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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利瓦尔的钟敲了十三下,2

小说: 2025-09-12 13:07 5hhhhh 6900 ℃

我……没有死成?

这认知如闪电,劈开意识的混沌。

博士……救了我?

为什么?

愧疚?责任?还是……别的?

不敢想下去。巨大的困惑和一种更深层的、无法言喻的疲惫淹没了她。

颠簸停了。急促的脚步声、滑轮滚动声、更多陌生而专业的呼喊传来。她被平稳快速地转移。

在一片混乱中,她感到博士似乎一直跟在旁边。他的手短暂离开我她的额,但很快又回来,用力握了一下她冰凉的手指。那握力很大,甚至弄疼了她,却奇异地传来一种坚定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活下去。”他的声音低沉,几乎是贴着我耳廓说的,带着命令的口吻,却又藏着一丝……恳求?

随后,她被移交。温暖的源头消失,他的气息被更浓的消毒水味取代。

可那句话,那短暂的紧握,却像烙铁,烫进她恍惚的意识里。

活下去。

之前所有的挣扎与绝望,不正是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与方式吗?

而现在,予我这命令的,却是带给我最深重屈辱的人。

荒谬感如潮水涌来。

可在这极致的荒谬之下,那求生的火苗,竟真的……微弱地、挣扎着,重新燃起。

不是因为希望,或许正因是无尽的迷茫与一种扭曲的联结。我被他摧毁,又被他从死亡边缘强行拽回。我们之间,仿佛有了一条以痛苦与xue铸成的、畸形的纽带。

无法思考,无法判断。意识在药物与虚弱的作用下,再次沉入一片温暖的、模糊的黑暗。

但这一次的黑暗,不再全然死寂。

那里回响着一个命令式的声音:

“活下去。”

还有那片刻的、生涩的温柔,和握住她手的力度。

以及,在她彻底失去意识前,眼角余光似乎瞥见的、挂在他腰间的那支……破损的、宝石碎裂的口琴。

它随他的动作,轻轻摇晃。

意识漂浮在温吞的海水里,起起伏伏。光线渗入眼皮,是柔和的、橙红色的暖,不再是玻利瓦尔那刺穿眼球的烈日。

最先回来的是听觉。

滴。答。滴。答。

一种极规律的、轻柔的敲打,钉在寂静的背景上。是精密仪器的脉动。还有细微的气流声,送来干净清冽的、掺着淡淡消毒水味的空气。

没有沙砾。没有铁锈。没有腐烂的甜腻。

晓歌极其缓慢地,试探着,睁开了眼。

没有全睁开,只是漏进一条缝,让光小心翼翼地流入。

头顶是一片柔和的、乳白色的天花板,嵌着发出均匀暖光的灯带。不是棚屋那斑驳腐朽、随时会簌簌掉下碎屑的顶棚。

她眨了眨眼,睫毛像蝶翼般轻颤,让视线逐渐聚拢。

她躺在一张柔软得令人陷落的床上,身上盖着轻薄却温暖的白色被子。被子下的身体穿着干净得过分的病号服,布料摩挲着皮肤,触感陌生得近乎奢侈。

她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打量四周。

一间静到能听见自己心跳的病房。墙壁是那种能吞掉声音的浅色调,几台她不认识的医疗仪器沉默地守在床边,屏幕上蜿蜒着平稳的绿色曲线和跳跃的数字,那规律的滴答声正来源于此。窗户很大,悬着浅色的帘子,窗外透进的天光,明亮而清澈,不染尘埃。

与她记忆最后停驻的那个破败、污秽、弥漫着暴戾与死亡气息的棚屋,割裂得像两个决然相反的世界。

罗德岛?

博士真的……把她带来了这里?

