番话，明着是劝解，暗里却给贾琏扣上了“欺凌幼弟”、“不顾大体”、“破坏家风”三顶大帽子。若是寻常时候，贾琏或许也就顺着台阶下了，认个错，此事便能揭过。但今日，他却不愿就此罢休。

他先是对着贾母和王夫人躬身一礼，算是全了晚辈的本分，随后直起身，伸手一指还在贾母怀里抽噎的贾宝玉，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老祖宗，太太，孙儿不敢说自己全无过错，但宝玉今日这顿打，绝对是罪有应得！”

他目光凛然，继续说道：“孙儿只恨打得太轻了！他说的那些混账话，若是让二叔听见了，只怕就不是我这几巴掌的事了，怕是打断了腿，几日都别想下地！”

此言一出，贾母和王夫人都愣住了。她们深知贾政的脾性，对宝玉的厌弃和严苛是人尽皆知的。能让贾琏说出这等重话，可见宝玉的言语确是犯了大忌。

贾母搂着宝玉的手紧了紧，皱眉问道：“混账话？他一个孩子家，能说出什么让你动这般真气的混账话来？你休要在此危言耸听！”

贾琏冷笑一声，环视了一圈跪在地上的丫鬟们，却没有让她们回话，而是将目光定格在袭人身上。他知道袭人是宝玉的首席大丫鬟，也是王夫人看重的人，由她来说，最是公允，也最让王夫人无话可说。

王夫人何等精明，立刻会意。她不想让事情闹得无法收拾，但又必须查个水落石出。她向袭人递去一个严厉的眼神，沉声道：“袭人，你来说！宝二爷到底说了什么？一五一十，不许有半句隐瞒和添减！否则，仔细你的皮！”

袭人本就吓得魂不附体，此刻被王夫人一点名，更是抖如筛糠。她磕了个头，嘴唇哆嗦着，几次张口都未发出声音。她知道那话一出口，宝玉定然要遭殃，可王夫人的命令又不敢不从。她偷偷瞧了一眼还在哭的宝玉，心一横，眼一闭，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回……回老太太，太太……方才琏二爷劝我们公子学些武艺，说……说是我家祖上也是武勋出身……”

她顿了顿，声音细若蚊蝇，却在这寂静的花园里显得异常清晰。

“公子他……他就说……说那些舞刀弄枪的武夫……不过是些……是些拿命去换富贵的蠢物……”

话音刚落，满园死寂。

风吹过花木，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是无声的嘲讽。

所有人都看到，方才还怒气冲冲、一心护短的史太君，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那股子维护宝贝孙子的火气，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熄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错愕，一种难以置信，最后，化为了一片冰冷的铁青。

而一旁的王夫人，那张素来端庄持重的脸，也“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慌，随即转为一种深刻的愤怒与失望。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兄弟口角，这是对家族根基的公然否定与侮辱！

这沉重的寂静，如秋日的寒霜，笼罩着整个花园。袭人的那句话，如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心，激起的波澜远未平息。

王夫人的脸色变幻莫测，从最初的惊愕，到随之而来的愤怒，再到此刻的深思。她何等精明，岂会不知这话一旦传扬出去，对宝玉意味着什么？那可是彻底断送前程的大罪！她的宝贝儿子，她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心肝肉，怎能因为一句童言无忌，就被扣上如此重罪？

不，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王夫人深吸一口气，那张素来端庄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决然的神色。她缓缓开口，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话说得倒是奇怪了。"

她的目光如刀子一般，直直射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袭人，声音愈发冰冷："宝玉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我教他的是什么，我最是清楚。他向来知书达理，敬重长辈，怎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袭人闻言，心中一凉，连忙抬头，眼中满是祈求地看向还在贾母怀中的宝玉。她多么希望，这个平日里最是疼爱她、信任她的主子，能够站出来为她说句话，哪怕是一句也好。

然而，宝玉此刻却如鸵鸟一般，将脑袋深深埋在贾母的怀里，仿佛只要不看，不听，这一切就都不存在了。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羞愧。

