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穿透薄窗帘，灰尘在光束里无声翻滚。

　　平凡仰面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盯着天花板上一块陈年的水渍污痕。

　　身体深处残留着被过度使用的酸胀感，像某种隐秘的烙印，提醒他此前在楚家书房里发生的一切不是梦——楚顺华身上须后水的冷冽气息混杂着皮革与权力的压迫感，平板屏幕上无声播放着他命令楚天翔学狗叫的屈辱画面，还有那句低沉、不容置疑的邀请。

　　“你介意……和我试试吗？”

　　为什么是他？

　　一个灰扑扑、扔进人群就消失的研二穷学生？

　　缺钱，缺爱，缺一点被看见的光。

　　楚家父子像两座骤然砸下的金山银矿，除了瞬间的晕眩和被压垮的窒息，他感觉不到一丝“喜”。只有在那张冰冷书房的桌上，在楚天翔年轻炽热的身体里，在楚顺华充满侵略性的亲吻下，他才能短暂溺毙于纯粹感官的洪流，忘记心底那个日夜不休的声音：你配吗？

　　手机屏幕在昏暗光线下亮得刺眼。

　　搜索类似话题，小红书的界面塞满了光怪陆离的安慰和质疑。

　　「你是不配得感太强了！你很完美！人家喜欢你就说明你很优秀，要自信！」粉色的泡泡字体，配着闪亮的星星贴纸。

　　「新的起号方式吗？不会是在炫耀吧？看看照片见识下实力？」语气带着审视的尖刻。

　　「有没有可能喜欢你的两个男的不是什么极品帅哥，你自己滤镜太高了吧？」冷静的质疑，像一盆冷水。

　　五花八门的评论滑过指尖，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观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

　　厌烦像潮水涌上来，堵住胸口。

　　他需要真实的、带着温度的声音，需要那个穿透二十多年时光壁垒、刻进骨血里的名字。

　　他两向来是什么都说的，这次也一样。

　　手指犹豫再三，按下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快捷键。

　　“喂？”莫子航的声音穿透电波传来，背景是喧嚣的碰撞声、模糊的人声指令和节奏强劲的音乐鼓点，“凡子？稀奇啊，这个点主动找我，想哥哥了？”

　　“滚蛋。”平凡喉咙发紧，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干嘛呢？吵得要死。”

　　“棚里呗，给新签那小明星拍MV当背景板，顺便蹭两组硬照。”莫子航的声音带着点喘息，似乎在走动，“刚换完一身破布条子，勒得我奶子疼。有事儿？”

　　听到“勒得我奶子疼”平凡噗呲笑了一下，咽了口唾沫，指尖抠着粗糙的床单边缘：“没…就无聊。问问你，最近…那个啥，有喜欢的女孩儿吗？”

　　话题转得生硬又突兀。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毫不掩饰的大笑，笑声在嘈杂的背景音里依旧极具穿透力：“哈哈哈哈！我去！平凡同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您老人家要给我介绍对象啊？受宠若惊受宠若惊！怎么着，中文系才女？还是隔壁美院搞艺术的？先说好啊，太矫情的不行，事儿妈的不行，胸小的嘛…嘿嘿，也不是不能考虑…”

　　熟悉的骚话像一层油滑的保护壳。

　　平凡听着，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了一分。这么多年，莫子航这张嘴就没个把门的，从小学扯女生辫子被追着打到大学模特队里荤素不忌，他早习惯了。

　　“得了吧你，别贫了……说正经的……”平凡扯了扯嘴角，一丝苦笑。

　　“诶，不对啊。”

　　莫子航的笑声收住了，背景噪音似乎也小了点，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猎人般的敏锐，“看你这有心事儿憋着呢吧？这咋正经，老实交代，到底啥呀？”

　　平凡没吭声，只听见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跟兄弟我还扭扭捏捏不好意思说？”