那个濒死时的幻觉,成了真?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猛地一缩,扯起胸腔里一阵钝痛。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碰到了病号服下,那厚厚的、有些粗糙的纱布。

触感真实地刺入脑海——博士压下来的重量,他滚烫的呼吸,他侵入时她身体被撕开般的痛楚,自己指尖那点可耻的潮湿黏腻,知更鸟颈骨碎裂的细微触感,还有……匕首没入胸口时,那决绝的冰冷和剧烈的崩解。

都不是梦。全都真实地发生过,凿刻在她的血肉和灵魂里。

但现在,她却被人妥帖地安置在这片洁净与温暖之中。身体虚弱得像一团浸水的棉,胸口闷痛,可那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污秽感,竟被暂时屏蔽在这片明亮之外。

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白色医疗服、戴着口罩的女性走了进来。她看到晓歌睁着的眼睛,动作微顿,随即露出的眉眼弯起柔和的弧度。

“醒了?”声音温软,带着职业性的关怀,却不叫人疏远,“感觉如何?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晓歌张了张嘴,喉咙干涸得发不出任何音节。

医疗干员立刻体贴地取来一杯水,插上吸管,小心地递到她唇边。温水流过,滋润了干裂的黏膜,是一种近乎奢侈的慰藉。

“谢……谢。”声音气若游丝。

“不客气。”医疗干员笑了笑,眼尾漾起细纹,“你昏迷了三天,失血过多,身体亏空得厉害。得好好静养,补充营养。博士很担心你。”

博士……

医疗干员似乎未察觉她瞬间的僵硬,一边检查仪器数据,一边自然地说下去:“博士送你回来时,情况真危险。他做了紧急处理,一路护着你,没松过手。到了舰上,也守了你很久,直到凯尔希医生说你脱离危险才离开。”

她的语气里,有种对博士行为惯常的认可,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晓歌安静地听着,内里却已天翻地覆。

担心?急救?护送?守候?

这些词语,拼凑出的形象,与她记忆中那个粗暴地侵占她、又冷漠抽身离去的男人,截然相反。

为什么?

是愧疚?是因他的行为险些导致她的死亡,而生出的负罪感,驱使他补救?

还是……另有图谋?

她不敢深想。那个夜晚的记忆碎片依旧锋利,带着屈辱和剧痛。可此刻包裹她的洁净、温暖、关怀,又如此真实,真实得让她无法全盘否定。

一种强烈的、自我欺骗的欲望,开始悄然滋生。

或许……那夜只是一场可怕的意外?或许博士只是一时迷失?或许他骨子里……并非全然是恶?你看,他此刻不是在尽力弥补吗?

这念头如同蔓生的毒藤,迅速缠绕住她摇摇欲坠的心神,因为它提供了她此刻最急需的东西——一个能活下去的借口,一个将痛苦重新编织的理由。

“博士他……”她声音依旧微弱,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

“博士最近忙,玻利瓦尔那边局势又吃紧,”医疗干员熟练地更换输液袋,语气寻常,“但他特意交代,让你安心休养,别多想。罗德岛会提供你需要的帮助。”

