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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利瓦尔的钟敲了十三下,4

小说: 2025-09-12 13:07 5hhhhh 5590 ℃

于是,晓歌的身影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在医疗部的公共病区。

她替行动不便的伤员喂饭喂水,动作小心翼翼,眼神专注而温柔,仿佛在从事一项神圣的仪式。她会耐心倾听那些因伤痛或恐惧而变得絮叨的干员反复诉说,即使内容枯燥重复,她也从不打断,只是安静地点头,用那双清澈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痛苦的眼睛注视着对方。

她帮忙更换绷带,清洗伤口。面对那些狰狞的伤疤和脓血,她不再像最初那样下意识地退缩或泛起恶心,那会让她想起自己不堪的过去,而是以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静和极端细致的耐心去处理。她的手指轻柔而稳定,仿佛触碰的不是破损的皮肉,而是需要精心呵护的脆弱艺术品。

“谢谢你,晓歌。”一个胳膊被源石技艺灼伤、缠满绷带的年轻菲林族干员虚弱地对她笑了笑,“你总是这么温柔。”

晓歌正在帮他调整枕头的高度,听到这话,动作微微一顿。温柔?这个词像一枚细针,轻轻刺入她心底某个坚硬的角落。她配得上这个词吗?那双温柔的手,曾经毫不犹豫地捏碎过小鸟的脖子,曾经冷静地握着匕首割开过人的喉咙。

一阵细微的战栗掠过她的脊柱。

但她迅速将这股不适压了下去。不,那都是过去了。现在的她,正在用行动洗涤那些罪孽。这只菲林族干员的感谢,就是证明。她抬起头,回报以一个有些苍白的、却努力显得真诚的微笑:“这是我应该做的。希望你早日康复。”

她几乎将所有空闲时间都泡在了医疗部或者帮助后勤部门处理杂事。她不知疲倦,付出,帮助他人,从每一个接受她帮助的人眼中看到的那一丝感激或依赖中,汲取着维持这幻梦的能量。

她甚至开始尝试着,去靠近那些因为矿石病而变得孤僻、易怒,甚至被部分人隐隐排斥的病患。

没有人知道晓歌是如何做到的。连安赛尔医生都感到惊讶。“晓歌,你似乎很擅长和这些……内心受过创伤的人沟通。”她这样评价道。

晓歌只是微微低下头,掩饰住眼底复杂的情绪。她当然擅长。因为她自己就是其中最深重的一个。她能从他们的疯狂和恐惧中,看到自己灵魂深处的倒影。她的帮助,某种程度上,是在试图救赎那个同样破碎不堪的自己。

晓歌带来的微弱成就感,和周围人投来的赞赏目光,像甜蜜的毒药,让她愈发沉溺于这赎罪的幻象之中。

她甚至开始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她过去所犯下的那些杀孽,真的能通过此刻洗去的绷带、喂下的饭食、安抚的情绪,一点点被抵消、被偿还。

看啊,我在变好。我在弥补。我在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一个……好人。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种虚脱般的幸福。

偶尔,在极度疲惫的深夜,独自回到宿舍,看着那只安静地待在特意为它准备的小窝里的知更鸟,以及旁边那支完好无损的口琴时,一丝极其微弱的、令人不安的疑问会试图浮起——

这一切,是否顺利得有些过分?

但她迅速掐灭了这丝疑问。她抚摸着急促跳动的心口,那里那道淡粉色的疤痕仿佛也在发烫。她看向窗外罗德岛平稳运行的灯光,想起博士偶尔投来的、她所以为的带着赞许的目光。

这就是她选择的道路。这就是她被赐予的救赎。

她必须相信。只能相信。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疑虑和不安再次深深埋藏,重新用奉献和赎罪填满自己的每一分每一秒,在这条看似通往光明的幻梦之路上,越走越远,也越陷越深。

她仿佛看到终点站着那个已然被净化、被宽恕的全新的自己,正向她微笑着招手。

幻梦的丝线比最细的蚕丝还要柔软,编织出的锦缎光滑得没有一丝褶皱,流淌着过于绚烂的光,几乎要灼伤眼球。晓歌行走在其上,每一步都轻得如同漂浮,足尖陷进云絮般蓬松的虚幻里。四周弥漫着一层柔和的、金色的光晕,将她连同这整个世界都浸泡在一种温润的蜜糖之中。她胸腔里充盈着一种巨大的、近乎膨胀的幸福感,鼓胀得发痛,仿佛下一刻就要满溢出来。

