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載耀端詳著鏡裡的自己。外人看來，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龐彷佛凍結了時光，唯有那雙眼睛——某雜誌曾形容其“深邃的眼波裡流轉著歲月對靈魂的洗練”——此刻正洩露著主人的煩躁。他瞪著身上那件該死的針織上衣。V領不偏不倚地卡在鎖骨的位置，像一道無形的枷鎖，而幾縷不聽指揮的劉海更是頑固地垂在額前，挑戰著他本就不多的耐心。藍色系的上衣，淺灰色的休閒西褲，活脫脫是以利亞口中“大叔的標配”。也罷，一個明面上已死之人，難道還要招搖過市嗎？他左看右看，最終只能對著鏡中那個挑眉回望的自己，扯出一個無聲的冷笑。那眼神彷佛在說：看，你自找的麻煩，看你如何收場。

而一切的開端，僅僅是一條只有短短九個字的短訊。

“部長，我週三到蘇黎世......”

那天，他盯著那條短訊看了多久？時間像是被黏稠的糖漿裹住了。幸好以利亞上學去了，否則他這張臉算是丟盡了。曾經是聲名鵲起的明星法官，後來是惡名昭著的殺人魔，無論哪個名頭，發呆這種常人才有的軟弱表現，都是一種褻瀆。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戶，有些刺眼。小茶几上的咖啡喝了一半便遭遺棄。他順手拿起那本《異常犯罪行為研究》，指尖劃過冰冷的書脊，思緒卻像斷了線的風箏，再次飄回那條該死的短訊上。

*金佳燁，你到底要我怎麼樣？* 他捏緊了拳頭，指節泛白，想像著自己一拳砸在那顆裝滿了漿糊的腦袋上，那短暫而暴烈的畫面竟帶來一絲扭曲的快意。

*你就不能……好好過你應該過的生活嗎？怎麼就永遠學不會吸取教訓？*

手機螢幕上，活躍了一整晚的監控影像終於複歸平靜。載耀判斷，管家女士和金佳燁的談話，並不構成對自己的威脅。管家的煩惱，他大抵能猜到。網店生意火爆，讓這位半生循規蹈矩的女士無所適從了。說實話，他真沒怎麼插手——除了初期不計成本地砸錢宣傳，運用了一些不太光彩的商業手段。如今的興隆，更多歸功於女士對健康食品的熱忱和無可挑剔的售後服務。純粹從商業角度考慮，這筆投資也值得繼續。不得不承認，老天爺在賦予他累積財富的才能上，從未吝嗇。

至於談話的另一方……佳燁執著的是什麼？他在煩惱什麼？載耀發現自己越來越猜不透了。離開的這一年，佳燁像蒙上了一層迷霧。這種失控的感覺，像細小的冰碴，悄無聲息地刺進神經，帶來一絲不安。派去盯梢的人報告說，金法官的生活規律得如同瑞士鐘錶。上班時間幾乎全耗在辦公室，除了必要的公務應酬，下班便徑直回家。偶爾外出用餐，不是工作餐就是和故人的聚會。那些定期傳回的報告裡，始終沒有新人的影子。別說女朋友，連個雌性生物都欠奉。這一點……載耀苦澀地抿了抿唇，恐怕自己難辭其咎。無論他噩夢的版本如何變幻，佳燁的人生從與他相遇那一刻起便急轉直下，最終以悲劇收場，這一點從未改變。當初那個本該與佳燁共度一生的女人，也是間接死於他手。載耀對此心知肚明，儘管金佳燁從未將這指控說出口。如今，殺害她的仇人已除，這世上佳燁最恨的人，理應是自己無疑。而載耀比誰都清楚，仇恨，有時比愛更能支撐一個人活下去。

*遠離金佳燁的人生，同時承受他的恨意……* 載耀閉了閉眼，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這大概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了。*

如果說之前的結論仍是“敬而遠之”，那麼此刻，載耀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份不過數頁的報告上時，堅冰般的決心終於產生了裂痕。報告的製作人兼送信人用詞精准：“沉渣泛起”。那人對事態的把握向來毒辣，當初讓他負責情報工作真是無比正確的決定。此人年紀不大，作風卻老派得令人髮指，堅持使用這種實體報告書。載耀甚至覺得，如果哪天他讓自己去某個陰暗角落撬動一塊磚，取出一份名單，自己也不會感到意外。

