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恩微微瞇起眼睛，窗外的午後陽光穿過玻璃灑在他臉上。火車廣播聲響起，提醒乘客即將抵達克洛斯貝爾。他轉頭看向坐在身旁的亞倫，青年側臉映著微光，神情卻異常安靜，與平日裡那個嬉笑耍鬧的他截然不同。那一夜，他們抵死纏綿，情緒像是洶湧的洪流，一發不可收拾。亞倫的手指劃過他的脊背，熱度燙得讓他無法忽視。范恩發覺自己變了，他知道，他不能再放任這個人從自己指縫間溜走，無法遏止的渴望，心中滋長著一股難以名狀的執念，開始想帶亞倫去約會，做一些所謂「情侶之間」會做的事。過去那些恣意揮霍的感情在此刻顯得恍惚而遙遠，唯獨亞倫的臉龐，亞倫的話語，在他腦海中逐漸清晰，越來越難以忽視。

范恩開始在意自己的穿著，甚至連那一成不變的髮型也認真打理，站在鏡前的時間遠遠比過往多了許多。這些微妙的變化，他自己都覺得陌生而彆扭，甚至引來事務所眾人若有似無的調侃。他假裝不在意地輕笑，密而不談，而眾人心照不宣，但無所謂，范恩從未在意自己在他人眼中的模樣，卻只因為身旁這名男子，他願意放下自尊。

火車緩緩停下，亞倫沉默地站起身，跟在范恩後頭步下了車，佇立在車站的門口時，腦海裡一些無可名狀的記憶湧出，壓得亞倫胸口一瞬呼吸凝滯，范恩察覺到他的異樣，正要開口詢問，亞倫只是低著頭，輕聲說：「范恩，我好像來過這裡，東方人街和港灣區在哪兒？」

「啊啊，從這裡到中央廣場，再往東走就可以到了，你想做什麼？」

亞倫從懷中掏出一張被細心摺疊的紙張，紙張邊緣因長久握持已經泛出皺痕。范恩瞥了一眼，那是一幅畫像，從他先前瞧見亞倫繪製劍舞的臨摹本上，看得出是亞倫的手跡。畫中男子的面貌輪廓朦朧不清，但那頂兜帽大衣、大衣衣襬隨風翩飛的姿態和背後的長劍，卻刻畫得相當仔細，溫暖的筆觸顯示出手稿主人的專注與投入。范恩看著亞倫凝視畫像的神情，心中不禁湧起些許不悅和不安。

午後三點的陽光將道路、建築以及中央廣場的大鐘都鍍上了一層金膜，但亞倫壓根兒沒有留意這些景色，小小推著范恩手肘的舉動催促著他們前往東側大街。范恩雖感疑惑但並未追問，只是默默領著他。他們步入街區，亞倫先是到了遊擊士協會櫃檯拿著畫像詢問，十七年前有沒有一個長著這樣的人，年齡約二十歲上下，是這裡的人嗎？范恩在旁靜靜看著，意識到亞倫從未在他身上展現這種執著深刻的情感，嫉妒在心底逐漸擴大。他終於忍不住伸手握住亞倫的手，出了協會後，悶聲道：「這麼長的劍背在背後是拔不出來的，你看我是掛在腰邊。」

青年回過頭看著他，嘴角微微揚起一絲嘲諷：「怎麼，所長大人，這是在吃醋嗎？」

范恩偏過頭，不願承認內心的情緒，只將亞倫的手握得更緊了些。胸口堵著難以名狀的苦悶，他尚未坦承心意，兩人皆為單身，明知不該，但他就是控制不住那醋意像墨汁落在紙上一般暈染開來。「別鬧了。」

亞倫微笑著不再調侃，任由范恩牽著。「你是在欺負一個四歲小孩，記不清劍的長度，也罷，我的確記不清。」

他們一路詢問，來到龍老飯店，主廚在這裡服務許多年，想了半天也沒有頭緒，只回應說：「穿著這種樣式衣服的很多，遊擊士中就有幾個。況且，沒有臉是很難辨認的，尤其是過了十七年後。」

