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告诉我妈妈。不中用的威胁，爱音也只是在心底讲给自己听。

　　从小到大她很少去向别人倾诉什么事情。因为她是闪耀的、完美的焦点中心：年级第一、学生会长、朋友很多、精通时尚流行……当然，长崎素世不在意这些事情。

　　可那个人依旧能看透她的心。“你觉得对方没有同意吗？”清淡的、海洋最上层的光影，长崎素世轻轻垂下这样一双眼睛，“你要看聊天记录吗？”

　　做我的孩子，就要接受我的规定。

　　看似公平的交易，对面却没什么选择的余地。她还可以去哪里？

　　明明是你先让我不开心。

　　怒气、悲伤全都混入一份委屈，千早爱音抓住自己的裙角，用最稚拙的方式攻击。

　　“Soyorin……”讨厌你。

　　“哈？”

　　“Soyorin！”不想再尊重你。

　　“所以、这个称呼，你可真是、”

　　“Soyorin、Soyorin、Soyorin……”变着花样、换着语调，千早爱音挑战一口气能叫多少句。

　　“随便你。”

　　果不其然，长崎素世露出了厌烦的表情。就连转身离开也丝毫没有犹豫。

　　和房门一起紧闭的，是千早爱音好不容易上完发条的心。

　　耗尽了所有气力，她倒回沙发上，拿枕头压住自己的眼睛。好像不这样做，泪水就会立刻淹没自己。

　　没法取得某个人的欢心，又没法立刻逃离：优等生实在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样的问题。

　　无能为力的感觉叫人厌弃，她深吸一口气，很想放纵地呐喊啜泣，在床上滚来滚去……

　　这些心绪都随着长崎素世的归来被重新压入喉底。

　　看着少女立刻从床角爬起来坐好实在有点滑稽。她一坐上床头，爱音就僵硬地缩到床尾去。

　　素世有些无语，伸手去拽对面的胳膊，后者惊叫着躲来躲去——素世蹙眉，稍微发力，牢牢扳直她的掌心。

　　和那种想象中的继续训诫不同，落下的是清清凉凉的香气。

　　千早爱音偷偷睁眼，长崎素世捻了一点药膏，轻轻为她按摩伤口。

　　“……你自己来？”

　　“不要。”

　　其实没有很痛。毋宁说，痛的并不在这里。千早爱音低头，身体慢慢向对方凑近。

　　侧肩被粉色的小脑袋靠住，素世的动作有些僵硬，但总归没有再用上刺人的话语。

　　“事先声明，因为主要是你的责任，所以我不会道歉的。”她顿了一下，“如果真的是我的孩子，那我可会更……”

　　这明明是事后声明。千早爱音不敢说这句，只是额头用力抵紧素世的手臂：“明明是你先骗我工作什么的……Soyorin……”

　　没大没小、莫名其妙的称呼。和千早爱音这个人一样让她烦躁无比。

　　长崎素世的眉毛用力蹙眉，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

　　“那个耳骨夹不适合你……你要看看这些吗？”她犹豫着递上手机，相册里存着丰富的款式类型。她的指尖轻轻在屏幕上滑移，精准地指向一款仿制薄樱的饰品。

　　千早爱音愣了下，视线呆呆地偏移，长崎素世的耳坠微微发亮，让她想起那两层玻璃折射的幻影。

　　“陪我去店里看吧。”少女垂眸，“还有左耳……预约到周六怎么样？”

　　不陪也不要紧，都可以解释为随口一提。

　　“换一天。”长崎素世却偏要给出这种答语，“周末不行。”

　　明明不是工作。“就一次也不可以嘛？”

　　“那么，为什么不可以换一天？”

　　两个人从来都是这样，用质询回应质询。

　　就一次也不可以，就一次也不会答应。未来的千早爱音只会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情。

　　身体的疤痕会淡却，心灵也会随时间疯长保护的重茧。

　　没有不高兴，无所谓伤心，也不会再疼痛不已。

　　什么都留不下来。

　　那就是她们的关系。

（二）

　　还真是悠长又不太舒坦的梦境。

　　千早爱音醒来的时候，前额尚存酒精冲击的眩晕。

　　“醒了？”

　　“嗯……”

　　长崎素世坐在她窗前，肩上披着晨间的光晕。

　　她捂住太阳穴，眯着眼睛：“我以为你会很生气？”