正是這份簡短的報告顯示：沉寂數月的人口買賣網路，正死灰復燃。看來上次的打擊雖重，卻不足以致命，對方竟玩了一手金蟬脫殼。載耀修長的手指劃過報告中列出的幾個名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嗜血的弧度，眼底卻沒有絲毫笑意。

*看來有人……活得太安逸了。*

然而，真正讓載耀心臟驟然收緊的是報告裡提到的另一個名字——**金佳燁**。他居然也盯上了同一條線！雖然這小子能在這麼短時間內挖到這一層，著實讓他刮目相看，但這無異於在懸崖邊緣跳舞。再放任下去，下一份報告的標題恐怕就是“金法官意外身亡”或“神秘失蹤”。幸好，這小子不算太蠢，知道先跑出來。但這也意味著，危險的陰影已經緊緊咬住了他的腳跟，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縱有萬般不願，載耀還是將那輛低調的多用途車停在了接機大堂外。他推門下車，試圖讓冰冷的空氣梳理腦中雜亂無章的思緒，卻發現這只是徒勞。如何面對金佳燁？這個問題像沉重的鉛塊壓在胸口，讓他呼吸都帶著滯澀感。他頹然地靠在冰冷的車門上，任由自己呈現出一種近乎虛脫的疲態。今天的行頭足夠邋遢，足夠路人，應該能逃過那些好奇的窺探。

然而，命運的魔爪顯然沒打算放過他。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攫住了他，感覺一腳踩空，地下就是無底深淵，往前一步，便是萬劫不復。如果只是自己，就是地獄他也不懼，而這一次……

隨著預定時間的迫近，從接機大堂湧出的人流如同潮水，又像無聲的送葬隊伍，正將那個身影推向自己。恐懼像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緊了他的心臟，擠壓著所剩無幾的氧氣。他想逃！身體的本能反應快過思考，就在他猛地轉身，手指剛觸碰到車門把手的一剎那——

一股巨大的、帶著風塵僕僕熱度的力量，從背後狠狠撞了上來！

身體被一雙鐵箍般的手臂死鎖死住！載耀渾身的肌肉瞬間繃緊，本能地就要發力掙脫，手肘閃電般向後撞去，膝蓋也蓄勢待發，準備給這膽大妄為的襲擊者致命一擊。然而，身後的人像瘋了似的，不管不顧，任由他兇狠的肘擊落在肋下，悶哼聲在耳邊響起，那雙手臂卻收得更緊，幾乎要勒斷他的肋骨。那熟悉的、帶著汗水和陽光氣息的溫熱呼吸噴灑在他頸側。

“金佳燁！”載耀的聲音從齒縫裡擠出來，帶著被冒犯的暴怒，“你他媽是瘋狗嗎？給我放手！”

周圍的竊竊私語瞬間變成了清晰的起哄。口哨聲、咯咯的笑聲此起彼伏，還有手機攝像頭對準他們的閃光。這尷尬至極的場面讓載耀怒火中燒，只想立刻把身後這個丟人現眼的傻子打暈拖走。

“部長……”佳燁的聲音緊貼著他的後頸傳來，帶著劇烈喘息後的顫抖和一種孤注一擲的執拗，“你答應我……答應我不走了……我就放手！”

“金佳燁！金法官！”載耀幾乎是咆哮，身體因為憤怒和掙紮微微發抖，“你是想在機場安家落戶嗎？再不放手，立刻給我滾回韓國去！別在這兒丟人現眼！” 話音未落，又是一記更狠的肘擊。

“呃啊！” 身後的人吃痛，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呼，鉗制終於鬆動了幾分，帶著濃濃的不甘願。