一個正在喝酒的工匠似乎是聽見他們對話的內容，停下了動作，走過來朝他們說，「我不認識你手上畫像的人，但你剛剛提到十七年前，我倒是有點印象，有位婦人帶著一個小小孩來這裡投宿，那婦人讓人印象深刻，因為二十年前我住在共和國，後來搬到了這裡。她是很有名的華劇演員。」

亞倫面露驚喜，向大叔道了謝，待工匠回去自己的座位上繼續喝酒吃菜，范恩問：「發現線索了？」

「還不算，只是證明我住過這裡，畢竟當時我的印象很模糊。我和媽媽出了旅館，不久後就走散了，接著就遇見那個人。」

他們在東側大街詢問了遍，亞倫在一個攤位上瞥見一些古玩，但未多做停留。他正要朝北側出口走去，被范恩拽住了手臂，「等等，亞倫，我想到一個人，我們繞點路，待會兒再去黑月。」

他們返回中央廣場，來到通往歡樂街的暗巷，推開一間從外觀看起來就帶著詭譎氛圍的店家，成熟老練的聲音伴隨著風鈴聲響起，「又遇到你啦，小子。」

「伊美黛婆婆。」范恩忍住嘆氣的衝動，經營萬事屋生意這幾年不是沒有來過克洛斯貝爾，通常遇到棘手點的任務，似乎都能從眼前這位深不可測，卻只自稱對骨董和投資有興趣的老人身上打聽到情報，但她看人的眼神慵懶間透著犀利，范恩向來盡量避免與她有緊密的來往。「無事不登三寶殿。」

「呵呵，我只不過在這邊網羅些稀奇的東西罷了，哪有你說得那麼無所不能？那邊那位紅頭髮的小哥，我看你身上有些潛力，要不要參與我的某項投資？」

「婆婆，您就別開玩笑了。」范恩拍了拍亞倫的手背心，亞倫上前將畫像拿給她瞧，一邊將今日問過許多次的話再重述一遍。

「我可以告訴你們，此人不是本地人。」婆婆輕描淡寫著說，「就像骨董與酒，同樣品項的骨董因其生成年份不同，材料與繪工都有微妙的差異。十七年前克洛斯貝爾可沒流行這樣穿著的人啊。」

「什麼……」亞倫詫異地說，腳步不穩微微後退一步，被范恩拉住了手。

「婆婆，妳確定嗎？」范恩接著問。

「那是當然，連約魯古那老頭子製作的玩偶，就算外觀個個一樣，其內部都有細微的不同，這也是我蒐集它們的原因之一，瞧著這裡的每個孩子，長得真是美麗。」婆婆微微一笑，「好在懂得這道理的人還不少，比如上次和你來的那個孩子。」

「婆婆您記性真好，哈哈，我就隨意買些飾品，不打擾了。」范恩欠身，將亞倫帶出了店。

亞倫問，「孩子？」

「那是蕾恩，六年前我受託來這裡照顧她，帶她來了這間店。」

「嗯。」亞倫自顧自地說，「至少不是完全沒著落。」

范恩瞧了他一眼。

最後來到港灣區的黑月分部，進門就見到一個不想見到的人，「曹。」

「唉呀，亞倫和范恩先生怎麼會在這裡，是來辦委託還是？」

「我才想問你怎麼在這裡。」亞倫按捺住頭疼，他想打探消息卻不想透過這個人。「星去雷米菲利亞留學，我以為這裡有安排其他代理人。」

「確實有安排其他代理人，只不過黑月內部仍在重整，偶爾我還是會過來就是了。」曹推了推眼鏡，意有所指地說：「我在克洛斯貝爾待了不短的時間，說不定你要問的事情找我還比較有效率呢。」