赎罪的工作填满了她的每一天,让她感到一种踏实的重量。与周遭人的关系,在她眼中,也维持着一种平稳而和睦的表象。但最令她沉醉至骨髓的,是她与博士——那个由她心念构建出的幻影——之间的“感情”。它不再是最初那般暗流涌动、充斥着试探与不确定的湍流,也不再是之后那段仿佛要将彼此吞噬焚烧、充满占有与恐慌的激烈碰撞。它沉淀了下来,变成了一种…她曾在最卑微的梦里都不敢奢求的、稳定而温暖的常态。

他们仿佛真是一对相依的恋人,她对此深信不疑,分享着最寻常的琐碎。偶尔在他的休息室共进晚餐,食物简单,却因那份弥散的宁静而变得珍贵。她会低声絮语医疗部的点滴小事,他话依旧不多,但她总能从他偶尔掀起的眼帘和微不可察的颔首中,捕捉到一种专注,她便将其解读为无声的兴趣。她甚至重新拾起了那尘封的口琴,鼓起勇气,在他面前吹奏出简单却完整的旋律。他没有赞美,亦不曾打断,那沉默在她耳中,便是最动人的乐章,是最好的鼓励。

夜晚的亲密也换了韵脚。褪去了初时的惊惶青涩,也淡去了那段时期的狂风骤雨,转而浸润入一种…温存而默契的节奏。他的指尖依旧能轻易点燃她的欲望,却不再是焚尽一切的野火,而是如同冬日壁炉里稳定燃烧的、温暖蔓延的炉火。他会用令人心碎的缓慢速度,抚过她身躯上每一道旧日的勋章,包括心口那道最深刻、最狰狞的疤痕。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怜惜,温度熨帖,仿佛一种无声的誓言,承诺要抚平所有过往的褶皱与伤痛。

她则会在这触碰下化作春水,主动迎向他,牵引着他的手掌,游弋过自己肌肤上每一处为他而盛放的敏感地带,在他身下舒展得像一朵承接着露珠、彻底绽开的鸢尾花。zuo ai 的节奏是舒缓而深切的,每一次进入都仿佛不是占有,而是一次次精准的叩问,直抵灵魂最幽深之处,带来的并非灭顶的狂潮,而是绵长而踏实的充盈感,是根系深植入土壤的安稳。巅峰来临的时刻,她不再失控地流泪,只是用尽气力紧紧环抱住他,喉间溢出的,是悠长而饱含幸福的叹息,仿佛一艘在暴风雨中漂泊太久的孤舟,终于寻得了那片传说中永恒宁静的港湾。

“博士……”她总在极致的眩晕间呢喃他的名字,如同呼唤唯一的神祇。

“嗯。”他通常如此回应,声线低沉,裹挟着情潮褪去后的沙哑质感,然后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

仅仅是这简单至极的音节,便足以填满她所有的渴求,让她觉得整个破碎的世界都被温柔地修补圆满。

玻利瓦尔的血色记忆,那个冰冷的杀手组织,那些交织着泪与罪的过往,几乎已从她的脑海里淡出。即便偶尔有尖锐的碎片试图刺破这完美的现在,也会瞬间被眼前这坚实可触的幸福碾碎、覆盖。看啊,我现在所拥有的这一切,难道不是最好的证明吗?过往所有噬骨的苦难,或许都是为了兑换此刻极致甜蜜所必须支付的代价。她对此深信不疑。

甚至连那只行为诡异、缺乏生气的知更鸟,和那支崭新得如同奇迹的口琴,也不再引起她丝毫的疑虑。它们化作了她幸福图景里和谐的点缀,是神明垂怜留下的温和印记,无声诉说着新生的可贵。

她感到自己从内至外被彻底净化了,重塑了。不再是那个肮脏的、破碎的、罪孽深重的晓歌,而是罗德岛的干员晓歌,是……属于博士的晓歌。

一个午后,阳光透过休息室的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栅。晓歌蜷缩在沙发里,头枕着博士的腿,他的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她的长发,指尖划过头皮带来细微的战栗,另一只手则握着一份报告。空气里漂浮着咖啡豆研磨后的醇香,以及阳光烘烤出的温暖尘埃的味道。一切安静,平和得如同静止。