　　“是哦。”素世没有抬头，依旧拨弄着食指，“昨晚已经骂过你了。”

　　“我这边什么都不记得了耶。”

　　“那么，你还想我做什么呢？”她终于肯回看自己，冷淡得一如初遇，“大发雷霆？像你小时候那样教训你？”

　　“嗯，爱音ちゃん要是再多做几次这种事，我可能会考虑？”

　　“哎、我开玩笑啦、”回忆涌入眉心，千早爱音颇为心悸。

　　“话说回来，Soyorin，你也知道我那个时候还小啊……”

　　明明是抱怨的辞句，她却依旧笑着，还撒娇般地挑高尾音。

　　轻浮得可以。素世难以克制这样的判断，但毕竟共度了这么久的光阴……

　　“是呢。”长崎素世怔了一下，低声喟叹，“一瞬间就长大了。”

　　什么嘛。

　　爱音的灰眼睛偏移。

　　这种好像付出了很多、欣慰的家长姿态——到底算什么东西。

　　她沉默地扶起自己：“下午有课，我要回学校啦。”

　　“要我送你吗？”

　　“不用，朋友在附近等我吃午饭呢。”若无其事地甩甩头发，千早爱音抻直身体，恣意展示活力。

　　“只是朋友？”

　　“当然啦，干嘛这么看着我？”

　　长崎素世审视着她的表情，视线一直从耳尖描摹到脖颈。

　　“嗯，你去吧。”她也站起来，指尖轻轻敲打书桌，“我正好打扫下家里。”

　　“那麻烦你啦！谢谢Soyorin！”

　　千早爱音站起来，挎上提包，飞也似的从家里溜了出去。

　　啊、对了、

　　没确定关系的那当然也可以算“只是朋友”吧？

　　她一路小跑到下个街区，高中时代的学姐早就开着车等在那里。

　　爱音几乎是迅速地钻进了车里：对方张开双臂，两个人肢体交缠、厮磨耳鬓，还都知道什么话最能讨彼此欢心。

　　真糟糕，她从长崎素世身边跑开，好像就是为了躲进另一个女人怀里。

　　“千早，听说昨晚你喝多了。”

　　影子在车窗上一阵滑移，学姐爱怜地抚摸她的发鬓。

　　“为什么不叫我接你？”

　　“啊、”补妆的手指微顿，千早爱音看着扬起的粉液，想起自己也难得涂错指甲油的曾经，“没什么啦，一点小事。”

　　“是这样啊……虽然经历了很多事，但我们还算朋友吧。”

　　对方倒是坦然无比，衬得某人越发心虚。

　　“我、”不知道该讲什么，爱音抬头，正对上女人欺身靠近的阴影。

　　“千早，当时你说过的，我们是‘初恋’吧？”更年长点的朋友柔声细语，手指慢慢勾在她耳尖，微微上移。

　　“太漂亮了吧——虽然肯定也有很多人这样夸你，但我真的是看到你的瞬间，就喜欢上你了哦？”

　　热意熨帖肌肤，渐往后颈滑下去，千早爱音浑身僵硬。粉色的耳骨夹在阳光下晃荡，化入缱绻的絮语。

　　“千早，我是说，要不要，我们——”

　　“对不起，我还有事情。”

　　拼命缩起了身体，肩膀也随之颤抖不已。爱音别过脸去，拒绝了这份过于明媚的爱意。

　　对方大概在沉吟，她不敢看她的眼睛。

　　“……那真可惜呢，抱歉，赶着上课吧？”

　　“嗯……”

　　汽车很快就发动了，向着理论上的目的地。

　　千早爱音在校门口和对方告别，即使受挫，学姐似乎也全不在意：这让她加倍厌恶自己。

　　又只能在心里拼命说对不起。

　　不是的、不是的……

　　你并不是我的初恋。

　　对不起。

　　差不多走到教学楼时，她看到了点点滴滴降落的雨。

　　千早爱音不可避免地想到那双蓝眼睛。

　　她的整个青春期都为之魂牵梦萦。

　　*

　　“哇，千早，你还真是有个漂亮的妈妈。”

　　“都说了是监护人了啦……”

