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陽光帶著微甜的暖意，像一層薄糖衣般，落在商店街。攤位上鐵板滋滋作響，章魚燒的醬油香與可麗餅的奶油味纏成一股懶洋洋的風。御神櫻捧著剛買的大福，小心咬下一口——軟糯的皮沾著指腹的一點糖粉，紅豆餡在舌尖綻開。她眯起眼，恨不得把這味道收入琥珀，封存起來。

倒影從玻璃櫥窗掠過。她穿著上次「出來」時買的淺色棉質上衣與貼腿牛仔褲，腳上是繫帶的淑女涼鞋，鞋面點綴著小巧的塑膠珍珠，看起來就像任一個週末逛街的女大學生。

瞅著窗中的自己，御神櫻的心，被碰觸了一下。腳步慢下，嘴角牽起珍惜的弧度。時刻將至，在「回去」之前，她要盡情把握，對“俗世”擁抱至最後。

然而，還來不及珍惜至最後一刻的幸福，卻猛地被撕裂。

污濁的冰冷氣息毫無預兆地竄出，惡意像一枚無形冰錐，從她胸腔正中刺入。口中甜味隨著驟然倒抽的一口涼氣，化成苦澀。巷口陰影嗤一聲翻起，街角的光像被揉皺。

御神櫻的腳步猛地頓住，手捏著的大福差點滑落。「不是啊！別這樣吧？偏偏是現在？！」

不情願像潮水猛拍上岸，將剛築好的沙堡剎那沖垮。尖叫聲從街的另一頭炸開，人群開始騷動，恐慌如漣漪般擴散，玻璃因碰撞發出噹噹響。她知道那股熟悉又討厭的震動：妖魔的瘴氣，還不止一頭。

妖魔不會因她的個人願望而有絲毫遲疑。「可惡…就不能讓我好好品味一下幸福的餘韻嗎？完整的休暇，怎麼那麼難呀！」她咬牙切齒地，牙縫裡擠出這句抱怨。美好的心情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煩躁和深深的無奈。

沒有時間返回神社，甚至沒時間尋找隱蔽完善的角落。她只能轉身一縱，鑽入兩棟建築之間狹窄陰暗的後巷。

「抱歉了，神櫻大人，情況緊急……」她閉上眼，在心中飛快地向體內那位沉默的存在告罪，同時強行衝破神櫻調整後的抑低存在狀態和力量約束。

反撲的浪潮猛烈衝擊御神櫻，抽離感像粗糙的手，把她從自己身體裡拽出。「完整」的“人類女孩”，再次宣告自己與自己分手。

她的頭部開始極不優雅地與頸部分離。匆促、滯澀，帶著明顯的痛和無條理的粗暴切割，不是神社裡那種徐徐展開的神聖儀式。頭顱懸浮在空，如醉酒般飄蕩；配戴的髮圈不是平日用以拘束散亂靈力連結的巫女統靈結髮「御弊」，相似的馬尾卻沒有相似的靈能連結秩序，幾縷靈魂絲線只得倉促地胡亂探出，與肢體的連結閃爍不定，全靠御神櫻的意識艱辛維繫。

頸項處一陣清冷刺痛，彷彿撕裂時仍有未從神櫻上帶走的殘留。頭顱與軀幹分開的瞬間，她清楚感受到那顆「心」發出的機械般脈動：分離啟動，任務為先，損耗可接受。

不是安撫，不是鼓勵，只是毫無溫柔的評估。

更糟糕的是她的「裝備」。靈力於四肢奔騰，但衣料先一步發出抗議。右腿大腿處，慘白的骨刺長鞭試圖成形，牛仔布像被一群小獸惡狠狠地以利爪刺破，伴著難堪的撕裂音。左腿被靈刀的冷光包裹，鋒意一掃，褲管從大腿根部如紙般被切割，變成殘破的布條，可笑地抖動。

來不及換下的牛仔褲褲腳，可憐地掛在腿上，勉強權充作巫女正裝的長襪足袋（御祓足袋「白淨」），卻沒有任何靈力的防護。看起來不倫不類，滑稽又狼狽。

「可惜了……」懸浮的頭顱發出一聲心疼又懊惱的嘖聲。她喜歡的褲子就這樣被宣告了死刑。每一段剝離的布料，都從她「普通人」的願望上割下一塊。

她的雙腳上，俏皮可愛的淑女涼鞋依舊完好，可毫無抓地力和靈力強化，與淨化妖魔正裝的草鞋（破邪草履「神征」）天差地遠，提供不了雙腿兔起凫舉的機動力和踏破污濁的淨化力。

雙臂從貼身薄上衣的袖口脫出，失去巫女正裝（纏神袖衣「鎮靈」）的寬大袖套保護。裸露的手臂線條一覽無餘，顯得孤零零，脆弱感也引發她本能地的不安寒意。指尖夾著的符咒也像是匆忙間從口袋裡抓出來的，數量遠少於平日。