　　莫子航的声线沉了下来，带着点笃定的试探：“让我猜猜…啧，你这调调…谈恋爱了？要么就是有喜欢的人了！对不对？”

　　平凡的心猛地一跳，指尖掐得更深了。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吧’？”莫子航的追问紧追不舍，“不行，我得猜对！干嘛，搞快点，坦白从宽！难道…”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点促狭的坏笑，“你和外面的野男人上床了？！”

　　手机差点从耳边滑落。

　　平凡倒抽一口凉气，脱口而出：“我去！你他妈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吧？！”

　　电话那头诡异地安静了一瞬，随即是莫子航拔高了八度的怪叫，穿透了所有背景杂音：“妈的！真的假的？！平凡！咱俩一个月没有三十天也有二十五天是混在一起的吧？你他妈还能抽空出去找男人？！说！哪个王八蛋撬我墙角？！”

　　那夸张的质问，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捅开了平凡心里那把锈迹斑斑的锁。

　　最后一点犹豫和羞耻被这熟悉的、没心没肺的打趣冲得七零八落。去他妈的患得患失、稀奇古怪。

　　他对着话筒，声音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沙哑。

　　“…我家教的那家，那个小孩儿他哥……还有，他……他爸。”

　　电话那头，光影迷乱的摄影棚化妆间里，莫子航脸上的笑容瞬间愣住。

　　他正对着巨大的化妆镜，赤裸的上半身肌肉线条在顶灯下如同精心雕琢的大理石，汗水和残留的亮粉黏在胸腹沟壑间。化妆师拿着粉扑的手僵在半空，惊愕地看着镜中那张骤然失去所有温度的脸。莫子航猛地抬手，动作大得差点打翻桌角的发胶瓶，一把抓过旁边的无线耳机塞进耳朵，隔绝了外界所有窥探的可能。他背过身，面对着墙壁上贴满杂乱通告单和模特照片的公告板，宽阔的肩背肌肉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为啥还有他爸？”

　　耳机里传来的声音压得极低。

　　平凡的声音在电流里有些失真，带着认命般的疲惫，断断续续地，把这段时间的荒诞与窒息倾倒出来：楚天翔近乎偏执的迷恋与直白的身体诱惑，书房里初尝禁果的混乱与短暂沉溺，被管家引向楚顺华书房时的忐忑，屏幕里自己命令楚天翔学狗叫的屈辱画面带来的灭顶寒意，还有楚顺华那句吊诡的邀约……

　　他讲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像溺水者挣扎着浮出水面时的喘息，那些混乱的感官碎片、沉重的压迫感和无休止的自我怀疑交织在一起，拧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绳索。

　　莫子航沉默地听着，镜子里映出他随着聆听越来越紧绷的下颌线和薄唇。

　　化妆间的喧嚣——隔壁小明星跑调的哼唱、摄影助理吆喝搬动器材的喊声、吹风机呜呜的噪音——都被耳机隔绝成模糊的背景音。只有耳机里那个惶惑不安的声音，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他记忆深处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

　　那地方叫“骊山水库”。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带着初夏湖水的腥凉和刺骨的冰冷。

　　那时他们都还小，莫子航是孩子王，仗着发育早个子高，带着一群半大小子在厂区家属院后面的野湖边疯跑。

　　平凡总是那个跟在队伍尾巴上、跑得气喘吁吁的小豆芽，瘦弱，安静，说话细声细气，被其他男孩嘲笑“娘们唧唧”。

　　那天他们比赛打水漂，莫子航为了捡一块扁平的石头，脚下一滑，整个人栽进了深水区。冰冷的湖水瞬间灌满口鼻，他胡乱扑腾，越挣扎离岸越远。

　　岸上的孩子吓傻了，尖叫着，却没人敢下水。水草像蛇一样缠住他的脚踝往下拽，视线开始模糊，水底幽暗的光晕扭曲晃动……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刹那，一道瘦小的身影，像一颗笨拙的石头，“扑通”一声砸进水里。