晓歌阖上眼,全身心感受着那轻柔的抚触和腿上传来的沉稳重量。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安宁感如同暖流包裹着她。她忽然忆起很久以前,在那看不到尽头的残酷训练与杀戮间隙,她曾如何偷偷勾勒“正常”生活的轮廓——一个安全的归宿,一个可以全然依靠的胸膛,一段平静流淌的时光——似乎,就是此刻的模样。

甚至,远比她幻想过的任何图景都要美好。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上眼眶,并非源于悲伤,而是那巨大的、几乎无法承载的幸福感找到了唯一的出口。她慌忙将脸颊埋进他腿部的衣料,试图掩饰这突如其来的失态。

“怎么了?”他似乎察觉到了,放下手中的报告,低下头来询问。声音似乎比平日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没什么……”晓歌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只是觉得……太好了。好得……像假的一样。”

她敏锐地感觉到,那流连于她发间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瞬。

她的心也随之蓦地收紧。说错话了吗?

但很快,那指尖的动作又恢复了,甚至比之前更加轻柔缓滞,仿佛在抚摩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

“傻瓜。”他低声说道,那语气里,似乎缠绕着一丝极淡极淡的、她从未捕捉过的……或许可称之为笑意的东西。

仅仅是这两个字,便让晓歌的心瞬间融化。她抬起脸,泪眼朦胧地仰望他逆光的轮廓,光线为他镀上了一层模糊的金边。在那一刹那,她心中涌起一个念头:即便此刻立刻死去,她也再无遗憾。

所有的苦难,真的都已成为了过去式。

她支起身,主动吻上他的唇。这个吻不沾染急切的xin欲,只有满溢的、几乎要流淌出来的爱恋与深切感激。

他接纳了这个吻,并以温和的力度回应、加深了它。

阳光缱绻地笼罩着相拥的两人,如同一幅被永恒定格的、完美无瑕的画卷。

那天深夜,当她依偎在他怀中沉向睡眠的边缘时,最后一丝潜藏于意识最深处、连她自己都未曾真正察觉的微小疑虑,也终于彻底消散,融化在了这片温暖的黑暗里。

她甚至不再需要费力地去“相信”这幸福是真实的。

因为它就是真实的。

她能用皮肤感受到它的温度,能用指尖触摸到它的轮廓,每一次呼吸都浸透着它的甜香。

她终于,彻彻底底地,沉溺在了这精心编织的、毫无破绽的幻梦之巅,拥抱了她为之付出了全部灵魂与扭曲爱恋的、极致的幸福。

并虔诚地相信,这将是她永恒的归宿。

幸福是太过醇厚的酒,饮时酣畅,后劲却搅得人眩晕。在那圆满得近乎虚假的顶端,一种细微的空虚,如同水底暗生的苔藓,悄无声息地爬上晓歌的心壁。

她依旧在医疗部履行她的赎罪,依旧沉溺于与博士的缠绵。只是有些瞬间,指尖掠过那位因矿石病而皮肤粗粝的老人手背时;或是夜半醒来,身侧男人呼吸声平稳得如同设定好的程序,一丝波动也无时;又或是望向窗台那只永不眨眼、姿态凝固的知更鸟时……一缕冰凉的违和,便如银针,猝然刺入她感官的缝隙。

太快了。创伤的平复、爱意的滋生、赎罪的道路,一切都顺遂得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精心铺排。她只需滑行其上。

可过往的生命经验告诉她,真实从不如此。真实是粗粝的,布满裂痕与猝不及防的破碎。

为何这里独独不同?

这疑窦似一粒深埋的种,无声汲取她潜意识的养料,悄然滋生。

直至那一帧画面,毫无征兆地撞入脑海——

一场葬礼。

并非记忆里那些充斥着崩溃哭嚎与虚伪泪水的场面。它异常清晰,裹挟着一种冰冷的、抽离的质感。一口打磨得光可鉴人的深色棺木,静置于空旷厅堂中央。四周无泣声,无低乐,唯有绝对到令人窒息的寂静。苍白繁花簇拥,散发出浓烈到近乎腐败的甜香。