别多想。

是啊,不能多想。不能去回想那双充满占有欲的眼睛,那不容抗拒的手,那冰冷的离去。只能记住此刻的关怀,这干净的房间,那句“活下去”的命令。

她必须抓住点什么,否则便会重新坠入那片冰冷绝望的虚无。

又有人轻叩房门。另一个穿着不同制服的干员探进头,手里拎着一篮新鲜水果,色泽鲜亮。

“听说新来的小姐醒了?一点心意,祝你早日康复。”笑容爽朗,放下果篮便礼貌离开,未多做停留。

接着,又有不同面孔以各种理由短暂出现,送来慰问,或表达简单的欢迎。态度多是友好而节制,带着组织内部特有的、略显程式化却不失真诚的关怀。

晓歌被动地承接这一切。

她贪婪地汲取这些感觉。安全。洁净。被需要。被关照。

哪怕这之下是巨大的痛苦与荒谬,哪怕基础摇摇欲坠,她也别无选择地想要去相信。

她太需要这些了。需要它们覆盖掉腿间仿佛仍残留的黏腻感,覆盖掉掌心捏碎生命的触感,覆盖掉匕首刺入胸膛的冰冷。

她轻轻蜷起手指,指尖隔著布料,触碰胸口厚厚的纱布。

伤还在疼。

但这痛楚,似乎也变了意味。它不再仅代表自我毁灭的终局,也连接著此刻的“被拯救”,连接著博士那双……或许曾流露出担忧与急切的眼。

她闭上眼,深深吸入一口干净清冽的空气。

一个决定,在自我欺瞒的温床上,悄然孕育。

也许……可以试着原谅他。

并非真正原谅那不可饶恕的伤害,而是……将其重新诠释。诠释为一个意外,一个过失,一个尚可弥补的偏离。

然后,抓住他递来的这根“赎罪”的绳索——为他工作,偿还他“救”下的这条命,也清偿自己过往的所有罪孽。

唯有如此,她才能找到一种方式,继续呼吸这干净的空气,躺在这柔软的床上,承受这些陌生的善意。

她选择忽略心底最深处,那细微却尖锐的警示。

选择性地记住她想记住的,相信她愿意相信的。

这是她唯一能为自己编织的,活下去的幻梦。

日子快得让人心头发慌,透着一股不踏实的虚浮。

晓歌的伤势在罗德岛顶尖医疗科技的呵护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胸口那叠厚厚的纱布一日日变薄,最后只剩下一道淡粉色的、微微凸起的疤痕,像一枚被强行缝合的印记,横亘在心房之上,随着呼吸轻微起伏,新生的皮肤比周围更薄、更敏感,衣料摩擦时会泛起一阵细密的刺痒。

她被分配到的单人宿舍小巧而整洁。窗不大,却框住了移动舰桥外奔腾流淌的云海,云雾有时是暖金色的,有时是沉郁的灰蓝。

她主动接过资料室一部分文书整理的工作,将散乱的档案按日期和编号排序,将手写的数据一丝不苟地录入终端,替咖啡杯里总是积着厚厚垢渍的战略干员查找年代久远的行动报告。指尖翻动纸张的声响、键盘被敲击的嗒嗒声,有一种令人安心的规律性。

医疗部的干员们待她十分和善。安赛尔,那位有着温暖褐色眼睛和总是微微笑着的女医疗干员,几乎每天都会抽空来看她。她会带来特制的营养剂,味道并不好,却说是能加速骨骼愈合;有时是一小块包装精致的蜂蜜蛋糕,或几颗来自雷姆必拓的、包裹着巧克力脆壳的糖果。“要多吃点,你太瘦了,”安赛尔总是这么说,手指会轻轻按一下晓歌的手背,那触碰短暂而温暖。其他部门的干员在走廊擦肩时,也会颔首,递来一个友善的、或许带着些许好奇的微笑。

一切都好。好得近乎完美,像无菌室里培育出的花朵,没有一丝尘埃,却也缺少某种野蛮生长的生命力。

安赛尔在她床边闲聊时,会不经意地提起博士。语气里总裹着一种毋庸置疑的敬仰与信赖。“别看博士总是埋首在战术地图和报告堆里,话也不多,但其实比谁都在意干员的安危。”“上次那种突发状况,要不是博士当机立断,调整了部署,损失恐怕就……”每当这种时候,晓歌都会下意识地垂下眼睑,盯着自己交叠在膝盖上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泛着淡淡的粉色。她含糊地应和着,喉咙发紧,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缓慢地揉捏,带来一阵滞涩的闷痛。她被迫听着那些光辉的、正向的叙述,它们与她记忆深处那个阴影缭绕、气息灼热、将她彻底撕裂又重组的男人割裂又重叠,让她无所适从,像站在一片眩目的光晕里,脚下却是摇摇欲坠的冰层。

她开始更频繁地走出宿舍,在罗德岛庞大的舰体内漫无目的地行走,近乎贪婪地观察、吸收着四周的一切声响与画面,试图为她正在努力编织的、名为“新生”的幻梦,寻找更多坚实可靠的依据。

训练室里,金属武器碰撞的锐响不绝于耳。干员们挥汗如雨,肌肉绷紧,每一次挥砍、格挡、闪避都带着力量的美感。切磋结束后,又会毫无芥蒂地互相拍打对方的肩膀或后背,爆发出爽朗甚至有些粗野的笑声,汗水从他们额角甩落,砸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食堂里总是弥漫着各种食物混杂的温热香气。大家规规矩矩地排着队,端着统一的餐盘,选择今日的菜式。然后三五成群地围坐在长桌旁,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有时会分享从家乡带来的或外出任务时购入的稀奇零食,包装袋被撕开时发出窸窣的脆响。

午后,阳光会透过巨大的舷窗,在甲板走廊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有人靠着金属栏杆,安静地读着一本纸质书,指尖捻过书页,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风吹进来,拂动书页,也撩起她散落的发丝,闪烁着柔和的光晕。

