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距离天光还有至少两个小时的时分，一则来自隆德帝国芳蕊皇家骑士团的警讯，将大半个上城区和整座王城从安眠中唤醒。

王城西门入口旁，皇家侍卫们的警值班房附近，一间偏僻的小议事厅内。

侍卫们没有大张声势地举火，只有数只燃着清油的灯盏幽荧地闪烁着火光，勾绘着厅内众人的大概身形。摇曳的灯火在众人背后投下连片不安的幽影，影影绰绰之间一众惶惶的大臣们默契地眼神相交，彼此试探着对即将发生的大事有何趋吉避凶的见解

内外廷诸大臣、镜盾皇家骑士团团长、巡城骑士团负责联络工作的副团长已然于狭长的议事桌两侧就坐。桌首空置的主席后方，负责王城防务的两位皇家侍卫领班、掌管王城内务的数位执事和女仆长也已全数到场站成一排。直到姗姗来迟的芳蕊皇家骑士团团长布兰登·珐尔气喘吁吁地赶至，身形狼狈地将臃肿的身躯挤入席位，披挂齐整的隆德帝国第一皇子马特·隆特尔才与卡娜一同现身，在一众面面相觑的重臣起身见礼中脸色凝重地入座。

卡娜并未入席，她寸步不离地紧随马特，执剑侍立在他的侧后，冲着左手末席，明显可以看出起得匆忙衣衫不整的上司布兰登遥相行了个抬臂军礼，以表致意。

这样不寻常的时分，如此多的肱股之臣从各自的居所或是驻地被惊醒，在皇家侍卫们全程静默，几可称为押送的贴身护卫下摸着黑齐聚宫中，自隆特尔三世陛下继位以来还是头一遭。

此外，与会的地点是一间临近王城边缘，独立于皇宫之外的偏厅。这间不常使用的小厅连地毯都未铺设，议事桌的尺寸也不知为何大而无当，左右长侧距离墙壁仅一臂多长，堪堪可塞下一排座位，连椅后容人通过的空隙都难以保证，实在过于狭促。再加上此时厅内厅外挤了不少侍卫，又徒增一股无形的压力，令本就深陷猜疑的众人在这逼仄难耐的气氛中愈发不安。有些年纪较大的老臣在来的路上还打着瞌睡，可当他们踏入此间的一霎，睡意顷刻全消。

“殿下，难道是陛下，陛下他——”

未等马特开口，右手末席的公共大臣再也按捺不住，替在场的许多人道出了他们认为此刻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形。四十后半的他，平日多有操劳，鬓发间早就比身边的同僚多了几缕花白，这一刻在昏暗的火光下，泪眼朦胧的他用颤抖的双手支撑着身体缓缓站起，影绰间竟像是一隙白头了。

“不，不是，狄威尔卿，请坐，是我行事仓促，抱歉，诸位。”马特赶忙起身致歉，并示意众人安坐。

这个时分群集众臣，着实非比寻常，也不怪席间有人胡思乱想。有几位大臣甚至猜想，马特殿下是否已经急不可待要登上皇位了？但看到马特右手首席的商业大臣温格·范恩朝着他们点头，这几位才稍稍心霁，将这不可理喻的荒唐念头从脑袋里赶出去——和范恩家主温格·范恩亲自任内廷大臣不同，鲁赫、潘提丝、舒华特等豪门的家主都没有直接在皇庭内任职，顶多是只任荣职或虚职。若要政变，这几个大贵族豪门的家主怎会同时缺席呢？

“虽然陛下的安危此刻无虞，但眼下的事态非比寻常。我这里有一条事关国祚存续，乍听之下难以置信，却真实可靠的情报。”

虽然心知将要公开的情报着实危急万分，但马特还是决定先有所保留。

对着眼前几乎个个目瞪口呆的群臣开诚布公之前，他还想确认一件事。

“呼——”

早在马特令一众惶惶的大臣们略感宽慰，又再次提心吊胆起来之前，始终未曾逐流人群并挤于墙壁与桌沿之间的窄道，而是在房间相对空敞的一端靠墙单独置了一席座位的帝国情报部长——米歇尔·冯梭女士，轻嘬了一口手中的长烟杆，慢条斯理地将一缕青烟送向会场中央，主动吸引住了屋内众人的视线。

“殿下。”

透过缭绕旋冉的烟雾，借着烟杆末端的一点火光，众人于一片朦胧中在一顶宽边礼帽下，望见了那张同朝为臣无不熟悉的成熟妩媚的靥面——私底却绝对敬而远之的笑魇。

永远面带招牌性的“狐狸的笑容”，举止间从容自若，谈笑中洞彻人心。只要被她如炬的慧眼盯上，所有遮掩伪装皆会被扯下，一切权谋算计也俱是徒劳。哪怕一丝一毫对忠义臣节的背弃，也会被查知得一清二楚，然后被编织成自己的绞索。

