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很困惑，他不明白为什么别人总是曲解他的意思。

发完短信之后他就把手机丢到一边，他一晚上没睡，虽然并没有做什么，但还是有些困倦。大概睡了两个小时，手机铃声响起，他看了眼，显示是星。

他不假思索，把屏幕按灭翻身合上了眼，但没过一会铃声又锲而不舍地响了起来，他又看了下，是另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皱着眉头接通了电话，“喂？”然后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我不是和你说别来找我了吗？”代付了打车费用之后，他揉着眉头看着抓住衣角不放的幼女。星的眼里满是喜悦，夹杂着一丝还未消逝的惊惶。她那种眼神看得宇浑身难受，于是他招手让司机把星原路送回，但是她揪着他死活不肯松手。这时候太阳也差不多升起，路上的人也开始变多。

“……你赢了。”他不在意被别人议论纷纷，也不想被星的任性裹挟。但之前不想见到星是因为担心被她打乱计划，现在也无所谓了。

“去吃早餐吧。”他拉着因为转变态度愣住的星来到路边的店铺，没有问她忽然过来的原因，在吃完热气腾腾的鸡屎藤面后他起身结账，而后问星，“要出去玩吗？”这样问的时候，他也估摸不清自己的心态。

“嗯……”星刚点头，但两人走了没多久她就皱着眉按住了小肚子。刚刚囫囵咽下的早餐在她的胃里翻江倒海，和人出门就害怕这样尴尬。宇看着她憋红了的脸，无声地笑了笑。

于是片刻之后他们还是出现在了家里。

星借着这点时间整理了一下心情，出来之后正想重新打招呼，宇却把手机递给了她，上面正在通话的报警电话让她小脸煞白。又是一阵忙乱的解释之后，星才把电话挂断。

宇窝在沙发上补觉，等到星把手机递回来时才微抬眼皮，“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他还以为星是过来要他去自首，所以他才在她去卫生间时报警，本来的话还想在外面走走，不过也不是一定要做。

“那个……我看到了店长你发的短信，所以我才……”星支支吾吾地说出了自己来的原因，宇听了一会，伸出手弹了一记，“瞎想什么。”缺眠的后果慢慢涌现，他的思维近似微醺，下意识做了以前才会做的行为。

星吃痛地捂住，光洁白皙的额头上有一小块变红，但她有些高兴，“因为我担心店长做傻事，所以才……”她看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瞒着姐姐跑出了门，拦了辆出租车跑到了他住的居民区下，然后发现自己没钱付车费。

“我才不会做那种事情。”宇随口撒着谎，对星的杞人忧天表示嘲讽。

但他忽然又觉得不对。疑惑地嘟哝了一声，“对啊。”确定了自己记忆没出错后，他撑起眼皮，睡眼朦胧地看着星，“你怎么会过来？”宇百思不得其解，他发送短信的对象是夜，所以才没有想到星急忙赶来的原因。

“……店长，为什么是姐姐？”星眸光闪动，反问他。

宇略显无语，“关你屁事。”而星的表情突然晦暗，“你以前不是说讨厌姐姐吗？”

“所以你来就是问这个？”那打个电话不就好了，虽然他不会接。

他要做什么当然和星无关，即使给夜发消息，即使她们是姐妹。不说他现在和她没有多余的话要说，或许发给夜的消息这一举动并不合理，但他本来就没有义务向星解释。

但道理归道理，但不是每个人在每件事上都会讲理。有些时候宇也会想是否传统观念和道德只是对人的捆绑，因为总是见着蛮横无理的人如鱼得水，直到撞上更加无理的人。他对姐妹俩的母亲没有印象，但她们的父亲毫无疑问是不讲理的人。和他的每一次见面都给宇身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是毒打就是痛骂，直到被人拦住为止。明明没有十分明确的证据，但是他对宇抱着恨不得碎尸万段的忿怒。

现在想想，能成为那种人也不错。

跑题了，可能受基因影响，所以他的两个女儿遗传了部分特性。父亲不讲理所以女儿也不讲理，或许这也是一种道理。她们各有各的任性之处，远的不说，就只说眼前吧。在听见宇又一次疏离的发言之后，星的情绪瞬间崩溃凌乱。