这些鲜活的、温暖的、充斥着生活琐碎声响和气味的画面,像真正的阳光一样,一点点熨帖着她那颗仿佛被冰封了太久的灵魂。看啊,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一个可以让人脱下盔甲、正常呼吸、甚至小心翼翼地重新学习何为“幸福”的地方。她反复地对自己说,像念诵一句至关重要的证词。

然后,她看见了博士。

他几乎总是处于移动状态,步伐迅疾而稳定,像一头锁定目标的猎豹。身边通常跟着神情严肃的助理或几位高阶干员,他们语速很快地交换着意见,吐出一些她完全听不懂的战术代号、源石技艺参数或物资调配代码。他的侧脸线条冷硬,下颌时常绷紧,眼神专注锐利,落在手中的终端屏幕或远处的某一点上,与那个夜晚将她压在身下、眼中翻滚着混沌yu望与绝对侵占的男人,判若两人。

有几次,他的视线似乎无意地扫过她所在的区域,或许是在环视整个空间时掠过。晓歌会像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猛地别开脸,或者立刻低下头,假装专注于手中的表格或脚下的路,心脏在那一瞬间狂跳得快要撞碎胸骨,手心里沁出冰冷的湿汗。她恐惧与他的目光发生任何实质性的接触,害怕从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再次看到令她浑身僵冷的东西,或者——更让她感到无地自容的是——看不到任何东西,平静无波,仿佛那个夜晚对她而言是足以颠覆一切的灭顶之灾,于他却只是繁忙工作中一段无足轻重、甚至早已遗忘的插曲。

但他从未主动走向她,从未在任何公开场合与她有过哪怕一个字的交流。那晚之后,他仿佛真的只是一位履行了指挥官职责的上司,救回了一个伤重的、有价值的作战人员,一切公事公办,再无任何多余的牵扯。

这种正常的、彻底的忽视,让她在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泛起一种莫名的、连自己都感到羞耻与困惑的失落。她厌弃自己心底这份卑贱的、仿佛摇尾乞怜般的期盼,却又无法将它彻底从血肉中剥离。

一天下午,她在资料室深处整理一摞过期的地区简报。指尖翻动泛黄的纸页,灰尘在从高窗射入的光柱里缓缓飞舞。忽然,一份关于玻利瓦尔北部边境近期冲突情况的摘要报告抓住了她的视线。上面用冷静客观的文字提到了她之前藏身的那个难民营,就在她离开后大约一周,遭遇了多方武装力量的激烈冲突,营地大半被毁,死伤惨重,具体数字仍在统计中。

她的指尖瞬间变得冰一样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粗糙的纸页边缘割着指腹,带来细微却清晰的痛感。

如果……如果那天晚上,博士没有……没有强行闯入她的房间,没有对她做下那些事,如果她没有因为承受不住那份屈辱和绝望而选择划开手腕,如果没有因此被博士发现并强行带回罗德岛救治……那么此刻的她,她的名字,大概率会冰冷地出现在那份伤亡名单的某一栏上。

一股强烈的、足以冻僵四肢百骸的寒意,从尾椎骨急速窜升,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剧烈的冷颤,手里的纸张簌簌作响。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诱惑力的念头,像最深沉的沼泽里冒出的毒泡,悄然滋生、浮现:也许……博士那晚粗暴的、充满掠夺性的行为,阴差阳错地……救了她?以一种极其残酷的方式,将她提前拖离了那片即将被战火彻底吞噬、化为废墟和坟墓的土地?

这个想法让她胃里一阵翻搅,恶心感和强烈的自我厌恶几乎要冲破喉咙。但它又像最浓稠的毒液,迅速渗透了她苦苦构建的脆弱心理防线,附着在每一道试图抵抗的缝隙上。

看,就连那种极致到想要毁灭自身的屈辱和痛苦,似乎都可以被重新阐释,被涂抹上一层被迫得救的、扭曲而讽刺的救赎色彩。

她猛地将那份文件夹合上,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资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那道淡粉色的疤痕突然灼灼地痛起来,一跳一跳地,仿佛底下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傍晚回到宿舍,她反锁了门,打开淋浴。温热的水流立刻倾泻而下,蒸腾的热气迅速弥漫了狭小的浴室,模糊了镜面。她站在水幕下,任由水流冲刷过头顶,流过脖颈、肩膀、脊背。水流触碰到胸口那道疤痕时,带来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轻微刺痒的温烫感。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抚上去,指尖感受到那微微凸起的、与周围皮肤质感不同的纹理。然后,指尖缓缓下滑,划过平坦的小腹,那里曾被他滚烫的掌心用力按压,留下过无形的指印;划过大腿内侧细嫩的皮肤,那里或许曾残留过被他手指用力捏握带来的、短暂消失后又隐隐复现的青紫痕迹。