亞倫在心底暗罵了聲，將畫像推到了曹的面前，「我要找這個人，十七年前在這裡碰到的人，可能不是本地人。」

「范恩先生與克洛斯貝爾的因緣也不淺，有任何想法嗎？」

「不要用問題回應別人的問題，你這個人。」亞倫冷聲說。

范恩雙手舉起邊搖了搖頭。

「這張畫像能讓我保管嗎？」

「拿去吧。」亞倫沒好氣地說。

「呵呵，那我就盡量幫你找吧。『以後也麻煩』了。」

范恩插話，「他的人情就欠在我身上，我們的確是來辦委託的，雇主有義務要盡到照顧責任。」

「嘖，老狐狸。」步出黑月分部，亞倫略顯低落，輕聲問范恩：「這樣好嗎？那傢伙很難搞。」

范恩聳肩，「早就領教過了，不差這一件。」

他們邊走向休息區，時間已屆黃昏，港灣區泛著淡淡的夕陽餘暉，攤販簇擁而出，許多人買了小點心坐在長椅上休憩，細微的談笑聲此起彼落，有幾個孩子拉著氣球在休息區奔跑。范恩指向前方的拉麵攤，試圖緩解亞倫的情緒：「那家拉麵很好吃，帶你去嘗嘗。」

「嗯......，」亞倫這才開始打量范恩全身上下，「大叔這次出來換了套衣服啊？薄羊毛深藍色大衣，內搭灰色與紅色漸層的牛仔外套，最裡層是基本款白T恤，下半身淺藍色修身牛仔褲，高筒運動鞋。不錯嘛。」

「現在才發現。」范恩咕噥。

「吶，范恩。」亞倫站在范恩背後，將下巴抵在他肩上，指著遠處的一個攤位，「我們不要吃拉麵了好不？我想吃可麗餅。」

「啊？難得你會主動提議要吃甜食。」范恩面露訝異，但考量到亞倫一整天的反常，毫不猶豫地點頭。

「不是正合你意嗎？走吧。」

橙紅色的夕陽映照在湖面，城市與船隻的剪影在水面上晃動，邊緣泛著微光，白色飛鳥在空中懶洋洋地拍著翅膀飛過。亞倫咬了一口可麗餅，舔去唇邊的鮮奶油，意外的安靜，低頭凝視餅裡的餡料，慢吞吞地咀嚼著遙遠的回憶。范恩不時偷瞄亞倫，一向嗜甜如命的他，此刻手中可麗餅裡的草莓冰淇淋正在慢慢融化。

「畫像就這樣拱手讓人，沒問題嗎？尤其還是那隻老狐狸。」

「不要緊。」亞倫回答的語氣相當平淡，而范恩知道這種聲調在他身上並不常見，亞倫的個性張揚、自信而散發風采，無論發生什麼事──即便他們在煌都初遇，亞倫的朋友死去後，他都不曾用這種不帶情緒的口吻低聲呢喃，彷彿隔著一層透明玻璃在自我告解。「那個人的形象我不會忘。」

如果覺得自己弱，就想辦法變強吧。

是那個人，讓他成就為今日的自己，他懷抱著渺小的希望能找到這個人，想親自向他鄭重道謝，但經過十七年，又還剩下多少可能？甚至，又不只是那麼單純，當他很早以前意識到自己對范恩的情感時，他常常夢到那人，熟悉感隨著多次午夜夢迴變得強烈，反覆敲擊著他的心臟，然而，夕陽下的那人太過柔和，沒有范恩的苦，只有青澀與了無心機的乾淨。

「你都不問嗎？」亞倫轉頭對范恩說，「我可是明白你的，你整天坐立不安，卻又不問我，為什麼？」

「如果你不想說，那就別說，每個人都有自己不想說的秘密吧。」范恩朝他苦笑，又突然想到什麼，瞪大了眼睛。「該不會，那種熟度的男人你也吃得下去？」

「說不定哦，我想一想……」亞倫刻意停頓，滿意地發現范恩的臉部表情逐漸顯露出孩子氣，「四十歲左右的男人，說不定很有魅力呢。」

「呵呵，開玩笑的。」亞倫的聲音逐漸變小，笑容慢慢褪去，「但假如……」

年長的男人揉了揉青年的頭髮，這回青年沒有拍開。

「米修拉姆園區的接駁船隻就快回來了，趕緊吃一吃，我們搭下一班去飯店放行李。」范恩向亞倫示意湖的對岸，有艘船影正往渡口區駛來。

「可是大叔，你吃得比我還要慢──」

話音未落，秋風突然颳起，小女孩的帽子隨風而上，飄得越來越遠，她追逐著那頂白色蕾絲帽子，邊追邊大叫，沒注意到奔跑的方向離渡口邊緣越來越近，她的父母追在後頭，一瞬間怵目驚心，女孩最終被父母撈回懷裡。「不要！我的帽子！嗚嗚！」