宇不能理解她们为什么这么奇怪，星很可爱，夜也是。她们在旁人面前总是那么坚强、美丽、柔软、令人从心底感到温暖，令注视着她们的人挪不开视线，抱住她们就不愿意放手。但她们却会对他露出那些既不乖巧也不可爱的一面，那些只会让人觉得麻烦的东西。她们就是这样，哭着，怪着，把一切的不顺利转嫁给别人，搞得好像错的人是他。

她们为什么总是这么对他不讲理呢。

宇对星的话不感兴趣，在那尖锐的哭声里打起盹。等他再睁开眼时，星固然已经止住了眼泪，但是她却躺在了他的身边。她的身躯足够娇小，勉强能和他挤在沙发上，但为了不掉下去，她还是用力地抱住了他的手臂，就像树懒抱树干。

“不要丢下我……”见他睁开眼睛，星兔子般的红瞳哀求地望着他，宇抬了下手，想把她推开，但幼女反而抱得更紧。

他的表现让被忽视的星非常恐惧，以为自己被他厌恶。但宇更想不通了，他们之间有可以这样说的关系吗？她又不是他的所有物。

虽然想说本来就没有人会丢掉她，她只要安心和姐姐生活就好，但星就是要这样纠缠着他，即使他自认已经一无所有。她还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呢，即使他表现得爱理不理，她还是以那副态度对待他，说着天真的告白，是还想再见到他因此而痛苦的样子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哪怕是现在他也会在一怒之下……

也只是怒了一下，他看着星，眼神重回散漫，“我前两天刚从医院出来。”

“诶……”星以为自己又碰到了他的伤口，她连忙松手减少身体接触面积，但在本就狭窄的沙发上这样后果只有失衡。虽然从沙发上滚落并不会受伤，但宇还是抄住了她的腰。

他望着因失重感余惊未定的星，缓缓道，“我说的是精神科。”

宇最后一次尝试是精神病院，但不是为了治病，他只是觉得这可能很有意思，所以才答应了空。这也是一种新的体验，不仅是治疗，还在于在那里才会出现的人。在现代社会不常见，只有在那里才会扎堆出现的各类人才，可谓是仙之人兮列如麻，那几天让宇大开眼界。

左右无事，他就向星说起了自己的见闻。

怀孕被父母拉到医院打胎之后精神失常，天天念叨着自己是个杀人犯，不每天拿把刀揣在怀里就怕被人索命的女高中生。还有没病总觉得自己快死了的壮汉，明明才二十岁很迷信，觉得头疼是因为被人下咒，灵魂正在另一个世界斗法的太乙真人弟子。那些思维混乱无法表达思考的人也各有各的乐子，比起这些人，他只会看到野人就正常太多了，虽然他没问两句就被送去住院治疗了。还有一些被铁门封闭的病房，里面经常传来嚎叫和物品碰撞的巨大声响，说是用来隔离那些危险性极高，需要用束缚带捆住的患者。

那些人实在是很有意思，可惜星理解不了，宇看着她懵懂的眼神，不无遗憾地想道。住院那些天他也试过自残，然后被保卫科的安保人员制服然后打了安定针。

“说起来，我就诊时还遇到了个死宅。”他忽然又说道，星不明所以，“店长，死宅……是什么？”

“哦，就是那种天天看片玩游戏的人。”

星歪了歪头，那不就是店长吗。

“他说自己有个金发碧眼大奶子的外国贵族女朋友，因为语言不通在他家楼下迷路了，然后刚好敲了他的房间门问路，然后他们一见钟情在各种地方旅游，对方还会满足他的喜好穿各种衣服玩角色扮演。”现在想起来宇也觉得好笑，妄想也要有个限度，“然后某天他的女朋友忽然不见了，他觉得是被家族抓了回去，然后报警了十几次。”

他当时在旁边嘲笑死宅白日妄想，把对方气得脸红脖子粗，差点没在现场和他打起来。

不过等他说到夜和星的部分，不说死宅用同样的话回敬了他，医生似乎也认为那是他的妄想就是了。

星又问了些事情，宇挑选性地回答，比如自己的目的，为了那做的一些尝试，他也问了星曾经问过空的问题，得到的答案却大差不差，星说只要和他还有姐姐在一起就会很开心。

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而对于星小心的发问，他的回答则是，“找不到就找不到呗。”

“……店长，我……对不起……我……”星小嘴微张，但什么都说不出来，他说的话好像很严重，虽然她听不懂。

他说，“不明白就对了，你那么笨。”