　　其实是姑奶奶。

　　还是不要说这个笑话了。

　　千早爱音用水笔支着下巴，坐在教室门口发愣。印着“参观日”的横幅轻垂在她身后，飘飘然地随风摆动——直到被来客的阴影所覆。

　　“登记游玩的话请在这里签名……”

　　“我只是来送慰问品的。”

　　那个人的手腕依旧萦绕着淡淡的香气，她微微低头，把便当放到临时摆出的课桌中心。

　　“班里有统一点奶茶啦，也可以去吃其他班级出售的料理。”

　　“话是这么说，你一定还没有好好吃吧？”

　　什么嘛、摆出一副全然看透别人的样子。千早爱音感到手心发刺，数日前的回忆灼痛无比。

　　如果不是同学都催促着打开盒子，她真的有点想回避。长崎素世倒是无所谓地立在一边，蓝色的眼睛偏移，仿佛只关心二楼往下的风景。

　　偏偏这份“慰问品”做得又是那么尽意。长崎素世足足做了三层点心，每一层都摆出不同样式的造型：厚蛋烧和鸡肉块都被煎出了漂亮的色泽，小章鱼肠点缀其中，被新鲜的生菜包在一起；中层，时令的水果被对半切开，内芯朝外，汁液欲滴；放在最底下的则是用了专门模具冻出的星型甜品，被夏日微微融化了边角，在底下混成几许透亮的彩。

　　“太多了吧？”

　　“这种日子，爱音ちゃん要和朋友分的吧？”

　　“话是这么说啦。”

　　明明平时被拜托了也不会做这种的……千早爱音想起家里惯有的菜谱，实际上，素世总是偏好清淡朴素的食品。

　　其实也没有人动手去夹，只是用手机调整光影和滤镜，啧啧惊叫着拍摄各种角度的视频。

　　“喔，长崎さん，你看！”

　　顺着同学的惊叫，爱音和素世的视线聚焦到一点：班级横幅的角落，被用彩笔涂了个大大的兔子。

　　简直就像便当饭团刻意捏出的造型。

　　“兔子饭团、兔子印记……你们好有默契呢。”

　　“巧合啦。”

　　“是爱音ちゃん喜欢的流行吉祥物吧？钥匙扣上也有。”

　　两个人都不自觉撇过眼睛。

　　“哎、巧合啊，我还以为，长崎さん也觉得这只兔子很像千早同学呢。”

　　“嗯？”

　　两个人又同时发出疑惑的声音。

　　“热播的动画也有提吧？这只兔子是团队里的中坚哦，长得可爱当然不用说，性格还很活泼，也很聪明。只要轻轻松松一学，就能做好很多事情。”

　　“才没有啦……无论是小兔子还是我，也是要学习一下，才能抓住窍门哦？”

　　要是平时，她可能会更巧妙地处理这份恭维，只是……

　　没法掌握规律的人就在那里。

　　长崎素世轻轻笑起来的时候，千早爱音也跟着发起愣。

　　微风吹起一点她额角的发丝，素世伸手，把少女微翘的头发压下去。

　　“这样啊，那确实很适合爱音ちゃん呢。”

　　那个人轻轻眯起眼睛，完全是狐狸。

　　这又出得什么题？

　　千早爱音抿紧嘴唇，拉住长崎素世的左手，把她向楼梯间拽去。

　　当然，她对同学的借口只是：“哈哈、我想休息一下，麻烦你们了！”

　　一步一步，急匆匆逆着人群。爱音听到自己的心倒悬错落的声音。

　　“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没人的地方，素世的询问很轻。

　　她转过来，抬头对上那双眼睛，看起来就像说悄悄话的母女。

　　“那个、是什么……”

　　千早爱音有太多蓄积的辞句。不是不喜欢我吗？不是会嫌麻烦、讨厌花里胡哨的事情吗？不是觉得没必要搞好关系吗？不是……可到头来，她一句也说不清，只能瞪着对方，手掌紧紧用力。

　　长崎素世尝试轻轻抽出手，可千早爱音并不打算放弃。如果素世想挣脱一只手，她就会用两只手腕的力气将她握紧。少女全身心都投入这场角力，却不知道该生气还是伤心。

　　没必要这样吧？

　　那双蓝眼睛回以凝视，爱音能品出几许责备的意义，这让她不甘至极。

　　凭什么，长崎素世居然率先攻击：“你不想要这样吗？”