──放開！我不要跟你走！

──人影拉著他的手，急促喊道：「不可以靠近！」

他們盯著這一幕發楞，指尖微不可察地發抖，彼此看了一眼，心中滋生了無以明說的情緒，閃逝過腦海的畫面，由於太過隱晦，於是兩人絕口不提。

范恩在沙發座放置好行李，將襯衫從包包內取出，掛進衣櫃內，側頭瞥見亞倫盯著行李內的一件衣物，露出了難得一見的沮喪神情。他試圖偷瞄，但視線被亞倫的背影擋得嚴實，只好玩笑地說：「你這是在跟自己的衣服生氣嗎？」

「你不懂啦。」亞倫輕哼一聲，嘴角一扁，語氣裡盡是委屈的意味，「還要化妝，時間不夠穿了。」

范恩微微一笑，沒多在意，「明天有的是時間，你想穿什麼都可以。」

「哦──」亞倫拖長語調，帶著幾分意味深長的笑容回望他，「大叔，你最好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彩虹劇團的演出座無虛席，華麗的佈景展開，燈光打下，陽之舞姬踏著輕盈飛揚的步伐旋身，月之舞姬舞步婉約靈動，星之舞姬在她們之間輕點足尖，點綴守候著兩位舞者的光熱與柔情似水。亞倫雙眼閃爍著難掩的光芒，沉浸於每一個細節中，范恩始終凝望著他，將對方在舞臺燈光下一明一滅的表情深藏心底。

克洛斯貝爾的夜，因彩虹劇團的謝幕仍餘溫未盡。燈火在廣場上交織成柔光的網，空氣中還殘留著舞臺上的旋律與掌聲餘韻。人潮尚未散盡，談笑聲和興奮情緒仍在夜風中翻湧。而亞倫，像被點燃的星火，靜悄悄地走向廣場中央，金瞳閃耀著夜色與人群目光的映照，身著黑色亮皮外套，七公分高跟的黑靴在石板路上叩出節奏。

右臂劃過空氣，如劍風騰起，左腳輕踏向側，身形下沉，他的舞步自信、俐落、華麗。他在跳舞，也在學習，在用身體記錄那些方才舞臺上的節奏與情緒。紅髮在背後擺盪連綿弧線，黑色外套映著廣場燈光，如夜色中閃動的鱗片。又一次的旋身、展臂、轉步，每一個轉身都準確，每一個動作都自信，那份快樂像潮水般從他足下湧起，一發不可收拾。

片刻之後，他單膝跪地，左手伸向前方，像在與自己過往的幽影和解。再起身時，他目光炯炯，步伐連貫如電，黑靴踏出節奏，身影在空間中留下閃耀的軌跡。終章來臨，他高舉雙臂，紅髮靜靜垂落，神情安然如初。他定在那裡，如夢的句點落下，全場靜默一瞬，旋即爆出如潮的掌聲與驚嘆。而他，只是輕輕一笑，像孩子終於完成一場天真的惡作劇，然後將光與夜，一同留在那片被他點燃的廣場中。

在廣場的另一端，范恩沒有靠近，只是在角落靜靜地看著。亞倫的眼中沒有其他人，他沉浸在自己與舞步之間，全然專注。而范恩啞口無語，任憑亞倫緊緊掐住自己的心。

水聲止歇，浴室門滑開時，房間裡傳來輕輕的靴跟敲地聲。范恩一邊用毛巾擦著濕髮，一邊抬眼望向客房中央——亞倫依然還在跳舞。

他沒開太亮的燈，只有靠近陽台的那盞暖色立燈勾勒出室內一小片光。亞倫站在那光裡，如同剛從劇院舞臺走下來一樣，身上的黑色亮皮外套依然閃著光，紅髮披散在背後隨著轉身擺動，像火焰的尾端仍未熄滅。