袭人望着这一幕，眼中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她明白了，在这种关键时刻，她这个奴婢的性命，在主子们眼中，连宝玉的一根头发丝都不如。

王夫人见袭人不语，便继续说道："我看，定是你们这些奴才，平日里在宝玉跟前胡言乱语，什么话都敢说，这才把他给带坏了！小小年纪，不学好的，净学些混账话！"

她越说越气，指着袭人厉声道："你这蹄子，枉我平日里那么信任你，把宝玉托付给你照看，你却是这样尽心的！不但不好生劝他上进，反倒教他说这些混账话！你说，是不是你先在他面前编排过什么武夫的不是，这才让他学了舌？"

这一番话，可谓是滴水不漏。既撇清了宝玉的责任，又找到了替罪羊，更是暗示在场的所有人，这事的根源在奴仆，而非主子。

袭人听到这里，只觉得天旋地转，几欲晕厥。她张了张嘴，想要为自己辩解几句，却发现在王夫人那威严的目光下，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知道，无论自己如何解释，都是徒劳的。在这种时候，需要一个替罪羊，而她，就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贾琏在一旁冷眼旁观，看着这出母子情深、推卸责任的好戏，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厌恶之感。他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说道："太太这话说得倒是新鲜。自古以来，都是将门出虎子，忠臣门第出忠臣。哪有主人犯了错，却要奴婢来承担责任的道理？"

他的话，如一根尖锐的刺，直戳王夫人的痛处。王夫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但她也知道，贾琏说的是实情，若是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对宝玉反而更加不利。

贾琏见状，也不愿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他心中明白，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至少让这些人知道，宝玉的那些混账话是不对的，也让宝玉本人吃了个教训。至于王夫人如何为儿子开脱，那是她的事，他管不着，也不想管。

于是，他话锋一转，向贾母躬身一礼，恭敬地说道："老祖宗，孙儿此番回京，还有一件要紧事要禀报。"

贾母本就因为宝玉的话而心烦意乱，又被刚才的争执搞得头疼不已，此刻听到贾琏要说别的事，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连忙问道："什么要紧事？快说来听听。"

贾琏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回老祖宗，林姑父托孙儿护送林妹妹进京，如今已经安全抵达通州码头。林妹妹身体比之前好了许多，一路上也没有什么大碍。孙儿想着，明日一早便接她进府，不知老祖宗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贾母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久违的笑容。她一拍手掌，欢喜地说道："好！好！我的心肝儿终于要来了！"

她兴奋得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连声说道："快，快去准备！要把潇湘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铺上最好的床褥，摆上最精致的摆设。还有，厨房那边也要吩咐下去，多做些清淡的菜肴，林丫头身子弱，吃不得油腻的东西。"

王夫人见贾母的注意力完全被林黛玉的事情吸引了过去，心中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她连忙接话道："老太太说得是，我这就去安排。林丫头远道而来，咱们做长辈的，自然要好生照料才是。"

贾母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琏儿，你这趟辛苦了，一路上照顾林丫头，也不知受了多少累。回头我让人给你准备些好东西，好好补补身子。"

贾琏谦逊地说道："老祖宗言重了，这都是孙儿应该做的。林姑父对孙儿有恩，照顾林妹妹，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就这样，一场原本剑拔弩张的冲突，在林黛玉即将到来的消息中，悄然化解了。贾母满心欢喜地开始筹备迎接外孙女的事宜，王夫人也趁机将宝玉的事情暂时搁置了下来。

然而，跪在地上的袭人，却依然如坠冰窖。她知道，虽然这件事暂时过去了，但王夫人绝不会就此罢休。为了保护宝玉的名声，她这个替罪羊，迟早是要被处理的。

而宝玉，依然紧紧抱着贾母，不敢抬头看任何人。他心中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有对袭人的愧疚，更有对贾琏的怨恨。这种复杂的情绪，让他整个人都显得萎靡不振。

贾琏看着这一切，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今日的这场风波，虽然暂时平息了，但后续的影响，恐怕才刚刚开始。