她看不见棺内躺着谁。

但这画面一经浮现,便如铁锈,牢牢蚀刻于意识深处。

她摇首,试图驱散这不合时宜的联想。许是医疗部见多了离别吧。她如是告诉自己。

然自此,那“葬礼”的念头,便如一首阴郁的序曲,不休地在她脑内低回。

它总在最不该响起时鸣响——

当她柔声安慰因疼痛哭泣的小伤员,背景音会蓦地切换成那葬礼的死寂;

当博士垂首吻她,她阖眼承迎那份温存,眼前却闪过棺木冰冷的反光;

甚至当她吹奏那支象征新生的轻快曲调,耳畔竟隐约缠绕着哀乐的节奏。

这感觉令她心慌意乱,莫名的恐慌如雾弥漫。她竭力维持表象平静,眼底的幸福光彩却日渐被一丝惊疑取代。

她开始更仔细地审视周遭,企图捕捉任何能安抚这恐慌的证据,证明她的幸福坚不可摧。

她看向博士。他依旧冷静沉稳,偶现温柔。可当她试图更深地望入他眼底,却总似隔着一重无法穿透的薄雾。他的拥抱温暖,却仿佛失了某种真实的重量。

她看向罗德岛的他人。笑容与赞许依旧,却是否太过模式化?如同设定好的程序,而非发自肺腑的流动。那位偏执的老人,似乎唯独面对她时,才会泄出一丝“真实”的混乱,余时,更像一幅静止的布景。

她甚至看向那只知更鸟与口琴。它们的完美此刻不再令人心安,反透出诡异。为何它们从不改变?从不互动?宛如博物馆中凝固的展品?

恐慌的雪球愈滚愈大。

一夜,她自混沌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梦中,她不停绕行于那口寂静棺椁,却始终窥不见内里之人。巨大的悲恸与恐惧攫住她的喉嚨,几乎窒息。

她猛地坐起,剧烈喘息。身侧博士似被惊扰,含糊低问:“怎么了?”

“我……”晓歌嗓音颤得厉害,“梦见了……葬礼……”

话出口她便悔了。不该言说,恐破坏了这完美氛围。

然而,博士的反应却出乎意料。他未追问,未安慰,只沉默一瞬,继而翻身,以背相对,睡意朦胧的声线含混道:“别多想。睡罢。”

那语气里的淡漠,如一盆冰水,瞬间浇熄她倾诉的欲望,亦加深了心底寒意。

他不在乎。或曰……他避忌谈及此?

为何?

晓歌僵坐原地,凝视他那宽阔却疏离的背脊,第一次清晰地触到一种彻骨孤独。即便他近在咫尺,方才仍有肌肤之亲,中间却似横亘了一道无形深渊。

葬礼的旋律在脑中轰响,不祥地催促。

她鬼使神差地轻悄下床,赤足如幽灵,踏过罗德岛夜间冰冷的金属廊道。寒意自脚心窜升,她却浑然不觉。

不知欲往何方,只凭本能牵引而行。

直至停步,仰首,发觉自己立于一道沉重的、古旧的木门前。

此门……从未见过。它不属于罗德岛任何她所知区域。门扉雕刻繁复黯淡的纹样,似某种早被遗忘的宗教符号,散着沉沉死气。

门隙间,隐隐逸出那曾在幻象中闻见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腐花香。

还有极细微、极空旷之声,若谁正低声哼唱着那首阴郁的葬礼序曲?

晓歌的心腔狂擂,几要撞破胸骨。巨大恐惧攫住她,每一寸肌肤皆尖叫着欲逃离。

但她的指尖,却似被无形丝线牵引,不由自主地、战栗地,伸向那扇门的黄铜门把。

冰凉触感蔓延。

她深吸一气,奋力一推

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

一股更为浓郁的、令人窒息的甜香扑面而来。

门后,再无罗德岛熟悉的金属廊道。

唯见一座极高极广、光线晦暗的……教堂内部。

穹顶高耸,彩窗之外是凝固的灰暗夜色,不见星月。排排深色木长椅空荡寂寥,延伸至视野尽头。浮尘般的微光游离空气之中。

而在教堂最中间,苍白花簇拥之下

静停着一口打磨得光可鉴人的、深色棺木。

与她幻象中所见,毫无二致。

葬礼的序曲,于此一刹,轰然鸣响。

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像一道温柔的判决。最后一丝属于罗德岛的温度被掐断,晓歌站在教堂入口,冰冷的空气裹挟着过分甜腻的花香钻进她的鼻腔。那香气沉甸甸的,黏住她的肺叶,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融化的蜜,甜得让人喉头泛酸。