「……你不累嗎？」范恩終於開口，像是咕噥，聲音低沉又含著點無奈。

亞倫沒停，只是笑了一下，腳步輕快地繞了一圈，接著身體如流水般一個旋轉。「太好看了不是嗎？」他邊說邊跳，語氣裡是藏不住的雀躍。「我腦子裡全是新的舞步……太多東西想試試看了，不趁這個機會練習，我怕會忘光。」

范恩腦中盤旋著一個想法，但他先吹乾頭髮，將才穿上的浴袍換上另一套睡衣睡褲，伸手去按床頭櫃的按鈕，房間頓時光線通明。「既然你想嘗試不同的東西，我想想……」他停頓一下，遞出右手作邀請動作。「來跳國際舞如何？不同的舞總是能激盪出不同的靈感嘛。」

亞倫眨了眨眼，「當真？」

「有鑑於你剛才一直跳女步，」范恩點頭，笑了，「這回換你跳男步，我跳女步，如何？」

「有意思。」他接住了范恩的手，「哪種舞？」

「捷舞。」

「我先警告，不管哪種舞，我都志在必得──倒是大叔你，小心別閃到腰了。」

范恩沒理會他，從播放機挑了一首節奏分明、拍點輕快的曲子。

飯店房內，鋪著地毯的地板冰冷乾淨，卻像被點燃般震動著。空氣中瀰漫洗澡水的味道。亞倫率先踏出步伐，姿態挺直如刀，眼神裡寫著明目張膽的挑釁。他是先攻者，手指抓住范恩的手腕，動作乾脆卻控制得恰到好處，不帶絲毫遲疑，節奏一如既往的精準。范恩沒有反抗，只是略微側身，讓開半個步距。接著亞倫腳尖一點，身體旋開，靴跟敲擊地面的聲音清脆而緊湊，長髮飛揚，在空氣中畫出一道道凌厲的弧。范恩則踩著對立方向的步點，一步比一步沉，彷彿在試圖扯斷一條看不見的線。兩人步伐相交處，膝蓋幾次幾乎撞上，肌肉緊繃如弦。

腳尖掃過地面，聲音悶啞、短促，每一記都是壓抑住的嘶吼。范恩旋身時錯開視線，像是在迴避，也像是在讓位，讓亞倫的動作顯得更為張揚。胸膛與胸膛正面相撞，緊接著推進、鎖住、交錯，腿與腿互相摩擦，腳尖與腳跟急促踏躍。他們每一次碰觸都幾乎觸及界線——不是激情的界線，是逃避的界線。他任亞倫主導，力量透過每一個引導推進范恩的重心，而范恩雖表面順從，每一次後退都藏著欲拒還迎的算計。

亞倫的步伐開始輕微晃動時，范恩早已察覺。當兩人腰身下壓，他的節奏一如既往的沉穩，每一次帶動都略略拉長旋轉與停頓的時間，像在拖延什麼，又像是在等待。亞倫已經跳了一整晚，從廣場那一舞起便沒有停過。肩膀下沉、腳踝角度略微失控、手肘支撐的力道開始下滑——那些細節藏在青年華麗流暢的舞步裡，旁人不會察覺，但范恩看得清楚。他一直在看。

兩人急步旋進，亞倫的呼吸變得濃重而隱忍，額角濕潤，握住范恩肩膀的手指指節略微泛白。他還在強撐，像所有人記憶裡那個耀眼、從不退場的亞倫，但范恩知道他快撐不住了。於是他故意加快節奏，將旋轉逼得更緊，腳步帶出向心力，像要把亞倫整個人捲進他步伐裡。他讓自己的肩膀位置微微降低，雙手力量卸去一分柔軟，像是讓步，像是設了一個可以跌落的陷阱。

