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车队终于抵达了中俄边境线上一个荒废已久的小镇。这里曾是旧时代繁华的边贸口岸，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和呼啸的寒风，寂静得可怕，唯有林家旗帜在风中猎作响，宣告着暂时的主权。

驿站被简单清理过，勉强能抵御风寒。波波夫家族的特使早已在此焦急等候，他们的人数不多，仅有一支小型卫队和几名核心人员，个个面带疲色，难掩焦虑。

翊然被程浩半扶半抱着下了马车。经过一夜的“汲取”，他脸上的冰晶褪去，唇色也恢复了一丝极淡的粉，但虚弱依旧，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他裹着厚重的银狐皮毛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精致的下颌和淡色的唇。程浩紧随其后，古铜色的肌肤与翊然冷白的肤色形成强烈对比，项圈与锁链无声地宣告着他的身份与处境。几名无常成员无声地散开，占据了驿站的各个要害位置，警惕着四周。

会面在驿站最大的房间进行，壁炉里燃着熊熊柴火，却似乎驱不散翊然周身自带的寒意，也驱不散波波夫特使们心头的阴云。

特使首领是一名身材高大、满脸虬髯的俄罗斯壮汉，名叫伊万·波波夫，是家族的一位远支族叔，眼神锐利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他见到被簇拥着进来的翊然时，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惊讶，显然没料到林家派来的最高决策者竟是如此年轻……且脆弱的人物。但他不敢怠慢，深深行礼，用略带口音的汉语说道：“伊万·波波夫，代表波波夫家族及俄罗斯全境，向尊贵的林家使者致意。感谢您在此危难时刻前来。”

翊然微微颔首，在主位坐下，程浩沉默地站在他椅侧后方，如同一尊守护神，锁链垂落，金属的冷光在火光下闪烁。翊然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不必多礼，伊万先生。时间紧迫，直接说明你们的情况和需求。”

伊万深吸一口气，语速加快：“翊然大人，情况非常糟糕。虽然洛克伍德家族因为不明原因撤军并收缩了兵力，让我们能全力应对西线，但冯·卡勒家族率领的联军力量远超预期！他们总兵力七十六万！光是冯·卡勒自家的黑鸢尾骑士就有一万！那是钢铁怪物！我们的战士不怕死，我们投入了近五十万人，几乎是每一个能拿得起武器的男人！但……正面战场上，尤其是平原地区，他们的重甲骑兵冲锋几乎无法阻挡！我们的刀剑很难劈开他们的钢甲，损失……非常惨重。”

他拳头紧握，脸上肌肉抽搐：“领土正在一寸寸丢失。东欧平原无险可守，我们只能用人命去填每一道防线。家族储备的药材、粮食都在急剧消耗。我们感谢林家之前提供的物资，但那已经不够了！远远不够！我们……我们需要更直接的支援！”

翊然静静听着，冰蓝色的眼眸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冰，没有任何波动：“更直接的支援？你是指，林家直接出兵，与冯·卡勒家族正面开战？”

“是的！”伊万急切道，“只有林家的影龙卫介入，才有可能在黑鸢尾骑士的冲锋下稳住阵线！亚洲与欧洲大陆相连，如果您们愿意……”

“伊万先生，”翊然淡淡打断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林家出兵，意味着向掌控欧洲的冯·卡勒家族正式宣战。这并非一次边境摩擦的干预，而是涉及全球两大势力格局的全面战争。这其中需要调动的资源、承担的风险、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远超你波波夫家族一地的得失。这个决定，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出的，需要家族最高会议决议，尤其是我的兄长，军事统帅林玄戟的最终决断。”

伊万·波波夫的脸色瞬间白了白，急切道：“可是大人！如果俄罗斯全境沦陷，冯·卡勒家族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他们的野心绝不会止步于欧洲！唇亡齿寒啊！”