恐惧是悄然渗入的冰水,缓慢地浸泡她的四肢。每一寸皮肤都绷紧了,尖叫着想要逃离,但双脚却被钉在冰冷光滑的石地上,动弹不得。她的目光被前方那口孤零零的棺材擒获,无法移开。

这里静得可怕。一种吞噬一切的寂静,比任何噪音都更令人心慌。她听见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嘶嘶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彩绘玻璃窗外是凝固的死灰色,没有日月,没有时间流动的痕迹。那些原本描绘宗教故事的玻璃,图案模糊扭曲,像一张张哭泣或狞笑的人脸,在晦暗光线下无声地注视着她。

空荡的长椅向阴影深处延伸,像无数张沉默的、等待被填充的巨口。

这里……是哪里?罗德岛上怎会有这样的地方?

是梦吗?还是又一个噩梦?

但石地的冰冷透过鞋底清晰传来,花香浓烈得刺鼻,一切都真实得可怕。甚至比之前那段“幸福”的时光,更给她一种毛骨悚然的“真实感”。

必须离开。立刻。

这个念头终于冲破了恐惧的冻结,她猛地转身,双手用力推向那扇刚刚进来的木门!

掌心接触到粗糙古老的木质表面,却像推在了一座山上。门纹丝不动。没有门把,没有锁孔,光滑得如同完整的墙壁。她疯狂地拍打、捶击,指甲在木头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开门!放我出去!”她的尖叫声在巨大的教堂里显得异常微弱,迅速被寂静吞没,连一丝回声都没有激起。

没有任何回应。门依旧紧闭。

她被困住了。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漫过胸口。她顺着门板滑落,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冰凉地划过脸颊,带着彻底的恐慌和无助。

为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目光再次被拽回教堂前方,那口棺材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的视线,碾轧着她的神经。

那里面……是谁?

这个疑问一旦产生,就像藤蔓缠绕心脏,越收越紧。她知道,如果得不到答案,她会被活活困死在这令人窒息的恐惧和好奇里。

她必须去看一看。

这个念头疯狂却不可抗拒。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重新站起。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缓慢地、僵硬地,向着那口棺材挪去。

空旷的教堂里,只有她孤独的脚步声轻微回荡,反而衬得这死寂更加庞大压人。

越靠近,那腐败的花香就越发浓烈。苍白的鲜花簇拥在棺材周围,花瓣肥厚,颜色惨白,像蜡捏成的,毫无生机。

她终于走到了棺材前。

棺盖没有完全合拢,留下一道缝隙。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心跳声震耳欲聋,呼吸急促得快要缺氧。她伸出颤抖的手,指尖冰凉,抵住了冰冷光滑的棺盖。

推开它。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结束这折磨人的猜测。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催促。

不!不要推开!逃跑!离得越远越好!另一个声音尖叫道。

但她的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用力向前推去!

棺盖比想象中轻,滑动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如同滑入虚无。

棺材内部的情形,完全展露在她眼前。

晓歌猛地倒吸一口冷气,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棺材里铺着柔软的深色丝绸衬垫。而躺在里面的,不是别人——

正是她自己。

穿着她最喜欢的那条来自罗德岛后勤部发放的深蓝色连衣裙。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姿态安详,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平静的微笑。脸色红润,仿佛只是睡着了,而且睡得无比香甜。

除了——心口处,连衣裙的布料上,浸染开一大片已经干涸变成暗褐色的、狰狞的血迹。那血迹的形状,正好对应着她身上那道淡粉色的疤痕!

不——!!!

无声的尖叫在她颅内炸开!世界天旋地转!她猛地向后退去,踉跄着差点摔倒!

怎么可能?!她怎么会躺在棺材里?!那站在这里的……是谁?!是鬼魂吗?!是幻觉吗?!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瞬间将她撕碎!她死死盯着棺材里那个自己,那个看起来如此完整甚至幸福的自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扫过了自己交叠的双手。

在那双苍白的手下面,压着什么东西。露出的一个细微边角,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

那是……口琴?