亞倫終於在一次錯身旋轉結束後重心沒能穩住，腳步微絆，腰部一歪，整個人向前倒去。范恩沒有多說，只是自然地抬手、收臂，讓對方順勢撞入自己懷中。他額前的長髮掃過范恩下頜，汗濕、帶著雪松香氣殘餘，呼吸炙熱，全數落進范恩的鎖骨處。他沒有再起身，也沒有抵抗，只是緩慢地伏在范恩肩上，脊背微微起伏，如同掙扎之後終於無聲的服從。

這不是勝利，不是征服，只是一場精心設計的接住——從最初起，他就打算讓亞倫跳到精疲力盡，只為這個片刻。他想讓他卸下姿態，不必再撐、不必再表演，不必強撐起所有人的目光，更不必撐起自己防禦的外殼。

亞倫的指尖還輕輕抓著范恩背上睡衣的一角，像一隻還沒完全放下戒備的小獸。范恩抱住他，閉著眼，動作安靜到近乎莊嚴。范恩能感受到對方的身軀越來越柔軟，肌肉越來越放鬆，良久，就在他以為亞倫睡著的時候，耳邊響起了乾啞的聲音：「我……要洗澡。」

「妝還沒卸……不保養的話……明天皮膚會起屑……」亞倫的語句斷斷續續，氣息不足，卻藏有不容置疑的固執。他是旦角，他的臉是武器，他的儀態來自每日精準無誤的修整。即使再累，也不能心存一日僥倖。

范恩沒勸。他只是先讓亞倫坐在床緣，將浴室的水溫調好，拿起換洗衣物，然後扶著他走進去。

水聲持續了很久。亞倫的身影模糊地映在霧氣蒸騰的玻璃門後，他動作不再俐落，每一舉措都在拖著耗盡的體力。但他仍舊洗得乾淨、卸得仔細，保養程序一樣不落。當他終於擦乾身體、換上浴袍走出來時，頭髮還濕，額前髮絲滴著水。他坐到化妝鏡前，手裡拿著化妝水與乳液，指尖在臉上來回按壓，動作越來越慢。直到乳液瓶從指縫滑落，「咚」一聲輕響落在木質桌面。

亞倫伏在鏡前睡著了。

他的睫毛輕顫，臉頰紅潤，鼻息輕淺，像是還沒完全放下神經的熟睡狀態。濕潤的長髮順著脖頸散開，貼在鎖骨與肌膚上。范恩站在他背後許久，什麼都沒說，拿起吹風機，先用毛巾輕輕吸掉髮尾的水珠，然後插電，開啟微溫的風檔，低速地一縷一縷吹。

他的手指穿梭在亞倫的髮間，指腹輕觸頭皮，掌心順著髮絲滑下。吹風機的聲音溫柔得像一種催眠，他一邊吹，一邊看著鏡子中那張睡著的臉。亞倫卸了淡妝，皮膚略帶疲憊的蒼白，唇色自然，眼尾還帶著淡淡的紅。那張臉在強光下總是驕傲、帶刺，而此刻，卻是全然的放鬆與脆弱。

范恩的手停了一下。

「你總是這麼倔，」他低聲說，幾乎只是嘴唇微動，沒有真的說出口。

他凝視著眼前人，低下頭，呼吸落在亞倫濕潤的髮絲上，淡淡的清香與護髮油味混合著，過往范恩抱著他睡時，那熟悉感總能讓人卸下心防。

「我早該告訴你了。」

他的聲音仍舊低，彷彿怕吵醒那片刻的安寧。

「我喜歡你，即便你現在聽不見也無所謂，醒來後我會說到你清楚為止。」

吐露這句話，他才重新啟動吹風機，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吹乾剩下的髮絲。

但那句話，終於從他胸口解放，落在這間昏黃靜謐的房間裡，落入那個仍舊沉睡、正在微微顫動睫毛的人耳邊。

范恩關上吹風機，將電線纏好放回原位，房間頓時陷入一種過分安靜的沉默。亞倫仍伏在鏡前不動，似是真的睡著。但范恩沒有離開。他坐在亞倫身側，靜靜地望著那張臉，直到發現，那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