　　“难道我在外面对你态度冷淡，你会比现在高兴？嗯……爱音ちゃん，其实是这样的孩子？”

　　拽紧的手臂骤然脱力。千早爱音深吸一口气，也学着拿笑容掩盖真心：“那还真是谢谢你……Soyorin。”

　　她咬重这几个对方厌恶的字音，只为了竭力调动对方的情绪。

　　可那人眉间的轻蹙仅是一瞬的事情。成年人格外虚伪，长崎素世又精通回避。

　　“好好享受学生时代吧，我不打扰你。”

　　她抓住对方松懈的时机，抽出手臂，一击脱离。

　　离开的脚步没有丝毫犹豫。

　　千早爱音徒劳地站在原地，看那人一级级下去：抖落的长发迎合午后光线的曲率，在视线中逐渐远去。

　　缥缈得像一个梦境。

　　她想到长崎素世几分钟前完美无瑕的笑意，并为之恍惚无比。

　　理性与情感在胸腔中拉扯、撞击、几乎要割进肺里去。她合该讨厌这种叫人手足无措的事情。

　　“啊，千早，换班了吗？”

　　“抱歉，我立刻就回去！”

　　邻班友人的叫声成了救命稻草，堪堪供她抓紧。

　　逃离原地。

　　*

　　回到家的氛围又是那样奇异。

　　一如既往，长崎素世准备好晚饭，也收拾了家里，却并不打算认真听她讲参观日发生的趣事。

　　筷子戳入新烤好的秋刀鱼，汁液溅到桌边，果然挨了训。

　　“请小心点，袖口有油渍很难洗。”

　　“我自己来。”

　　千早爱音抓紧筷子，灰色的眼睛盯着那块鱼肉，好像在发泄全身的恶意。

　　她还是没法忍受，她还是忍不住问询。

　　“……听我讲啦。”

　　“参观日？我一直有在听……”

　　“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呢。”鱼肉被筷子碾碎，千早爱音深吸一口气，在盘底磨出不成调的杂音。

　　“这样很没礼貌哦。”

　　“嗯，我又不是月之森毕业的，不懂你们的事情。”

　　“我可从没对羽丘有什么意见。”

　　“回答我的问题……好不好……”

　　听见对面深吸一口气，她也忍不住屏住呼吸。

　　“你做得很好啊。嗯，成绩很好，在学校也不会被欺负，监护你还算轻松吧。”

　　“那为什么……”

　　“爱音ちゃん，你难道要强迫每个人都喜欢你吗？”

　　果然又是这种回应。原本准备好的措辞卡在喉间，爱音忍不住掰起筷子，不然就没法控制颤抖的身体。

　　明明我们同住一屋檐下。

　　明明我也没有……讨厌你。

　　“爱音ちゃん到底想说什么呢，我不是很懂你。”

　　“我也不懂Soyorin呀！”

　　完全是情绪失控的小孩子，对着大人使出毫无作用的“反弹”攻击。

　　“法律要求我做的都做到了哦，如果你有误入歧途的时候，我也会拉你回去的。”

　　“法律？”

　　明明知道事情不会到那种地步。为什么要说这种话语？

　　晦暗的心情从胃部上移，凝结在掌心。她站起来，随手就要把筷子砸在地——

　　素世捏住了她的手腕，就像日间她对她做的事情。

　　“爱音ちゃん，我不想现在对你发脾气。”

　　为什么又好像是对方有道理。

　　千早爱音低着头，眼泪淌落，一点一滴。这地毯可能还是长崎素世洗——少女拼命擦着眼睛，力图减少自己可能被指摘的事情。

　　可长崎素世好像连斥责都不再给予。

　　“冷静一下。”

　　她慢慢站起来，影子擦过那些不堪的泪滴。

　　“我这几天住公司。”

　　房门轻轻关闭。室内，黄昏侵袭。

　　*

　　“素世，抱歉啊，你就帮这一次如何？”

　　“也算是亲戚的小孩，优等生，不会很麻烦人的，爸爸见过的。”

　　“没人照顾，不是很可怜吗？一听到就忍不住答应了，但我又不在东京……”