御神櫻意識到，自己正以一種非正規也不莊重的詭異滑稽，進入一場本應嚴肅的見血戰鬥。「非屬神櫻之巫女正裝，應予更換」那顆心再次在她腦中投下句冷冰冰的警示。她忽然想笑，又想哭。

「閉嘴。」她對自己的胸腔——或者對神——幾乎無聲地回擊。

頭部漂浮著，臉上再也找不到平日臨戰時的莊重與虔誠，取而代之的是一雙徹底放棄的死魚眼，空洞的眼神裡寫滿了「怎麼老挑這種時候來？」的無聲控訴和極度厭煩。

巷口外的尖叫更近了。

她不再猶豫。頭顱上升，靈魂絲線繃緊，指令如雨點般灑下。

右腿蹬地，如炮彈般衝出巷口，骨鞭拖出一條慘白弧線；左腿隨之疾走，靈刀薄如蟬翼；雙手夾著有限的符咒，護在頭顱兩側。這支穿著時尚殘骸卻也帶著神性光暈的奇異隊伍，衝入夕陽俯照卻已被恐慌扭曲的街道。

它們在等她。

半人高的蜘蛛妖靈成群攀附在牆面與招牌背後，複眼一顆顆像點燃的紅珠，閃著嗜血的赤光。它們移動時，數十、上百根腿端的微小鉤爪密集觸碰玻璃與金屬，發出細碎而密集的咔咔聲，像一張極細的鋼絲網正被拉緊。黏絲從它們口器中噴出，幾乎透明，卻厚得像拉長的糖漿，帶著腥甜的鐵鏽味，纏住路人的腳踝與手腕；有幾個人被封住口鼻，只能發出被悶住的嗚嗚聲，眼白泛出驚駭的光。更糟的是，路牌與遮雨棚間已被黏絲縱橫封死，像臨時結成的獵場；高度正好卡住逃跑的人群，讓他們成為笨拙的獵物。

「散開！優先清除蛛網，解救民眾！」頭顱下指令的聲音帶著壓抑的火氣。

戰鬥打響，卻遠不如在花散裏那般從容。

右腿骨鞭抽出，呼嘯掃斷數條蛛絲——但牛仔褲的殘破布條在鞭影間啪啪不停，擾亂觸覺回饋；左腿蹬跳、急停，靈刀疾速揮砍，斬裂撲來的妖靈——但每一次落地，薄底涼鞋既無法緩衝，還在光滑地磚上打滑，膝關節像被生生拽了一把；雙手符箭連珠射出，金光在餘暉裡也刺目，逼退了幾隻試圖偷襲的妖靈——然而沒有袖套的保護，光是蛛魔細絲輕掠肌膚，就能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紅痕。

「嘶……」頭顱因突如其來的疼痛而倒抽一口氣。疼痛很人間，心的回應卻仍冷硬：「損傷輕微，不影響機動。」

死魚眼裡終於燃起一絲怒火，不僅僅因為疼痛。

戰局並不站在她這邊。蜘蛛群合作得像受過訓練——有的專攻上方燈箱，從高處降網；有的低位包抄，用細絲牽扯她肢體的節奏；還有一隻就蹲在甜品店招牌旁，細爪等著她的頭顱進入最佳角度。她同時關注四線，腦海裡命令像刀片亂飛：

「右！三點鐘方向，兩民眾被纏！」 「左！小心頭頂撲擊！」 「手！連續射擊掩護右腿！」「頭！該死，飛高點避開那團網！」

她的頭顱像一台過載的監視器，瘋狂升降與橫移；靈魂絲線拉扯緊繃，因高速傳遞指令發光發熱；同時處理多線戰鬥的龐大資訊流讓她的腦海承受巨大壓力，太陽穴跳動作痛。這簡直是精神分裂式的酷刑！

她甚至聽見有人驚叫：「有顆頭在飛——！那是特效，還是魔怪？！」又有人舉起手機，鏡頭對著她。

「別拍！」她差點脫口而出，卻無暇分神。

戰鬥變得無比艱難，失誤在這種場面只是時間問題。妖靈動作迅捷，數量又多，在建築物間飛簷走壁，利用環境不斷周旋。御神櫻的肢體因為裝備不當和指揮延遲，動作遠不如平時流暢，好幾次險象環生。

一隻妖靈趁她調整視角時，從看板背後噴出一蓬黏絲，正好裹住她左手臂，符咒半途被黏成糊。

「左手！」頭顱驚呼，她試著指示右手救援，右手卻被另一隻從地底竄出的妖靈纏住。

就在這時，右腿為了替頭顱擋開一次偷襲，猛跳高掃。骨鞭狠抽，擊碎偷襲者的胸甲；然而涼鞋落地時一滑，因用力過猛，右腳的涼鞋鞋面織帶崩斷；在力道失衡的瞬間，臨死反撲的妖魔銳爪更是擦過腳尖，未受保護的右腳拇趾像一片花瓣被勾下飛出，撞在排水溝邊，輕輕彈回。斷面處沒有流血，只有靈力逸散的微光。