　　是平凡。

　　他根本不会游泳，只是凭着本能，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朝他挣扎过来。

　　湖水呛得他小脸惨白，嘴唇发紫，但他死死抓住了莫子航胡乱挥舞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把他往岸边拖。岸上的孩子终于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拽了上来。莫子航吐了几口水就缓了过来，平凡却像被抽走了骨头，蜷在泥地上剧烈咳嗽，浑身冰冷发抖，当晚就发起了高烧，急性肺炎，差点没救回来，从此落下了体弱的病根。

　　化妆镜里，莫子航的眼神深得像潭水。

　　他仿佛又看到了医院惨白的灯光下，平凡躺在病床上吸氧的小小身影，那么单薄，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就是从那一刻起，他身体里那个顽劣张扬的孩子王彻底死了。

　　他成了平凡身后的一道影子，沉默的盾牌，从小学、初中、高中到大学，再到如今的研究生，一路寸步不离地守着。平凡被后妈刻薄，他第一个冲上去冷嘲热讽；平凡被同学排挤，他直接动手把对方揍进医务室；平凡体弱跑不动，他就每天早起绕路陪他慢慢走……他把所有的嬉皮笑脸和尖牙利齿都给了外人，把所有的耐心和柔软都留给了身后这个救过他命、也因他而变得格外脆弱的兄弟。

　　“凡子，”

　　莫子航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击碎了平凡脑中那些混乱嘈杂的自我诘问。那声音低沉、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稳稳地托住了他下坠的心。

　　“我懂你现在肯定特别懵，还有点慌，是不是？被两个大帅哥同时喜欢，还是这么怪事儿，这事儿放谁身上都跟做梦似的，尤其你还觉得自己‘普通’。”

　　平凡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只能攥紧了手机，指节泛白。

　　“那种‘我配不上’、‘他们是不是搞错了’的感觉，我理解。”莫子航的语调不急不缓，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笃定，“这不是你的错，很多人遇到超出自己预期的好事都会有这种反应。”

　　平凡无声地吸了口气，那股盘踞在胸腔的酸涩感似乎被这句话轻轻戳了一下。

　　“但是，平凡，”

　　莫子航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最硬的道理就他妈摆在这儿：两个极品帅哥同时看上你了！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明！证明你身上有极其吸引人的东西，你没意识到，但别人看得清清楚楚！一个可能是偶然，两个同时？这绝对说明你有魅力，这种魅力盖过了你觉得的‘普通’！”

　　平凡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那些小红书上的质疑——“滤镜太高了吧？”——被这粗暴直接、逻辑简单到近乎野蛮的“铁一般的事实”砸得粉碎。

　　是啊，一个楚天翔还可以说是年轻冲动，再加上一个阅尽千帆的楚顺华呢？

　　平凡下意识地摇头，对着空气喃喃：“我没有…我…”

　　“你没有？”莫子航立刻打断他，声音陡然带上一种锐利的锋芒，直刺平凡最深的痛点，“你说你不自信？你知道在我眼里，你什么时候最帅、最有魅力吗？”

　　平凡屏住了呼吸。

　　“就是当年你他妈想都没想，一头扎进碧水潭里把我拽出来的那一刻！”莫子航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嘶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平凡心上。

　　“那才是真正的帅！懂吗？”

　　碧水潭冰冷的湖水，肺部撕裂般的灼痛，还有莫子航被拖上岸后惊魂未定、死死抓着他的眼神……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碎片，被莫子航这一句话猛地掀开，带着冰凉的湿意和滚烫的余温，瞬间淹没了平凡。

　　他鼻子一酸，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

　　“而且，”莫子航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种历历在目的暖意，

　　“你这人多好啊！从小到大，你对我、对朋友什么样，我都看在眼里。你真诚、有责任心、懂得关心人。这些品质是装不出来的，是日久见人心的。我们太熟悉自己了，总他妈放大缺点，忽视优点。你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散发着独特魅力的、值得被爱的人。”