皮肤在热水的冲刷下泛出淡淡的粉色,光洁如新,仿佛一切不堪的触碰、撕裂的痛楚、湿黏的触感都从未发生过。只有她自己知道,内里的某些部分,早已在那个夜晚被彻底地捣碎、碾压,然后又以一种陌生的、带着永久裂痕的方式被强行粘合重塑。

她仰起脸,闭上眼睛,任由水流猛烈地打在脸上,钻进紧闭的眼缝,冲刷着睫毛,和无声滑落的滚烫液体混合在一起,漫过苍白的脸颊和颤抖的嘴唇。水流声哗哗作响,充斥了整个耳膜,足以吞没所有压抑的、破碎的哽咽。

看啊,晓歌,她对自己说,声音在胸腔里轰鸣。你在一个安全得如同堡垒的地方。你有洁净的热水,有每日准时供应的、温热而营养均衡的食物,有关心你伤势的医疗人员,有看似友善的同伴。你正在用枯燥的劳动赎罪。你……你还“活着”。你必须“活着”。

她反复地、用力地默念着这些,像溺水者抓住浮木,像信徒诵念唯一能带来救赎的经文。

然而,当她伸出手,颤抖着关掉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戛然而止,浴室里陷入一片极致的、令人心慌的寂静时,只有水滴从发梢、从身体曲线末端滑落,持续地、一滴、一滴砸在湿漉漉的瓷砖地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轻响。那种无处不在的、隐隐的不协和感,又如同水汽般悄然重新弥漫开来,包裹住她。

镜面被水汽模糊,只映出一个朦胧的、苍白的轮廓。她抬手,胡乱地抹开一片清晰区域,镜子里映出她的脸,褪去了血色,湿透的黑发贴在脸颊和颈侧,眼神深处那抹无论如何努力平静都无法彻底驱散的惊惶与游离,在清澈的镜面下无所遁形。

一切都很好。

太好了。

好得近乎虚幻,好得让她心口发空,一阵阵莫名的心慌意乱,像站在极高处,俯瞰着脚下过于完美的风景,却害怕下一脚就会踏空,坠入万劫不复。

她裹上干燥柔软的毛巾,走出浴室,带着一身湿润的水汽。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整齐地摆放着罗德岛配发的白色制式口杯、一盒抽取式纸巾,以及……那支被捡回来的、琴身沾着擦不掉的污渍、蓝色宝石已然碎裂成蛛网状的口琴。

它静卧在那里,沉默而固执。琴身的每一处擦痕,宝石的每一道裂璺,都像一个个无法愈合的伤口,或一张张无声呐喊的嘴,顽固地提醒着她那些被刻意掩盖、试图遗忘的真实。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轻轻拂过那冰冷而锐利的宝石碎裂边缘。那触感让她猛地一颤,如同触电,又像被某种炽热的东西烫伤。

下一秒,她像是被火舌舔舐般猛地缩回手,倏地转过身,背对着床头柜,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急促地撞击着。

她选择忽视那道裂痕。

如同选择忽视这完美无缺的日常之下,那些细微的、持续不断的、日益清晰的碎裂声响。

博士的存在,渗透进罗德岛移动舰的每一寸金属缝隙,每一缕循环空气。他的指令通过广播系统冰冷地下达,他的决策左右着航向与无数人的命运,他的影像偶尔在内部通讯屏上一闪而过——面容总是隐在阴影与帽檐之下,疏离,莫测,掌控一切。

无论她走到哪里,做着怎样琐碎重复的工作,她身体里总是敏感地扫描四周,搜寻那道特定的剪影,捕捉那个低沉的、不容错辨的声线。

她惧怕与他相遇。每一次可能发生在走廊转角的偶遇,都让她提前几分钟就开始神经紧绷,指尖冰凉,手心渗出细汗。

她下意识地用指尖快速抚平制服裙摆的褶皱,将一丝不听话滑落颊边的鬓发别到耳后,抿掉唇上可能斑驳的口红,再重新抿紧,试图调整出一个足够“正常”、足以掩盖内里惊涛骇浪的表情。