抑郁妄想精神分裂双相，知道那些看似专业的术语对他来说没有意义，他对自己的症状不感兴趣。安定针让他只有一只手能稍微动弹时得到的不是放松而是更深层次的无聊，他很快就腻了。和那些因为暴走而强制住院的患者不同，他算是主动配合治疗。虽然是为了找乐子，但这似乎被判断成了他还有着基本的自制力，所以最后的定级并不高。如果将那些跃跃欲试的想法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过真说出来他可没法出院。

不过那些专业的术语和分级对他没意义，但是对星来说就不一定了。世界那么大，总有和他差不多的事情，有些时候自伤自杀倾向的人会出现扩大化，伤害亲人或者认识的人，甚至会演变成持械伤人或者纵火一类的社会危害型暴力行为。

“店长才不会对我们做这种事情！”星固执地说。“……”他叹了口气，指尖在幼女柔顺的发顶上慢慢画圈，看来是鸡同鸭讲。他和星无话可说和过去没有关系，无论是十年前的车祸还是开店时的过往，爱和恨都和现在的他无关，他不想搭理星，只是因为她太小了。

她太小了，无法理解精神病的危险性，宇更无法对她产生倾诉的念头。该如何对她说明在对普通的行为逐渐失去兴趣的同时，他心里异常的渴望正在不断膨胀呢。

当然，现在的他不在意快乐的来源正当与否，但是那犯法了，很快就会被发现，被制止，那就没意思了。

他不会把小学生的告白当真，过早的性启蒙让她产生了扭曲的观念，那些提前接触的大人行为让她产生了自己也和影片里的人相同的错觉，这是他的错，但他不会为此道歉。星的想法还会转变很多次，直到彻底成熟定型。小孩子，他们太容易受周边环境影响，她可以因为和宇的相处歪曲，同样会因为别人改变，可能是她的姐姐，也可能是恢复上学之后的老师或者同学，她只是以前见过的人太少了而已。

“滚吧，别再来烦我了。”他把星推开，“店长，可是……”她或许有很多事情不懂，但即使是小孩子，也能想到那条消息不是单纯的祝福，“不管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的，只要店长你能开心的话……”

“过家家结束了。”宇不想多费口舌。

他可以继续之前的关系，甚至借此要求更进一步的过激行为，但这有什么意义呢。撕破了伪装的现在，想要瞒过夜是不可能的，一想到付出和得到完全不成正比他就觉得腻歪。

星恐怕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开空头支票，可就算知道她就会就此放弃吗？她根本理解不了宇面对的困境，以为只要自己抓住他不放一切就会变好。

“姐姐……姐姐就可以吗？！我做什么都没有用？你想见到的是姐姐，所以你才给她发短信，而不是我？”听到身后幼女撕心裂肺的质问，宇站定脚步，不用回头就知道后面的小孩肯定又哭了。他有点烦躁，“你说得对，我喜欢那家伙，我巴不得现在就把她抱在怀里，按在床上狠狠操她，和那家伙做爱我才开心，听懂了吗？”宇咒骂几个小时前的他，更唾骂不需要解锁就可以看短信的国产系统，不过把话说到这份上，她应该也就死心了。

“我到底哪里比不过姐姐?”“……神经，你和她比什么。”

他当然知道星看到就会变成这样，所以他才发给夜。

“……”

星麻木地坐在客厅，幼女的爱恋或许天真易变，不似大人成熟，但她同样会受伤。宇毫不掩饰的区别对待让她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店长……我明明这么喜欢你，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星想要找到答案，但大脑像运转不能的机器那般艰涩，就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呜……”眼泪刚要掉下，星下意识仰头，因为他不在这里……对星来说哭泣的对象只有他和姐姐。

幼女强忍着眼泪，点开了不断刷新的未接来电，回拨对方。

“星！”电话被秒接，而后幼女的眼泪掉了下来，“怎么了？你现在在哪？”听到了哭声，电话那头夜的声音更加着急，“你又去见他了是不是？把地址告诉我，我现在去找你！”

“没……没有……”星抹着眼泪否认，夜则是半信半疑，“那你现在在哪？”

星还是哭着，但夜听出她哭声里没有恐惧，至少她的处境安全。于是她等妹妹恢复平静，星又哭了一会后，才断断续续地“姐姐……我很担心他。”

“……他也给你发了短信？”“没有……我看了你的手机。”

