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我从昏沉中唤醒的，并非剧痛，而是一种荒谬的、令人窒息的束缚感。

我缓缓睁开眼，首先确认了天花板还是据点那个熟悉的天花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消毒水的味道，但混杂其中的，还有一股浓重的、崭新的绷带的气味。

我试着动了动身体——然后立刻放弃了这个愚蠢的想法。

我被包裹着。从脖子到脚踝，严丝合缝，密不透风。绷带一圈又一圈，缠绕得如此专业，如此紧实，让我感觉自己不像个伤员，倒像是个即将出土的、做工精良的木乃伊。

胸口传来一阵阵的闷痛，但远没有到动弹不得的程度。我清楚地记得，老瞎眼那家伙在给我处理伤口时，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嘟囔着：“死不了，全部都是皮外伤，身体里应该没有什么大碍，睡个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然而，他的话立刻被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了。

“‘就好了’是什么意思？！你看看他流了多少血！万一感染了怎么办？万一伤口裂开了怎么办？给我包扎！用你这里所有的绷带，把他给我从头到脚都包起来！一寸皮肤都不许露在外面！”

……是小司。

回忆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自己这身滑稽造型的由来。原来我不是伤得太重，而是被某个过度紧张的笨蛋给“保护”过头了。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随即，这份无奈就被一个更加严峻、更加难以启齿的危机彻底击碎了。

一股源自我身体内部的、汹涌澎湃的压迫感，正以惊人的速度积蓄着力量。

……开玩笑的吧？

我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该死！如果不是这身该死的绷带，我明明可以自己拄着墙慢慢挪过去的！都是那个笨蛋的错！

我试着像条虫子一样蠕动，试图找到绷带的接头处，但小司显然是监工了整个过程，这绷带打得连个线头都找不到。我的挣扎除了牵动伤口，让我疼得龇牙咧嘴之外，毫无意义。

我完了。

我的内心，一片绝望的死寂。身体被物理封印，而下腹部的“紧急警报”已经从闪烁的黄灯，变成了长鸣不止的红色警报。

我的目光，万般屈辱地，投向了那个蜷缩在椅子里、抱着球棒睡得正香的“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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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她帮忙？让那个用绷带把我封印起来的罪魁祸首，来帮我解决这个由她一手造成的、关乎人类最终尊严的问题？

不……这比死了还难受！

然而，膀胱的抗议声越来越响，我的额头渗出了冷汗。在尊严彻底粉碎和膀胱物理性粉碎之间，我悲哀地发现，前者似乎……稍微……可以忍受那么一点点。

在我内心天人交战了足足三分钟，眼看着意志的堤坝即将全线崩溃之际，我终于做出了一个让我悔恨终生的决定。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从干裂的喉咙里挤出了蚊子般的呻吟：

“那个……小司……”

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房间里，却足以惊醒浅眠中的少女。

小司猛地睁开双眼，那瞬间爆发出的杀气，几乎让房间的温度都下降了好几度。她睡眼惺忪地瞪着我，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起床气：

“啧……烦死了。就不能老实躺着吗？……喂，你该不会是又乱动，把伤口扯开了吧？我警告你，你要是敢死在我面前，我可懒得给你收尸。”

面对着这足以让恶鬼都退避三舍的恫吓，我的脸颊，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苍白转为猪肝色。在她那足以杀死我一百次的注视下，我用尽了毕生的勇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那句让我社会性死亡的请求——

“我……我想……去厕所。”

“哈？”

小司的表情凝固了。那是一种混杂着“这家伙睡糊涂了？”和“我要不要现在就把他打晕让他睡个三天三夜？”的危险神情。

三秒后。

我看到小司那张精致得过分的脸蛋上，先是浮现出万分之一秒的茫然，仿佛她的大脑正在检索“厕所”这个词在当前语境下的恐怖含义。

然而，当我的请求如同复读机一样，在我那极度痛苦的表情上循环播放时，她似乎仍未领会到问题的核心。焦急之下，我只能用尽全力，将身体像条可怜的虫子一样在床上徒劳地扭动、蠕行起来。

我这番毫无尊严、滑稽可笑的挣扎，终于成功地将她的视线，从我涨红的脸上，引到了我这身密不透风的“木乃伊装”上。

她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我那因为发力而绷得更紧的绷带上。

在那一刻，她终于……理解了。

“轰”的一声，一股灼热的蒸汽仿佛从她的头顶喷薄而出。

紧接着，她整个人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从椅子上“噌”地一下跳了起来，脸颊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白皙变成了熟透的番茄，连小巧的耳朵都染上了一层绯红。

我看见小司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死死地抿住嘴唇，两边的脸颊肉眼可见地鼓了起来，活像一只腮帮子里塞满了坚果、却被人当场抓包的松鼠，正拼命学着河豚的样子，想把自己鼓成一个充满威胁的圆球。