她惧怕他的目光——惧怕那目光里可能蕴含的任何东西:审视,衡量,冰冷的评估,或者,更糟的,是那种她曾切身感受过的、让她血液瞬间冻结的、带着实质重量的欲念。

食堂最不起眼的角落,用小勺子无意识地搅动着杯中早已凉透的咖啡,目光却穿过氤氲热气,追随着那个身影。

训练室观察区最后排的阴影里,她抱着记录板假装忙碌,眼角余光却描摹着他指导干员时每一个手势的弧度。

在甲板寒风呼啸的另一头,裹紧了外套,任由发丝被吹乱,只为了看清他凭栏而立时,大衣下摆被风掀起的凌厉线条。

她像一个窃取光的小偷,贪婪地、零碎地撷取关于他的片段,再将这些碎片偷偷带回内心那座精心编织又摇摇欲坠的幻梦宫殿里,一砖一瓦地添补。

她看见他训斥一名因疏忽导致装备损坏的干员,言辞锐利如冰锥,毫不容情。年轻干员面色惨白,头颅低垂。晓歌的心也跟着蜷缩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袖口细腻的布料,仿佛那寒意直接刺穿了她自己的脊背。可事后,她又听闻,是博士亲自批准了那名干员递交的新型装备试用申请。那时,她正泡着一杯宁神花茶,热水注入杯中,花瓣舒展,她的心也像被温水泡了一下,泛起一丝微酸的涩意。

她看见他长时间伫立在医疗部重症监护室的透明隔窗外,望着内里生命垂危的伤员,眉头锁紧,指尖无意识地、急促地敲打着自己的臂膀,一下,又一下,像是某种焦灼的摩斯密码。那是她第一次在他身上捕捉到一种近乎……无力的焦灼。她躲在转角处,屏住呼吸,看着那总是挺直的背影此刻微微塌陷的弧度,竟觉得胸口闷得发疼。

她甚至有过一次,远远望见他和阿米娅——那位娇小却承载着沉重责任的领导者——站在廊下交谈。阿米娅仰着脸,表情认真地说着什么,博士微微俯身倾听,帽檐下的阴影模糊了他的眼神,但那一刻,他侧脸的冷硬线条似乎难以察觉地柔和了一瞬,唇角那抹惯常紧抿的直线也仿佛松弛了微不可察的一毫米。虽如流星转瞬即逝,却像一道强光烙进晓歌的眼底,在她心湖里投下巨大的、动荡的涟漪。

看啊,他并非全然的冰冷造物。他有他的重负,他的关切,他或许……也藏着那么一丝极深极藏的温柔,只是吝于示人。

这个发现让她心跳失序,一种荒谬的、酸楚的窃喜无声弥漫开,像一滴墨汁落入清水,迅速晕染了她所有的思绪。仿佛她独独占有了某个关于他的巨大秘密,而这个秘密,冥冥中与她千丝万缕地牵连。

她开始为他寻找理由,为她记忆里那个撕裂一切的夜晚寻找一个能让她喘息的解释。

也许那天他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玻利瓦尔的战局那般惨烈,他或许刚下达了某个牺牲巨大的指令,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也许他饮了酒,眸子里染着她不熟悉的猩红与混沌?也许……只是她那时破碎无助、泪眼朦胧的模样,恰好触動了他某一刻不为人知的失控与占有欲?

她甚至努力回忆起来,那天他身上确实沾染着淡淡的硝烟与尘土的气味,还有一丝镂刻在疲倦深处的尖锐,混合着某种冷冽的、属于他个人的气息,将她紧紧包裹。看,都是有缘由的。他不是生来的恶魔,他只是……犯了一个错。一个暴烈的、可怕的错误。但他后悔了,不是吗?他最终救了她,将她带回罗德岛,给了她容身之处和这份看似“正常”的假象。这份认知像毒藤般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窒息般的微痛与奇异的慰藉。

一日,她抱着一摞待归档的文件,纸张的边缘抵着她单薄的胸口,穿过一条人员稀少的僻静走廊。心神正漂浮于各种杂乱的思绪,一抬头,心脏骤然停滞了一拍——博士正从走廊另一端走来,独自一人。