「呃啊！」一種奇怪的的痛感通過靈魂鏈接傳來——不是源自受傷，是自身被剝離的空洞。

「我的腳趾！還有鞋！」頭顱幾乎要慘叫出來，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趾端損耗，可接受。任務繼續。」那顆心不動如石。

「可接受你個——」她沒罵完，反手把怒意壓成一個決絕的結印。

死魚眼徹底消失，憤怒和窘迫終於壓倒了一切。御神櫻（頭顱）眼神一凜，強行集中幾乎要分裂的精神。

「全都給我……消失！」

靈魂絲線同時暴亮，像四條被點燃的弓弦。力量從神體那端呼應而來——冷而潔白，帶有不可置疑的命令氣息。右腿長鞭如同颶風狂舞，掃出一圈圈帶骨刺的弧，牆面留下密密麻麻的刮痕；左腿靈刀化作銀白電光高速穿梭，從蛛腹至下顎一路貫穿，乾脆利落；右手不惜把符咒榨出最後一縷金芒，拼接出一面光的格柵，將地面游移的蜘蛛逼回牆面。

最後一隻妖靈被靈刀釘在招牌與牆縫之間，複眼像燈泡一樣暗下去，褪作一口黑煙。街道像被人按掉聲源，一下子安靜得刺耳，只剩遠處的警笛，和人群裡壓抑不住的抽泣。

戰鬥結束了。御神櫻緩緩降到近地高度，視線掃過狼藉：半融的蛛網黏在店家的遮雨棚邊緣，滴下濃稠的絲；幾名被縛的民眾不斷咳嗽，有人捂著嘴，一邊還沒放下手機鏡頭；還有一個孩子指著空中愣愣看她。「媽媽，她…」他的聲音被大人急促地叫吼壓下去。

真是……慘烈的一戰。

她的左手被厚厚的蛛網纏繞，不僅動彈不得，蜘蛛嚙咬時侵入的妖毒還染指了左手的靈格，讓御神櫻感受到自己肢體對自己顯露的敵意。她勉強放下左手轉化成魔怪的荒謬，喃喃道需要帶回神社淨化。

右腳失去了大拇指，蘑菇般的斷口處靈光微弱。斷掉的右腳拇趾靜靜躺著，塗成櫻色的趾甲在夕陽柔光中格外顯眼，彷彿在無聲地嘲諷著她今天的狼狽。

肢體都受到大小不等的傷害，靈力消耗巨大，精神疲憊得幾乎要當場暈厥。至於她珍視的整套“普通女孩私服”，更是破得怪模怪樣——強扯而成的“短褲”，破爛的“襪套”，以及斷裂的涼鞋。彷彿該出現的舞台，是激進的時裝秀，而非城市的街頭。

「這算什麼啊……」她喃喃自語，再度出現的死魚眼裡充滿了哀怨，「普通女孩的週末休閒……怎麼會變成如此不堪？時尚災難現場加人體零件大甩賣？哈，哈哈……」

無暇自嘲，她指揮右手撿起那枚斷掉的拇趾，塞進右腿“襪套”的縫隙，並讓左腿陪同受傷的右腿，一蹦一跳地退回後巷，右手則抓起試圖反抗但動彈不得的左手回歸。巷角，神體還穿著那件印有素雅圖案的棉質上衣和被割成破爛短褲的下裝，靠牆斜立，像一具被忘的時裝假體。她看了那具「聖潔神體」一眼——此刻卻是毫無神性可言的滑稽——胸口一緊。羞恥、荒謬與憤怒像三股線在她心裡打結。

人群的情緒，慢慢從驚慌和恐懼中恢復，轉而對今日的異常現象，指指點點竊竊私語——而談論的目標，也必然有她。御神櫻被強化後的感知能力，不僅能聽到低聲的「你看這張照片，是不是飛頭蠻」、「那跳著的腳是什麼啊，還長出一根噁心的鞭子」、「我看到的是裝上一把刀，跳動飛快」、「有雙莫名其妙的手在空中邊飄邊變魔術」，還能感受到心緒的波動，以及指向她存在的不解與嘲笑。

警笛聲近了，人群又一次喧嘩起來。有人朝這邊跑，有人朝鏡頭喊：「快看那邊，她進巷子了！」她的背脊發冷。

她想說些什麼，喉嚨像被堵住。她在腦海對那顆心說：「在看嗎？他們在看，這樣看待我。」那顆心卻不回應，彷彿那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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