她那双瞪得溜圆的眸子里，燃烧着赤红的火焰，全身都在因极度的羞愤而小幅度地颤抖。

（——喂喂，这是什么可爱的威吓姿势？她打算用脸颊里储存的空气对我发动什么音波攻击吗？）

下一秒，她那根因羞愤而颤抖的手指，就精准地对准了我的脸：“你你你……你这个笨蛋木乃伊——！！”

那声怒吼在小小的房间里回荡，但与其说是在骂我，我听着更像是一声对自己犯下蠢事的绝望哀嚎。

话音刚落，她就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样，指着我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她猛地转过身，用后脑勺对着我，肩膀因为极度的羞愤而剧烈地起伏着。

“烦死了……笨蛋……”

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囔着，那声音闷闷的，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懊恼。房间里一时间陷入了死寂，只能听到她那压抑着怒气的呼吸声，以及我这边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痛苦的喘息。

我的窘迫显然比她的羞耻心更具杀伤力。

仅仅几秒钟后，她就放弃了和空气的对峙，带着一种自暴自弃般的决绝，转回了身。

她依旧不肯看我的脸，脸颊上的红晕仿佛能烫伤空气。她迈着重重的步子走到床边，然后蹲下身，开始认命般地着手拆解她自己的“杰作”。

她的手指依旧在微微颤抖，温热的指尖偶尔触碰到我的皮肤，都像是带起了一小片电流。或许是因为过度紧张，她解绷带的动作显得格外笨拙。而那该死的绷带，又被她缠了里三层外三层，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圈绷带的解开，都像是在我们之间本就尴尬的空气中又增添了一分难熬的重量。

（——快、快憋不住了……尊严什么的，已经无所谓了……但是我的膀胱……我的膀胱它……）

就在我感觉自己的意识即将被汹涌的潮意彻底淹没，即将迎来社会性和物理意义上双重“崩溃”的时候——

随着最后一圈绷带终于从我的脚踝处滑落，我感觉自己像是重获了新生，尽管四肢依旧酸软无力。

“……还、还愣着干嘛！快起来啊！”她依旧不敢看我，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声音催促道。

我试着撑起身体，但刚一用力，伤口处传来的剧痛和久卧的无力感就让我重新倒了回去。

我的失败似乎终于耗尽了她最后的耐心。

“啧，麻烦死了！……喂，别乱动！”

她低吼着，与其说是在骂我，不如说是在给自己鼓劲。下一秒，她咬着牙，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转过身，粗鲁地将我的一条胳膊架在了她纤细的肩膀上。

小司特有的、蜜桃般的清甜香气瞬间钻入我的鼻腔，让我的脸也开始不争气地发烫。

那几步路，对我来说，走得比穿越整个战场还要漫长和艰辛。

当她终于把我半推半架地弄到厕所门口，然后像是丢掉一个烫手山芋一样，猛地松开了手。

我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就只听到“砰”的一声巨响，厕所的门被她在外面狠狠地甩上了。

紧随其后的，是一阵仓皇凌乱的脚步声，听上去恨不得立刻从这个星球上消失。

然而，那阵急促的脚步声，却在几步之外突兀地停了下来。

万籁俱寂中，我听到了一声极轻的，仿佛什么东西靠着墙壁滑坐下去的闷响，还伴随着衣料摩擦的“沙沙”声。

紧接着，是一声被刻意压抑住的、却依旧泄露出无限烦躁的叹息。

……

我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

胸口的伤，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

解决完生理危机，又在厕所里冷静了足足五分钟，我才重新打开了门。

门外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经站了起来，正装模作样地研究着墙壁上的纹路，假装对我开门的动作毫无察觉。

我没有戳穿她这拙劣的伪装，只是默默地走到她身边。

她又一次，沉默地将我的胳膊架在了肩上。

回到床边的路同样漫长，但这一次，空气中那份尴尬的味道，似乎被某种更为温暖的东西取代了。蜜桃般的香气依旧萦绕在鼻尖，却不再让我脸红心跳，反而带来一种奇妙的安心感。

将我重新安顿在床上后，她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似乎一秒钟都不想多待。

“喂。”我叫住了她。

她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谢谢。”我说。

昏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她小巧的耳朵，又一次染上了可爱的绯红色。

“……吵死了，笨蛋。”

她丢下这么一句，便“哒哒哒”地跑回了墙角的椅子，重新抱起了她的球棒，将脸深深地埋了进去，再也不肯看我一眼。

我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蜷缩在椅子里的她，看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小小的、却莫名让人感到可靠的轮廓。

消毒水、绷带、伤口的疼痛、还有那该死的、已经崩塌得一干二净的尊严……这些东西混杂在一起，构成了我醒来后的一切。

但不知为何，胸口却像是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填满了。

在这个随时可能丧命的鬼地方，和这个暴躁、毒舌、又笨拙得无可救药的家伙待在一起……

感觉，好像也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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