　　聊天软件中的语音依旧清晰。长崎素世没想到，多年未谋面的父亲专门联系自己，居然是为了这么件可笑的事情。

　　本来是想直接推掉的，但是对面实在太烦人了，最后只能迫不得已答应。就算是承了那孩子母亲的情吧：在国外工作时，姑且也是受到了几次照顾。

　　当然，前提是要遵从自己的规定。

　　虽然长崎素世自己也清楚，做小孩的时候，人并没有什么选择余地。

　　可她还是做了这样的事情。

　　如果说母亲那样可靠的成年人是她始终青睐的类型，千早爱音好像就完全站在反面：爱慕虚荣、自作聪明。

　　浮夸的小孩子，伴手礼居然还带了奢侈品，讨好的意味叫人难以忍受。

　　答应之后，姑且也跑到那孩子读过的学校做了些背景调查。但在真正看见对方的第一眼，素世几乎就断定，她大概没法真正喜欢千早爱音。嗯，是啊，优等生、尤擅理科、还做过学生会长、永远奔赴焦点中心……这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即使存在虚无缥缈的血缘，她对父系的存在大概也没什么怜悯。

　　总之，如果一直相敬如宾，大概也能普普通通相处下去。

　　一周四天以上的陪伴，给高中在读生提供物质环境，适当地提醒行为，配合家校访谈，偶尔也能一起做点事情……长崎素世认为，这本该仁至义尽。

　　如果不是她非要窥探自己的事情。

　　过去从未过去，只是被藏在素世的内心。她曾经交托了太多真情，最后只换来一败涂地，所幸，通过那个孩子，她还能感到一点往昔余存的痕迹。

　　既然她偏爱稚弱的、怀揣赤子之心的孩子，相应的，必然会鄙夷戴着社交假面、为小聪明洋洋得意的少女。

　　千早爱音没做错什么事情。她只是没法对这样的孩子诚心诚意。

　　对不起。仅限道义。

　　长崎素世固执地保留自己挑选家庭成员的余地。

　　所以，面对冲突，她宁愿选择搁置再议——

　　傍晚五点的钟声准时响起，搅碎文件摩挲的低音。

　　长崎素世把纸张塞进抽屉，抬头迎上同事的眼睛。

　　“长崎，上次开会时提到的数据问题，真是麻烦你们部门了……”

　　“只是一些小问题。”

　　普通地寒暄着，讨论接下来聚餐的话题。桌上的日历又被划去一格，素世突然想起，千早爱音还一个人留在家里。

　　应该也有好好上学吧……监护人想起那天的事情，执拗地抗拒对此怀有愧疚之情。

　　仿佛洞穿了她的心思，同事指指窗外：“说起来，有个小孩子一直在公司门口走来走去。”

　　“又不肯对保安说有什么事情。但穿着羽丘的校服……长崎，你监护的那个孩子也是羽丘的吧？”

　　“你清楚情况吗？”

　　素世转向窗外，果不其然，看见了一个浅粉色的身影：踌躇着，徘徊于原地，迷路一样，偏偏要惹她生气。

　　盯着她不善的面色，同事心下了然，偷偷让人去叫爱音。

　　少女几乎是忐忑不安地坐上电梯，踏过漫长的瓷砖，等着和长崎素世再遇。

　　斥责？嘲笑？冷热暴力？

　　她绞着自己的手指，一个人烦恼得不行，被动等着审判降临。

　　可门后的那双蓝眼睛却没什么反应。

　　“你坐一下吧，我们要开会个短会，待会一起吃饭。”

　　“哦哦……”

　　那个人拎着文档，直直擦过她的肩颈。

　　一瞬间的香气，一瞬间的热意，全部都让少女焦躁无比。

　　可在能出言挽留前，素世就消失在拐角——多可笑，迷路的孩子所追逐的，也只如烟迷离。

　　千早爱音咬住下唇，在候客沙发上坐了会。相当舒服的真皮，她却怎么都嫌膈应，不得不左移右挪，还站起来，要把玻璃桌的陈设看个分明。

　　上班环境未免也太好了。爱音垂眸，一步步向长崎素世的位置迈去。

　　嗯，果然人体工学椅很舒服。

　　陷进去的时候，爱音恣意旋着转椅，同时喟叹室内布置的合理。每天都坐在这个位置骂人吧？她禁不住恶意揣测，讨厌的有钱大人，怪不得这样自以为是。

　　想象着自己才是长崎素世的老板，对她发号施令，让人跑腿去市中心给自己买时尚单品……少女舒服地眯上眼睛，手指在实木桌面滑移，还颇为大胆地伸向抽屉。

　　东京都上田市青少年康复中心。

　　同样标题的文件还有好几份。定期体检报告、观测笔记、外出申请……千早爱音的指尖颤抖，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熟悉的签名。