电话那头忽然沉默了，过了很久，星甚至疑心自己是不是把电话挂断，她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不确定地喊了一声，“姐姐？”电话那头才传来回音。

“星……回家吧，别管他了。”

“……”幼女满是悲伤的心湖忽然泛起了名为不甘的涟漪，她抽着鼻子，“姐姐……你知道他为什么要给你发短信吗？”星很想知道她和姐姐究竟差在哪里。

夜却快速答道，“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星原以为是他和姐姐之间有着独家的秘密，所以店长才会喜欢姐姐而不是她。看起来并非如此，“真的吗？”

“不然呢？”电话那头夜的声音忽然抬高，“他的事情和我无关，星，不要和他这种人扯上关系。”

这种人，店长是哪种人，星不能理解，“姐姐，店长帮了我们那么多忙，没有他的话你不能上学，我们也没法过上现在的生活……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说他呢？”她顾不得哭泣，借着悲怒去质问夜。

“……不要说得好像我们没了他就不行，我们本来就可以免费上学，打工……我去别的地方也一样……我没有求他一定要雇用我……我……我只是拿应得的报酬而已……”

听见姐姐的辩解，星忽然感觉到一阵寒意，而冰冷的屏幕对面，夜把麦克风关闭，在洗脸台前干呕。她早上起来就发现妹妹不见了，忙于询问周围的邻里和店铺，自然没有进食的闲心。腹内空荡的现在只能呕出清水。但呕吐感来自内心，所以她停不下来，直到无物可吐也依然发着不雅的声音，就像呕着无形的某物，例如灵魂。

她说了违心的话，再抬起头时脸色苍白，镜中的她双眼满是血丝，眼角也溢出了眼泪。

如果她是独自一人，夜或许会做出另一个选择，但因为星的存在，这一切都成了伪命题。即使这样猜疑他让夜也自觉丑恶，为了给被害妄想寻求合理性支撑，人就可以颠倒黑白吗？她心知不该如此，但是好不容易才见到健康的星，为了让妹妹能平安长大，她不敢冒任何风险。也许日后会后悔，或许她会一直愧疚，但夜无法给予他无条件的信任，她可以赌很多次，但只有这一次不行，因为赌错的结果无法承受。

“姐姐。”明明手机放得很近，但妹妹的声音好像从远处传来般缥缈，“那帮我治病呢，还有他去救你受的伤呢，之后店长住了很久医院啊……”

夜深呼吸，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稳，“他是大人，是他主动说要带你去看病的……他不想做的话又没人逼他……又不是我们逼他这样做的……又不是……”即使尽力保持平静，但妹妹的问题让她心乱如麻，夜只能不断重复着‘没人逼他。’

店长不愿意的话没有人可以强迫，都是他自找的，姐姐是这个意思吗？电话的那一头，星同样深吸了一口气，“那店长因为我们家入狱呢”

“……那些事……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不是爸爸妈妈的女儿吗？”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很危险啊……我求求你了，爸爸是对不起他，但是那和我们没有关系……那个时候我们还小……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世上就是有这样的道理，这是普世的价值观，有理智的人就应该遵守。

“但是他不一定会这样想，如果他真的发疯的话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但那又不是我们的错，又不是我们害了他！当年要不是他自己放弃上诉也不会被判那么久，说到底他自己也有责任，他知道自己无辜的话就不要认罪啊！你不要因为这个同情他……求你听我这一次好吗？”

“……姐姐，你不用这么着急解释的。”夜还在焦急地向妹妹科普，但星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因为店长是大人，所以他在装可怜。

所以说，姐姐，你明明什么都知道。

“总之我先过来接你回家好吗，有什么事情我们回家再说，星？星？！”

夜还说着什么，但星点下了挂断，她静坐着，一动不动。往日将她和像娇小玲珑的精致人偶区分开的明媚眼眸逐渐暗淡，直到黑眸再也见不到半点光彩，“哈……哈哈……”星忽然笑了。隔着屏幕她看不见夜的心虚，就算看见又怎么样呢，无论心里真实想法如何，那些话出自她的姐姐之口，这事实不会改变。星其实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她想知道姐姐是不是对他真的没有哪怕一点关心，但她没问。

店长一定早就知道了，姐姐她……不对。幼女摇了摇头，改变了一下称呼。他一定早就知道了吧，那个女人压根不在乎他。

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选择了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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