她像被蛊惑了,再次不受控制地、一步一步挪回棺材边,颤抖着伸出手,极其缓慢地、轻轻抽出了那件东西。

果然是那支口琴。

但不再是那支完好无损、闪烁着温润光泽的口琴。

琴身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仿佛被狠狠摔碎过又勉强拼接起来。那颗绿色的宝石彻底碎裂,只剩下一个空洞的凹槽,边缘是尖锐的、不规则的碎片。整支口琴冰冷、破败、死气沉沉,像一件刚从坟墓里挖出的陪葬品。

这才是它本该有的样子。

玻利瓦尔那个夜晚,摔碎在地上的样子。

晓歌握着这支破碎的口琴,像握着一块冰,寒气瞬间钻入骨髓,冻僵了她的血液,也冻僵了她最后一丝侥幸。

所有的完美,所有的完好,所有的幸福……都是假的。

一个巨大的、残酷的真相,如同缓缓升起的冰山,带着毁灭性的寒意,即将撞碎她精心编织了如此之久的世界。

她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几乎站立不稳。下意识地,她紧紧攥住了那支冰冷破碎的口琴,仿佛它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东西。

然后,像一个溺水者抓住浮木般,她机械地、麻木地,将口琴凑近苍白的、毫无血色的嘴唇。

她吹了一口气。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有气流通过破碎琴身的、空洞的嘶声。

她不死心,用力再吹。

依旧。死寂。

这支口琴,和她此刻站在这里的存在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早已破碎,早已死亡。

冰冷的绝望,如同教堂地底渗出的寒气,瞬间贯穿了她的天灵盖。

她明白了。

被拯救,来到罗德岛,被接纳,被爱,赎罪,幸福——全都是她濒死之际,或者死后残存意识,编织出来的……一场漫长而详尽的……

幻觉。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整个世界开始扭曲、变形、崩塌。

而就在这彻底的崩溃边缘,她下意识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再次吹响了那支破碎的、发不出声音的口琴。

对着棺材里那个安详的自己。

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绝望的……

独奏。

哀悼她可悲的生,也哀悼她这荒诞的死。

每一次呼吸都带动喉间无声的震颤,与琴格内淤积的死寂空气共振。晓歌看见自己泛白的骨节突出如蝶蛹,几乎要刺破皮肤,嵌入那冰冷锈蚀的金属深处。

碎了。本该如此。像那个夜晚被碾碎的月光,像她早已注定的终局。

她猝然抬头,目光如针般钉入棺椁。那里躺着的她面色丰润,唇角噙着一抹被精心描画过的安宁。可那抹红晕如今看来只是胭脂堆砌的嘲弄,那胸襟上凝固的暗褐色痕迹才是唯一的真相——像一朵枯败的、被缝在缎面上的锈色玫瑰。

她死了。早已死了。

那站在这里的呢?是残魂?是执念?抑或一场濒死大脑馈赠的、漫长到足以蚀骨腐心的幻觉?

寒意自胸腔最深处炸开,不是爬行,而是吞噬。她像一层被浸透的薄纱,从内里开始凝结冰晶,每一寸肌肤都泛起即将碎裂的战栗。她向后退去,腿骨软得如同融化的蜡,踩不到实处。

目光惶然扫过教堂。深色长椅如沉默的兽脊,在阴影中匍匐。

似雾散,似胶片显影。那些空寂的座椅上,轮廓一一浮凸。

不是实体,是记忆凝成的幽影,是褪了色的旧日残像。它们悄无声息地坐着,姿态各异,却齐齐将面孔转向她,转向那敞开的棺。

晓歌的呼吸断了。血液成了冰棱,刺穿血管。

荒野中被她捏碎咽下的灰雀,颈骨歪折成一个脆弱的弧度,黑眼珠像两枚凝固的露水,望着她。

被她割开喉咙的男人,西装笔挺,领口上方却蜿蜒着一道细密的深色缝线。他的唇无声开合,吐露着早已消散的乞求。

葬礼上失了父亲的小女孩,抱着破旧的布偶,抬起清澈至残忍的眼,巨大的困惑沉在那瞳孔底部,一动不动地凝视她。

一个,十个,百个……越来越多。

所有因她而熄灭的生命,所有被她深埋的罪,此刻皆被召回,具象于此,坐满这审判的殿堂。

无声。没有控诉,没有哭嚎。只有沉默的注视。

这注视却比任何刀锋更利,剥开她一层层用以自欺的伪装,露出最内核赤裸的罪孽与丑陋。她感到自己如一枚被剥开的果实,暴露出腐烂的芯。

她想尖叫,喉间却只溢出冰冷铁锈的气味。

她猛地低头,看向手中那支口琴,仿佛它是最后的浮木。

咔嚓。

整支口琴在她掌心急速灰败、腐朽,仿佛时光加速流驶,最终……化作一捧灰白的金属细沙,从她颤抖的指隙间无声滑落,混入空气中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腐败花香里。