“这个道理，林家自然明白。”翊然语气依旧平淡，“否则我不会坐在这里。但正因事关重大，才更需要慎重。直接出兵，目前不可能。”

绝望的神色爬上伊万的脸庞，他身后的波波夫成员们也露出了灰败的表情。

房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壁炉柴火噼啪作响。

翊然的目光扫过程浩。程浩正听着这场关乎数十万人命运的对话，眉头微蹙，眼神复杂，似乎既对战争的残酷感到震动，又对翊然这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权衡感到一种熟悉的窒息感。他看到翊然纤细冰冷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终于，翊然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直接出兵虽不可能，但林家可以提供额外的、紧急的援助。”

伊万猛地抬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

“鉴于你们伤员数量激增，我将以个人权限，额外调拨一批珍稀药材给你们。”翊然缓缓说道，“主要是古华夏传承下来的特效伤药和止血生肌的方剂，对重伤员的恢复有奇效。这能在一定程度上保全你们的有生力量。”

伊万大喜过望，战争中，尤其是冷兵器时代，有效的药材有时比士兵更珍贵！他连忙躬身：“感谢您！翊然大人！这真是雪中送炭！”

“但是，”翊然话锋一转，冰蓝色的眼眸锐利地看向伊万，“我有一个条件。”

“您请说！只要波波夫家族能做到！”伊万立刻应道。

“我要你们在欧洲战场上，动用一切力量，帮我查找一个人的踪迹。”翊然从怀中取出一卷小巧的羊皮纸，递给旁边侍立的无常成员，由其转交给伊万。

伊万展开羊皮纸，上面用精细的笔法画着一个东亚男子的面容，眼神锐利，带着一丝阴鸷，最奇特的是他的脖颈向下、右肩肩头的位置，绘有一条栩栩如生的黑龙纹身，但与影龙卫的纹身似乎又有些微不同，部分线条显得模糊甚至扭曲。

“此人原名凌夜，曾是我麾下‘无常’组织的核心成员。现已确认背叛，投靠了冯·卡勒家族。”翊然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程浩却敏锐地捕捉到，在说出“背叛”二字时，翊然敲击扶手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虽然快得几乎无法察觉。

“他的背叛给林家造成了重大损失。找到他，监视他，尽可能获取他为冯·卡勒家族效力的情报。但记住，没有我的命令，绝对不要试图抓捕或击杀他。”翊然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此人极度危险，且对我……以及林家至关重要。你们只需找到并监视，然后将情报通过秘密渠道传递给我。这件事，必须秘密进行，优先级等同于你们的军事行动。”

伊万仔细看着画像，虽然疑惑为何对一个叛徒如此重视，甚至愿意用宝贵药材交换其情报，但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请您放心，翊然大人！我们会立刻将画像复制分发到前线所有侦察单位和情报点！只要他出现在战场上，我们一定尽力为您找到他的踪迹！”

“很好。”翊然微微颔首，“药材会在三日内从最近的库房起运，通过我们之前的秘密路线送达你们指定的交接点。至于出兵之事，我会即刻将你们的请求和目前的战况传回龙城，由我的兄长们定夺。”

“再次感谢您，翊然大人！”伊万·波波夫深深鞠躬，心中的巨石虽然未完全放下，但至少看到了一丝缝隙中透出的光亮。

正式的会谈结束，伊万等人退出去准备具体的交接细节。房间内只剩下翊然、程浩和两名贴身无常。

翊然似乎耗尽了力气，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一阵压抑的咳嗽从他喉间溢出，身体也随之轻轻颤抖。

程浩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小步，锁链发出轻响。他伸出手，似乎想做什么，却又猛地顿住，手僵在半空。

一名无常迅速递上一杯一直温着的参茶。

翊然缓缓睁开眼，没有接茶，目光却落在了程浩那只僵在半空的手上。冰蓝色的眼眸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他抬手，轻轻挥退了无常成员。