　　长崎素世。

　　察觉到门口的动静，她立刻站起来，胡乱地把文件塞回去。

　　等到素世开门的时候，少女已经僵在沙发上了，坐立难安。

　　“啊，Soyorin，我、对不……”

　　“先去吃饭吧。”在搅乱对方的节奏上，长崎素世总是毫不留情。

　　同事在背后随口提了两句：“家里小孩？不一起去聚餐吗？”

　　“嗯，有点学校的事情。”

　　说谎也毫不心惊。

　　千早爱音跟在她身后，从那人挎着提包的冷淡身影里感到某种难言的情绪。

　　刺密得就像餐厅薄荷水的气息。

　　在商务区的餐馆，长崎素世给她点的工作日套餐就附赠这杯饮料——爱音把吸管插进液面，看着水底反涌的气泡，想到两个人的关系。

　　“吃不下？”

　　监护人坐在对面，切割牛排的动作慢条斯理。

　　“我、我只是……”

　　“嗯，毕竟爱音ちゃん这几天过得大概比我在时开心呢。”

　　淡淡嘲弄的话语，千早爱音低下头去，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幼稚行径。

　　和长崎素世互相伤害，然后恼怒不已，在沙发上躺了一晚上刷手机，熬夜到两点写日记，第二天中午还有点生气……确实如此。

　　但再往下烦恼，那好像不是千早爱音。她拿一节数学课整理了一下情绪，最后决定，不能再为长崎素世不高兴。

　　她要想办法让自己开心。

　　从那天下午起，她就拿着素世给自己应急的信用卡四处乱刷，还组织了一群朋友去高档餐厅，解散前，每个人还都能去很贵的玩偶专卖店挑点伴手礼。

　　“再怎么样，也不至于买那么多个吧？你一次性能叫出这么多人吗？”长崎素世读着手机上收到的账单，语调毫无起伏。

　　“有几个是……”送福利机构去了。千早爱音不敢说。

　　总之，在肆意花钱时，她根本没想到，还有个叫限制额度的东西。幸好那时候她只是一个人待着，不用给同学看到苦恼的表情：尴尬了半天，她不得已报上了长崎素世的名字，经理放过了她。

　　已然逍遥三四天，她回家思考了下自己的处境，做了些思想准备，最后决定道歉，

　　很可惜，正如素世所预想的，人在做小孩子时并没有什么选择余地。

　　长崎素世每报出一项账单，千早爱音的头就又低下一点。如果说最开始她们是势均力敌，毫无疑问，在自己的各番经营下——终于又变回了小孩子闹脾气。

　　其实她也想过第一时间就去找素世，可又实在是不甘心。

　　她曾以为自己缺了对方也照样能称心如意。可事情又砸在了她自己手里。

　　“你专门坐地铁跑去那家很贵的Bistro……就喝了两杯姜汁汽水？”

　　素世的蓝眼睛扫过来时，全身的羞耻都在爱音肌肤上燃起。

　　“那我还能喝什么嘛……其他的都是酒耶。”她快要哭出来了，脑袋压在桌布上，一遍又一遍说“对不起”。

　　可在她用尽全身心表达歉意的时候，长崎素世居然又那么轻飘飘说了“没关系”。

　　“爱音ちゃん，这次我会原谅你。”

　　毫无疑问是有些软下来的话语，千早爱音揪着裙角，眼泪开始往下滴。

　　“还有人看着呢，真是……”

　　和视线一起模糊不清的还有对方的声音。

　　不变的只有凑到面前的香气。

　　长崎素世轻轻伸手，为她揩掉泪滴。可眼眶还是不受控地发热，温觉失调，仿佛被世界遗弃。

　　其实没有，她只是和长崎素世坐在这里。没有，没有被遗弃。

　　千早爱音握住那只手，贴到自己颊边，蹭弄、摩挲、用鼻尖蹭上去。

　　长崎素世允许了她的逾矩。

　　肌肤和腑脏都颤抖不已，情绪贯入，由表及里。时间如潮水般退去，唯有那份淡淡的香气，在混乱与嘈杂中重构她与世界的联系。

　　泪雾被一点点驱净，光线首先勾勒出的是那双蓝眼睛。

　　“先吃一点饭，好吗？”