与生的联结,粉碎。

连同所有幻梦。

啪。

一声极轻的弦断之音,在她颅内轰鸣。

世界开始摇晃、剥离、融化。彩窗上的人脸扭曲哭泣,石地变得粘软如沼泽,花香蜕变成彻底的尸腐气息。

一场让她以为自己被洗净、被拥抱、被爱着的……

虚假的暖梦。

而此刻,梦醒了。

面对的是她早已冷却的尸身,和永世无法赎尽的罪。那些亡灵从未离去,一直在这永恒的审判席上,默然注视。

巨大的绝望如黑潮吞没她。她感到自己在溶解,被真相与目光碾磨成齑粉。

“不——!!!”

一声凄厉的、终于挣脱束缚的尖叫迸出喉咙,却迅速消散于死寂,得不到任何回响。

她如断线人偶瘫软下去,身体剧烈抽搐,泪水混着绝望的呜咽奔涌,却洗不净眼前分毫景象。

她明白了。

她早已死去。

所有挣扎,所有期冀,皆无意义。

她所以为的爱与救赎,不过是自导自演的一场……

漫长而悲哀的独角戏。

绒幕正沉沉落下。

那声嘶力竭的尖叫还悬在冰冷的空气里,带着一丝虚幻的颤音,旋即被无边的死寂吞没。晓歌瘫倒在教堂光滑的石地上,身子像被抽去了筋骨,只剩下不受控制的颤抖。眼泪糊了满脸,冰冷而粘腻,却冲不散眼前任何一幕恐怖的景象。

棺材里安详的自己。

长椅上沉默注视的、密密麻麻的亡魂。

指间消散的、化为齑粉的口琴碎屑。

还有空气中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腐败花香。

“啊啊啊——!”她又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抠进头皮,试图用这微弱的疼痛确认自己的“存在”,或是将这清醒的噩梦从脑中挖出去。

但触感是真实的。冰冷的石地是真实的。那无数道冰冷、空洞、悲伤的注视……也是真实的。

不能再待在这里。一刻也不能。

求生的本能——即使是对一个已死之魂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她猛地从地上挣起,身体虚软得几乎栽倒,但她用手撑住旁边冰冷的长椅靠背,稳住了自己。

不能回头。不能看那口棺材。不能看那些亡魂。

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

逃离这座教堂。逃离这最终的审判。

她转过身,面向那扇沉重古老的木门。它依然紧闭着,像一面完整的墙。

但此刻,它是唯一的出口。唯一的、哪怕是虚假的希望。

她跌跌撞撞地朝那扇门扑去。脚步凌乱,身子摇晃,好几次差点被自己绊倒。空旷的教堂里回荡着她慌乱的脚步声和急促得快要断裂的喘息。

她能感觉到,身后那无数道目光,依旧无声地黏在她的背上,冰冷,沉重,如同附骨之疽。它们没有移动,没有追赶,只是静静地、沉默地注视着她的徒劳挣扎。

这比任何追赶都更令人绝望。

“开门!开门!放我出去!”她哭喊着,声音嘶哑破裂,扑到门前,用尽全身力气去捶打、去撞击那冰冷坚硬的木头!

拳头砸在门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皮肤很快通红,甚至渗出血丝,但她毫无知觉。恐惧和绝望已经淹没了所有生理上的痛楚。

门纹丝不动。

“求求你……开门……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她滑跪在门前,额头抵着冰冷的木门,语无伦次地哀求,泪水浸湿了门板,“我不该那么做……我不该……我不该痴心妄想……放我出去……我不要待在这里……”

哀求声在寂静的教堂里显得如此微弱可笑。没有任何回应。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疯狂的绝望。她开始用头去撞门!一下,又一下!沉闷的撞击声令人牙酸。

“放我出去!这不是真的!博士!博士救我!!”她尖叫着那个在幻觉中赋予她“救赎”和“爱”的名字,仿佛那是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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