房间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翊然转过头，看向程浩，声音比刚才更加虚弱，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你都听到了。一场关乎近百万人生死的战争，波波夫家族渴望我们下场，但我只用了一批药材，和他们做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交易。”

程浩沉默着，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你觉得我很冷酷，对吗？”翊然轻声问，像是在问程浩，又像是在问自己，“用他们急需的救命药，去换一个叛徒的消息。”

程浩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那是你的决定。”他无法说出认同的话，也无法指责。他只是个奴隶，一个连自身命运都无法掌控的人，有什么资格去评判这些大人物们的棋局？

“凌夜……”翊然念出这个名字时，声音里有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冰裂般的痕迹，“他不一样。他的背叛，不仅仅是背叛了组织，他……”

翊然忽然停住了，似乎不习惯说这么多话，也不习惯向外人流露任何情绪。他再次咳嗽起来，这次更加剧烈，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

程浩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入手处依旧是冰冷的，隔着厚厚的衣料也能感受到那股寒意。

这一次，翊然没有推开他，甚至微微向他靠拢，汲取着那一点有限的温暖。

“冷……”翊然无意识地低喃了一声，像一只冻坏了的小兽。

程浩的心像是被那一声低喃狠狠撞了一下。他单膝跪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与翊然齐平，犹豫了一下，然后用自己温热粗糙的大手，包裹住了翊然冰冷的、微微颤抖的双手。

巨大的体温差异让两人都轻轻一颤。

翊然抬起眼，冰蓝色的眸子近在咫尺地看着程浩，里面似乎氤氲着一层因寒冷和虚弱而产生的水汽，模糊了平日里的疏离和冷漠。

程浩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深处那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痛苦和……疲惫。原来，这个算计一切、冷静得不像人的少年，也会感到累。

“你……”程浩喉咙发干，想问什么，却不知从何问起。

翊然却仿佛看穿了他的思绪，极轻地摇了摇头：“有些事，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他的目光落在程浩脖颈的项圈上，“对你而言，尤其如此。”

这是警告，却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程浩沉默了。他确实没有资格知道更多。他只是个奴隶，一个暖床工具，一个……连仇恨都无法自由宣泄的囚徒。

但此刻，握着这双冰冷的手，感受着对方罕见的脆弱，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他仍然恨林家的强权，恨翊然将他剥夺至此，但恨意之中，却又掺杂了越来越多的其他东西——怜悯、好奇、一种被需要的错觉，甚至是一丝扭曲的保护欲。

壁炉的火光跳跃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交织在一起，模糊了界限。锁链横亘在他们之间，冰冷而现实，但相握的手却又传递着微弱的、真实的温度。

许久，翊然的颤抖渐渐平复了一些。他轻轻抽回手，恢复了那副冷淡疏离的模样，仿佛刚才的脆弱只是程浩的错觉。

“准备一下，我们即刻启程返回龙城。”翊然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这里的事情已了。”

“是。”程浩低低应了一声，站起身，退回到他该在的位置。那短暂的、诡异的温情瞬间消失，只剩下项圈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现实。

但他心中那颗名为动摇的种子，却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又滋生了几分。

车队再次启程，南下返回龙城。

马车里，翊然闭目养神，程浩沉默地坐在一旁。

翊然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程浩听：“战争是吞噬一切的巨兽……而我们要做的，是在被吞噬之前，找到控制它的缰绳……或者，找到喂饱它的祭品。”

程浩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荒凉景象，心中回荡着翊然的话。

祭品……是谁？是战场上的数十万士兵？是波波夫家族？是那个叫凌夜的叛徒？还是……像他这样，被卷入洪流身不由己的蝼蚁？

他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身边的这个少年，正是手握缰绳、挑选祭品的人之一。而他自己的命运，也紧紧系在这根缰绳之上，前途未卜，吉凶难测。

南下的路，似乎比北上来时，更加漫长而沉重。

小说相关章节：无常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