范恩低聲：「你沒睡著。」

亞倫沒有立刻回應。過了許久，他才微微動了動，手撐起半邊身體，額頭抵著手臂，聲音低啞而慢，每個字都像是在用力從胸口扯出來：

「你……不該這麼說的。」

范恩沒有動，等他繼續。

「你身邊有多少人……我在奧拉希翁就留意到的，奧克雷爾一直守候著你，亞妮艾絲對你義無反顧，她們等著你回頭，只要你肯看一眼……」他停頓，像被什麼梗住喉嚨，「你可以選擇輕鬆的路，沒有我這麼麻煩，這麼……倔，還有大君這麼個包袱。」

他說完那句話時，將身體趴回桌上，手臂圈住自己，像把自己關進一個無聲的牢籠。臉側貼著手臂，不去看范恩，甚至不敢呼吸太大聲。他沒有哭，但那句話裡，藏著太多從未說出口的失望與自我否定。

范恩只是伸手，手掌落在他髮後，溫柔地覆住他的後頸。他將亞倫緩緩拉起，讓他坐直，讓他不得不與自己對視。兩人的視線交會那一瞬，亞倫終於忍不住轉開眼，想避，卻被范恩捧住臉。

「我自己的選擇我清楚。」范恩低聲說，「我沒想走輕鬆的路，我只想走向你。」

亞倫艱難地瞪大了眼，像是聽見什麼不該聽的東西。他的嘴唇微張，喉嚨顫了兩下，卻沒能吐出一句話。

范恩沒再等。

他低下頭，吻了他。

那個吻沒有急促，沒有強硬，只是穩穩的、像宣言一樣落下。亞倫最初怔住，雙手在范恩胸前頓了一下，指節緊緊蜷著，像是還在掙扎是否該退開。

但那一點點力氣，終究沒能推開他。

他回吻了回去。

起初那不是一個激烈的吻，是兩人終於卸下防備、終於接受彼此的吻。吻在黑夜裡持續蔓延，沒有急促喘息，卻有撕裂時間的力道。范恩像是終於從永夜中甦醒，吻著那道唯一照亮他的銀月——他的亞倫，那抹曾照進自己殘破人生的光。

他吻得熾烈，卻每一次都極其小心。不是不渴望，而是太過珍惜。他吻到亞倫顫抖，吻到那雙總是自信挑釁的眼睛閃爍著迷離的濕意。他的手落在對方肩上、腰際，沿著脊背描繪那副早已擁有卻未曾真正熟悉的輪廓。

亞倫沒有拒絕。他從來不是會退的人，但他此刻幾乎是被吻得發顫。他睜眼看著范恩，近於咫尺的緊皺眉頭刻畫出太多的情緒：不安、欣喜、釋放，無望的守候，無聲的言語，他多年來的躲藏奔逃，以及終於能卸下枷鎖的灼痛。是他讓范恩露出這樣的神情，於是他卸下那些不屈服，願意將自己全身心交給他。

兩人唇舌交纏，氣息濃重，手指已緊緊扣住彼此。范恩的掌心壓上他的腰際，動作慢得近乎殘忍，亞倫甚至主動地微微仰起脖子，任那灼熱的唇貼上鎖骨。他是明白的，他知道范恩的渴望，也感覺得到他身體的發熱——他甚至，準備好了。

但就在范恩輕輕壓住他、想更深地擁住他時，亞倫忽然滑落。

那不是抗拒，是體力不支下無法抑制的軟倒。

范恩頓住，微微喘氣，額貼上他的額，感覺到他皮膚滾燙卻呼吸虛弱，才忽然記起——這一切，是他一手安排。他讓亞倫跳到體力耗盡，就是為了這個夜晚不會走向本能的終點。

他想要他，但更想讓他好好睡一夜。

「夠了，」范恩低聲說，聲音貼在對方額際，幾乎沒有音量。

他將亞倫緩緩抱起，像捧著一件極易碎裂的東西，將他輕輕放回床上，再將自己也壓進他身側。亞倫半睜著眼，看著他，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范恩只是抬手，抹去他眼角一絲濕氣，低聲道：「別說話，睡吧。」