　　平凡抬手，用手背狠狠蹭了下发酸的眼睛。莫子航的话像一道光束，穿透阴霾。

　　“与其纠结‘配不配’，”

　　莫子航话锋一转，带着点引导的意味。

　　“不如想想‘我喜不喜欢他们？我对谁更有感觉？’。现在选择权在你手上啊兄弟！这是多爽的事儿！”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无比郑重，甚至带上了一种罕见的肃穆。

　　“就是两个一起上……你那个体质受不受得了噢？”

　　“去你的！我体质好得很。”

　　“不管你怎么选，或者最后结果如何，”莫子航的声音沉稳如山，“兄弟我永远站你这边。”

　　最后，他用一种刻意轻松、带着点调侃的语气驱散了残余的沉重。

　　“不过你说的那种怪异感确实有点怪怪的，不过暂且先不管了，你就当自己是万人迷呗。”

　　“行行行，每天起床说一句我是万人迷！”

　　“行了，别愁眉苦脸的了。同性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被年轻体育生和熟男总裁同时追，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呢！走，你赚了钱，请我吃顿好的，庆祝一下我们凡子魅力大爆发！吃饱喝足，天塌不下来！”

　　他报了个离摄影棚不远的、他们常去的川菜馆地址。

　　“我这边还差些才收尾了，你先来我这里。”

　　平凡听着，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巨石，在莫子航这一番教科书级别的“安慰组合拳”下，竟然真的松动、碎裂，被一种暖洋洋的、带着点微醺的踏实感取代。他忍不住轻轻笑出声，声音里还带着点未散的鼻音，是连日来罕见的轻松：“…莫子航，你他妈太会撩了吧？别再随随便便对同性恋说这些话的，懂不懂规矩？”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

　　我只对你说。

　　化妆间里，莫子航看着镜中自己倒映的身影，肌肉虬结的上身还残留着拍摄用的油彩，寸头下锋利的眉眼间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真的！”

　　他随即也笑起来，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戏谑不羁，尾音微微上扬：“要是我是同性恋，我也喜欢你这种款。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带着点促狭的坏笑，“听你说的你们做爱的那些事儿，啧啧，楚家这对父子玩得是真花啊？那男人怎么这么淫荡…嗯？”

　　平凡脸上一热，啐了一口：“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挂了，等我！”

　　“快点啊，饿死了！”莫子航笑着催促，利落地切断了通话。

　　另一头宿舍，平凡流着眼泪笑，莫子航总是这样，只要他一对自己产生怀疑对方总比他还激动，洗把脸飞速出门了。

　　化妆间里嗡嗡的背景音瞬间清晰起来。莫子航脸上的笑意尚未完全褪去，他随手扯过搭在椅背上的黑色工字背心套上，遮住了线条分明的上身。

　　邻桌年轻的南码头一边收拾着散落的物品，一边忍不住好奇地笑着搭话：“莫哥，刚跟谁打电话呢？哄人一套一套的，这么会说话！是你朋友啊？”

　　莫子航正对着镜子，用纸巾擦拭着胸口残留的一点油彩痕迹。

　　镜中的男人，寸头利落，眉眼深邃如刻，鼻梁高挺，下颚线绷紧时带着一种近乎锋利的攻击性。听到同事的问话，他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目光却穿过镜面，仿佛落向了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

　　嘴角那抹惯常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弧度，在某一瞬间变得异常清晰。

　　他没有回头，清晰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盖过了化妆间里所有的杂音，稳稳地砸在地板上：

　　“不。”

　　他顿了顿，目光在镜中与男模好奇的眼神短暂相接，唇角勾起的弧度更深了些，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不容错辨的认真。

　　“是我最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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