　　“嗯、嗯……”

　　词不成句。

　　稍微平静后，长崎素世给小孩要了杯温水。她什么也没说，但千早爱音知道，这是要自己喝下去。

　　少女慢慢抬高杯壁，一饮而尽：“Soyorin……”

　　“吃完去商场里逛一下吧。”素世拨弄着手指，突然提议。

　　“哎？嗯嗯……”

　　很少听到素世主动邀请，爱音微微讶异。

　　主动示好？她觉得不该高兴得太早，眼睛却仍然亮晶晶。

　　实际上，长崎素世确实也纵容了她接下来的一切越界行径。爱音拉着她的手，在小饰品店遛来遛去——甚至在晚饭后，还被素世允许吃一个“不健康”的甜品。虽然出于账单的事情，这次倒没有撒娇要买太多东西。

　　简直就像亲密无间的母女。素世由她牵着，走进一家服装店：专门供应青少年的款式，灯光也格外旖旎。

　　千早爱音站在镜子前，披着件薄外套转来转去，索取长崎素世的评语。

　　“颜色搭配太差劲了吧？”

　　“哎、Soyorin，这可是时尚流行……Soyorin？”

　　“我去买点东西，稍微等一下。”

　　女人的指尖轻轻抚过她头顶，爱音恍惚了一下，视线也随着对方的身影偏移。

　　刚刚逛过的饰品店？少女怔怔地看着素世行动的轨迹，所幸，在寂寞滋长前，长崎素世已然回到了原地。

　　“这个给你。”

　　粉色的吉祥物兔子。还戴着和她一样的黑框眼镜，憨态可掬。

　　千早爱音看着自己的掌心。

　　长崎素世不自在地揉捻发尾：“刚刚看到时就在想，爱音ちゃん也许还挺喜欢这个的也说不定。”

　　“参观日的时候也提到了……当然，不喜欢也没关系。我去送给同事的小孩好了。”

　　越说越无法掩盖慌乱的话语。素世伸手，准备把那个小东西收回去。

　　“送给我那就是我的了。”少女紧紧攥住，才不让她得意，“Soyorin要送人就再买一个吧！”

　　“哼哼、”她忍不住高兴，在店铺的灯光下，把那只小兔子高高举起，“可以挂书包上，Soyorin，谢谢你！”

　　“……不用这么夸张啦。”素世低头看腕表，“你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知道啦！”千早爱音兴高采烈地拉着素世，“我们一起回去吧！”

　　对面的脚步却没有丝毫动静：“车子在地库哦。”

　　“嗯嗯、那我们去地库……哎？”

　　“爱音ちゃん，明天可是周六哦。”

　　梦幻的、海市蜃楼般的幻景，全都被这句话摧毁殆尽。

　　千早爱音抬头，长崎素世没有回避她的目光，蓝色的眼睛慢慢下垂。

　　兴许有一点愧疚，但依然没有什么商讨余地。

　　对方意识到言语的潜藏意义，开始盯着她的表情，只是牢牢地盯着她的表情。

　　素世甚至开始烦恼，爱音要是不配合该怎么处理？

　　“……哦。”

　　“路上小心。”

　　本该由成人叮嘱的话语，却微妙地倒置在被监护人的嘴里。

　　千早爱音放开她的手，沉默地向地铁站走去。

　　长崎素世当然没有追。她总有自己的决定。

　　夜色笼罩着东京，这一路上什么也没发生。列车准点，行人依旧喧嚣无比。

　　可能因为在餐厅哭够了，无论胸腔中翻涌着何等的情绪，千早爱音都没有再哭泣。

　　她只是把那只笑着的小兔子紧紧捏在手心，就好像爱丽丝漫游过仙境的证据。

　　长崎素世兴许在意她的证据。

　　又温柔、又冷淡，解不出的谜，没有规律的数列题……事到如今，早就没有控诉的力气。

　　我们到底为什么要住在一起？

　　地铁驶入隧道的时候，万物归于岑寂。少女却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迸裂的声音。

（三）

　　美丽的春季在某个午后迅速凋敝。只消一场小憩，窗外便布满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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