晓歌瞬间被钉在原地,血液轰地冲上头顶,又顷刻褪得干净,留下四肢百骸冰冷的虚空。逃开已不可能,她只能死死低下头,用怀里的文件夹作为脆弱的盾牌,指甲几乎掐进硬质封皮里,留下月牙形的浅痕。

他的脚步声平稳落地,清晰,规律,每一步都像精准地踩踏在她裸露的神经线上。她甚至能闻到他逐渐靠近时,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消毒水、旧纸张与一种独特冷冽的、属于他的气息。

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掠了过来。那目光如有实质的重量,扫过她低垂的、发丝微颤的头顶,滑过她绷紧到酸痛的脖颈和微微起伏的胸口,最后落在她因用力而泛白微抖、指节纤细的手指上。她几乎能在脑海中勾勒出那视线的轨迹——冰冷,迅捷,不带任何温度地评估,像扫描一件物品。

他在想什么?认出她了吗?会想起那个夜晚她散乱的衣襟、惊惶的泪眼和压抑的呜咽吗?会觉得她此刻惊惶畏缩、连脖颈都泛起淡淡粉色的模样可怜又可笑?还是……他的记忆里早已彻底抹去了关于她的微不足道的、可供取乐的痕迹?

恐惧与一种病态的、让她自我厌恶的期待在体内疯狂厮杀,榨干了她肺里的空气,让她指尖发麻。

脚步声在她正前方,几不可察地停顿了。

只有极其短暂的一刹,短暂得像她骤然停止的呼吸。

晓歌的心脏挤在喉口,每一次搏动都沉重而疼痛,撞击着耳膜。

然而,预想中的质问、命令,或是更可怕的、带着某种暗示的停顿,并未降临。那脚步声只是极自然地微转方向,从她身侧绕行而过,衣角甚至带起一丝微弱的气流,拂过她的小腿。没有半分迟滞,继续向着走廊另一端走去,稳定地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连同那丝冷冽的气息也一同被抽走。

直到周遭重回死寂,晓歌仍僵硬地站在原地,抱着文件夹的手指关节因极度用力而失了血色,变得冰凉。

他没有停留。没有看她。没有只言片语。

就好像……她仅仅是廊道中一个无足轻重的障碍物,他只需随意地绕行,甚至不曾真正映入他的眼帘。她精心维持的“正常”,她内心的惊涛骇浪,于他,不过是空气里一粒甚至不值得拂开的尘埃。

巨大的、几乎让她膝盖发软的庆幸之后,一种更尖锐、更卑屈的失落与空虚感狠狠攫住了她,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她的心脏,缓缓收紧。

她原来……甚至不配得到他一个刻意的眼神?那个夜晚于她是天翻地覆、沾染着泪与屈辱的灾难,于他,却轻飘得不值得在重逢时投注一丝一毫的注意?连一个停顿,一句或许带有嘲讽或命令的话语,都吝于给予?

滚烫的羞耻感灼烧着她的脸颊、耳尖。她刚才竟还在期待?期待什么?期待他停下,为那夜的事给出一个解释或一句似是而非的道歉?或是期待他用另一种更深沉、更滚烫的眼神,再次将她钉死在那份混乱而羞耻的记忆里,至少证明那一切并非她的独角戏?

她痛恨自己这卑贱的、不受控制的心绪,像痛恨裙摆上一块洗不掉的污渍。

她强迫自己迈开脚步,几乎是跌撞着逃回资料室。反手关上门,背脊紧紧抵住冰凉金属门板,胸腔剧烈起伏,试图压下那阵眩晕和眼眶里不争气的酸热。

怀里的文件哗啦一声散落满地,雪白的纸张铺散开,她也无力去捡,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脑海里只剩下那个画面反复切割——他走近,目光掠过,那几乎不存在的停顿,然后毫无波澜地离开,像拂去一粒微尘。

那沉默的、一瞥而过的凝视,比任何言语更具穿透力。它不含欲望,没有怒意,甚至缺乏最基本的好奇与辨认。那是一种……纯粹的、彻底的漠然,是置身事外的完全忽略。

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你之于我,并无意义。那天晚上是,现在是,未来亦然。你的一切反应,不过是无谓的情绪消耗。

这个认知像一柄淬冰的利刃,精准地刺穿了她所有辛苦维系的、用幻想编织的脆弱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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