贾母的銮舆在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花园，那份因外孙女即将到来而生的融融暖意，也随之被晚秋的凉风吹散得一干二净。

花园里，气氛重新凝固下来，甚至比方才更加冷硬。王夫人面沉如水，正盘算着如何处置袭人这个“祸根”，既要为宝玉彻底洗清干系，又不能落人口实。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贾琏忽然动了。他并未急着离去，反倒是将目光投向了地上那个依旧跪着的纤弱身影。他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情欲，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像是在打量一件器物。

他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对着王夫人，用一种近乎闲聊的语气，轻飘飘地开了口。

“太太，”他唤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我看这丫头，模样儿倒还算周正，瞧着也机灵。既然她在宝兄弟身边当差，惹出了这等是非，想来是不合适了。不如……就给了孙儿吧？”

此言一出，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王夫人微微一怔，抬眼看向贾琏，眼中带着几分探究。在她看来，贾琏的风流是出了名的，府里府外，不知有多少不清不楚的瓜葛。此刻他开口讨要袭人，无非是看上了这丫头的几分姿色，想要收房罢了。

一个丫头而已，还是个刚给宝玉惹了麻烦的丫头。王夫人心中迅速地盘算开来。将袭人给了贾琏，一来可以彻底将她从宝玉身边挪开，杜绝后患；二来也算是卖了贾琏一个人情，缓和一下方才的紧张气氛。这笔买卖，怎么看都划算。

她心中既定，脸上便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那是一种施舍般的宽容。她瞥了一眼地上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袭人，语气平淡地说道：“我当是什么大事。一个奴才罢了，琏儿你既然看得上眼，只管领了去就是。也省得她留在这里，带坏了宝玉。”

话音刚落，一直躲在王夫人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喘的贾宝玉，此刻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出来。

“不行！”

他尖声叫道，一张俊秀的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他几步冲到袭人身前，张开双臂，像护着自己的玩具一般，怒视着贾琏。

“她是我的人！谁也不许带走！”

这一刻，他浑然忘了方才是如何因为恐惧而将袭人推出去当挡箭牌的，也忘了自己连一句辩解的话都不敢为她说。在他那混沌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袭人是他的，是怡红院里的东西，就像他的那些胭脂、那些精巧的玩意儿一样，是他私有的财产。他可以赏赐给别人，但别人绝不能从他手里抢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王夫人都有些措手不及。她皱眉道：“宝玉，胡闹什么！一个丫头，给你琏二哥又如何？”

“不给，就是不给！”宝玉梗着脖子，眼中满是执拗，“她是我的大丫鬟！琏二哥要人，让他自己买去！凭什么要我的！”

贾琏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要让袭人，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贾宝玉所谓的“情深义重”，究竟是个什么成色。那不是尊重，不是爱护，而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不容侵犯的占有欲。

他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再给暴跳如雷的宝玉，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袭人。他看到那丫头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触到地面。他知道，那根名为“恐惧”与“不确定”的刺，已经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里。

目的达到，再多留一刻都是多余。

贾琏仿佛才看到宝玉的激烈反应似的，懒洋洋地摆了摆手，语气里满是无所谓：“罢了，罢了。既然宝兄弟这般舍不得，当哥哥的，又岂能夺人所爱？就当我没说过这话。”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对王夫人拱了拱手，道：“太太，时辰不早了，孙儿还得赶回通州码头。林妹妹一个人在那儿，只怕要等得心焦了。”

说完，他再也不看任何人，转身便向花园外大步走去。那背影挺拔而决绝，带着一种事了拂衣去的潇洒，将这满园的尴尬与难堪，都抛在了身后。

马蹄声很快在府门外响起，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暮色之中。他要去见他的黛玉了，那里才有他此刻真正关心的温柔与缱绻。

而花园里，宝玉还在为自己“保卫”了所有物而沾沾自喜，王夫人则为儿子的不成器而暗自头疼。唯有袭人，依旧长久地跪在那冰冷的石板上，浑身冰凉。她什么都不敢想，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自己的命，就像风中的一片浮萍，不知下一刻，会被吹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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