他從背後擁住亞倫，讓兩人的身體緊緊貼合，用自己溫熱的軀體將他包裹起來。他的手臂繞過對方胸口，指尖輕輕捏住對方指節，掌心貼著他微弱卻平穩的心跳。

夜靜如水，月光斜斜地落在他們身上。范恩闔上眼時，呼吸平穩，第一次覺得黑夜不再是囚籠，那道銀月就在他搆得到的地方，就在他懷裡，真實而溫熱。直到隔天中午，陽光透過窗簾灑下，兩人仍熟睡著。

亞倫醒來時，范恩正靠在床頭，一隻手輕輕撫著他的頭髮，指尖在他後頸間無聲地描繪著圓弧。他睜眼的一瞬間，眉心還習慣性地緊蹙著，像是還沒從夢裡完全走出來。

「早安。」范恩說，聲音低而穩。

亞倫沒有馬上回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那雙總是張揚堅毅的眼睛此刻安靜得幾乎脆弱，睫毛投下長長的影子。他緩緩伸出手，撫上范恩的眉、眼、鼻尖、嘴唇、右耳上的耳環，最後覆上范恩胸口，手掌貼著心跳的位置，感受那有力的節奏。

「你昨晚是不是故意……讓我跳到累癱？」聲音沙啞，語氣卻不是責備，反而像是一種早已看穿的默許。

范恩沒有否認，低頭親吻了他的額角。「當你不安時，不是找我打架就是做其他傻事。」

亞倫閉上眼，聲音輕得像夢話：「我不想……讓任何人看到我軟弱。」

「我不是想看到你軟弱，」范恩輕聲回應，「我是想讓你終於可以不用再撐著。」

那一瞬的靜默比任何話語都深刻。亞倫睜開眼，再次望向范恩時，眼裡終於沒了一貫用來掩飾的囂張，只剩下那層真正的信任。他抬起身，主動親了親對方的下巴，像是某種私密的認可。「快下午了，起床吧。」亞倫輕輕笑了一下，昨夜所有沉重的告白與情慾都藏進了那一抹溫柔的嘴角。

范恩在洗手間將最後一抹刮鬍泡擦掉，仔細檢查下巴的鬍渣刮得乾淨，進入房間更衣，他將昨日掛在衣櫃間的襯衫取出，在鏡前比試，決定還是穿回昨日那件灰紅色漸層的牛仔外套，最後套上藍色大衣。一抬頭，他瞥見亞倫正穿上昨日怒瞪的那套衣服，一套奶油金色洋裝，裙身不緊不鬆地順著身體曲線延伸到膝蓋處，裙裝的右側設計著荷葉邊，長袖袖口亦是荷葉狀，露出雙肩肩頭，對戲劇略有涉獵的范恩一看就是帶有目的性的著裝。亞倫對著鏡子描眉上妝，唇色挑得豔，裙擺緊貼膝上，拉鍊扣好後他轉過身，穿上麂皮紅高跟鞋，彷彿什麼都沒發生般說：「走吧，今天換我逗你開心。」

「這套原本是做什麼用的？」

「練習水袖用的啊。可惜沒派上用場，不過我昨天跳得很開心。」

范恩一時無言，只覺得眼前這人真是好看得毫不講理。他長得本就出色，扮女裝後氣質收斂幾分，卻多了勾人姿態。他走在前面，鞋叩地聲清脆，裙擺隨步伐輕晃，像是舞臺上的女主角，毫不掩飾地享受著每一雙經過的目光。穿著藍色大衣的男主角一邊跟著走，一邊故作鎮定地掃視四周，臉上浮著淡淡的尷尬。他知道旁人一定會投來注目禮，心底卻萌生著巨大的驕傲——他的伴侶，太耀眼了。

亞倫笑著回頭看他一眼：「怎麼？你不敢牽我手？」

范恩沉默了一瞬，然後走上前，緊緊地握住那隻修長的手指，十指交扣。亞倫眨了眨眼，嘴角笑得更深了。

他們一起搭摩天輪。當車廂緩緩升空時，亞倫靠著他肩膀，低聲在他耳邊說：「我以為你這曾經獵人無數的大叔理應曉得摩天輪應該晚上才坐，好醞釀氣氛回去打一炮。」

小说相关章节：海棠落雨秋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