載耀猛地掙脫出來，帶著滿腔怒火霍然轉身，正對上那張闊別已久的臉。

“疼……” 佳燁捂著被撞疼的肋下，眉頭緊蹙，倒吸著涼氣。

時間彷佛在這一刻停滯。眼前這張臉，既熟悉得刻骨，又陌生得讓人心驚。曾經的稚氣和莽撞已褪盡，輪廓變得更加硬朗分明，線條清晰地下頜透著成熟男人的堅毅。此刻，這張本該英氣逼人的臉龐，卻因為疼痛和一種近乎委屈的表情皺在一起，那雙眼睛——曾經像初生小鹿般清澈、總是燃燒著執拗火焰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直直地望進江載耀的眼底。那目光裡翻湧著太多複雜的情緒：失而復得的狂喜、長久追尋的疲憊、深切的擔憂，還有不容置疑的決心。

載耀的心臟像是被那目光燙了一下，下意識地想要抬手，指尖幾乎要觸碰到那張旅塵滿面的臉龐，卻在最後一刻猛地攥緊拳頭，硬生生收了回來。空氣中還殘留著對方身體的熱度和被緊緊束縛過的壓迫感。看著剛剛還像瘋狗一樣撲上來的人，此刻又恢復了記憶中那種笨拙的靦腆，規規矩矩地站在一旁，彷佛剛才那驚世駭俗的舉動只是一場荒誕的夢。

“部長你……” 佳燁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似乎想說什麼，眼神依舊緊緊鎖定著他。

“金佳燁，” 載耀打斷他，語氣刻意帶上慣有的嘲諷，試圖驅散空氣中那令人心悸的曖昧，“你想說什麼？如果是像以利亞一樣，罵我是‘更年期煩躁大叔’，那就免了。” 他挑起一邊眉毛，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在那人臉上逡巡。

“不是！我……” 佳燁被他噎了一下，臉頰似乎有些發熱，視線飄忽了一下又強行拉回來，“您……” 他抓了抓後腦勺，像個做錯事卻不知如何表達的孩子。

看著他這副手足無措、抓耳撓腮的模樣，載耀心頭那點殘餘的怒火奇異地消散了，甚至湧上一絲極淡的、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笑意。這副模樣，可比記憶裡那個只知道挑釁和固執的金佳燁……新鮮多了。

“你到底上不上車？” 載耀移開視線，聲音恢復了平日的冷淡，目光掃向他空空如也的身側，“你的行李呢？”

佳燁這才如夢初醒，猛地抬起頭，臉上閃過一絲茫然，隨即像是想起了什麼極其重要的事情，表情瞬間變得心虛，眼神躲閃著，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指了指對面馬路的方向。

載耀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

只見兩個碩大的行李箱，可憐巴巴地被主人遺棄在機場對面繁忙馬路的路中心！像兩座礙事的孤島，引得匆匆而出的旅客們罵罵咧咧，不得不繞道而行。

“金、佳、燁！” 載耀一字一頓，聲音冷得像冰，“我建議你，在它們被當成可疑爆炸物處理掉之前，立刻、馬上，去把你的‘行李’撿回來！”

佳燁渾身一激靈，拔腿就要跑，剛沖出去兩步，卻又猛地剎住車，硬生生折返回來。在江載耀即將爆發的臨界點，他深吸一口氣，拋出了那個從見面起就死死壓在胸口、幾乎讓他窒息的核心問題。這一次，他沒有回避，那雙清澈不再、卻更顯堅毅的眼眸，帶著灼人的溫度，再次直直地刺向江載耀：

“部長……” 他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不會再走了吧？”

這直白的詰問像一顆子彈，瞬間擊中了載耀竭力維持的防線。他莫名感到一陣心慌意亂，強迫自己避開那幾乎要將人灼穿的目光，只留給對方一個冷硬的側臉輪廓。

“趕緊去！” 他厲聲道，猛地拉開車門，動作帶著一種欲蓋彌彰的急躁，“五秒鐘！五秒鐘之內不回來，你就留在機場過夜吧！”

車門被“砰”地一聲甩上，隔絕了外界的喧囂，也將佳燁留在了原地。然而，在轉身甩上車門的電光火石間，佳燁的視線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人微微側過的臉頰上，一點迅速蔓延開的、極其可疑的緋紅，正從耳根處悄然爬升。

是羞惱？是憤怒？還是別的什麼？

金佳燁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一抹驚鴻一瞥的紅暈，像一劑強效的鎮靜劑，奇跡般地撫平了他再次看到那個決絕背影時，從心底最深處湧上來的、幾乎要將他淹沒的巨大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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