如今的隆德宫廷中，鲜少有人愿意或者说敢于主动和情报部，和这位米歇尔女士打交道。据说，曾有一位地位名望颇高的贵族，只是在一次宫廷宴会上无意间与她对上一眼，便在无穷无尽的臆想与揣测中一病不起，并最终在寝食难安地度过了两个月夜不能寐的时光后主动投案，交代了几起于当今看来“无伤大雅”的违法牟利的行径。

米歇尔身畔左右的侍卫们早就有意无意地退到了两侧的角落，在米歇尔的身前让出了一小片和此刻过于拥挤的会议厅对比鲜明的空地。

“米歇尔卿安好。”

马特端坐席间，正面迎向米歇尔女士毫无阻隔地穿透过整个房间的目光，恭恭敬敬地打了个招呼。

“殿下，晚安，您辛苦了。”

米歇尔没有起身，只是将烟杆从口边挪开，侧一颔首，以为示意。

“米歇尔卿，我刚刚——”马特顿了顿，“我得知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凶行即将上演，如果不是卡娜卿提前察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在场诸臣无不浸淫朝堂已久，惊魂未定之余立时警醒到这三言两语间暗藏的机锋，无论马特殿下接下来要抛出怎样的话题，质询也好诘问也好，众目睽睽下对情报大臣如此直截了当地试探，与发难无异。

显而易见，马特是在谴责情报部的失职。

这是宫廷内人尽皆知却无人敢直言挑明的话题，情报部在当下的宫廷嫡争中从来没有明确表态站队。

诚然，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在可见的将来，即将继承帝业的皇子，唯大皇子马特·隆特尔为不二之选。二皇子修斯私德秽乱，声名狼藉，无论如何也不当荣登大统，安服臣民。但宫廷政斗从不儿戏，只有尘埃落定后的万无一失，绝无口耳相传中的众望所归。

纵然修斯品行败坏荒淫无德，斑斑劣迹罄竹难书，国内臣民口诛笔伐，朝堂坊间人神共愤，可时至今日隆特尔三世也没有褫夺修斯的继承权，或是废黜他的嫡子之名，这就够耐人寻味的了。

“殿下指的可是近日有些不速之客即将造访一事？”米歇尔微侧过身，向后倚上椅背，一手轻提长裙，将原先交叠起的双腿上下交换了一下位置重新安放，又一派悠然地浅嘬了口烟。

一息之间，厅内的灯火恍惚明灭，以马特为中心的死寂蔓延开来。此间众人无不在回味和揣测这顷刻间的来言去语，试图理解此中的蕴意。

马特左手边，离他最近的军事大臣，并未能捕捉到马特面庞上一闪即逝的惊疑，但当他注意到马特身后紧握剑柄，一脸愕然的卡娜时，立刻就判断出眼下的这一幕绝对超出了殿下的预料之外——殿下精心瞄准的这一箭，显然是射空了。

其余大多数人虽不明所以，但常年出入皇庭的他们，深悉在这样阴晴不定的气氛中如何自处。于是，他们理所当然地蜷缩在自己的一席之地，正襟危坐，缄默不语。

席间众臣唯有芳蕊骑士团团长布兰登女士造诣尚浅，一脸惶恐生怕错过了什么的她，眼珠不自主地往军事大臣的方向瞟去，发现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后又不安地四下扫视打探。

各自明哲保身的观望下，窒息般的僵滞持续了片刻。最终反倒是一向沉稳持重的老臣温格，轻轻叹了口气，结束了这场无意义的对峙。诸臣这才如释重负，将视线重新汇聚至马特皇子的周身，等候他的旨意。

唯有右席居末的贸易大臣巴罗自始至终不为旁人所动，他佯作在众人间游弋的视线，从没有偏离出可将卡娜的身姿纳入眼中的范围。

“那米歇尔卿为何知瞒不报？既已得知有人——”

“小子！嘘——”

从大失所望到惊疑交加，马特羞愤难抑。可就在他刚要发作的当口，米歇尔抬起帽檐，立指唇前，示意噤声，众目之下竟毫不客气地将这位帝国第一皇子的发难给生生摁了回去。

意识到若非米歇尔卿，自己险些失态的马特也在这一刻冷静下来——内里不悦却暗存感激的他，隐隐看到米歇尔的帽檐在房间对面以十分轻微的幅度上下摆了摆。

马特深吸了一口气，迅速坐正身形，复又说道。

“……米歇尔卿所虑甚是，不妨先请各位外廷大臣离——”

“啊哈，诸卿都在，夜安！别忘了这些侍卫弟兄们，他们也得跟着熬夜，真是辛苦辛苦。战神在上，我来晚啦！”

轻浮的人声粗暴地扯下了凝寂的帷幕，这个令人感到熟悉又陌生，与皇宫禁地的庄重肃穆格格不入的声音，突兀地闯入了这场气氛已然低至冰点的密会。

这些年来，修斯在隆德王城绝对算得上稀客。在场的大多数人，无论是内外皇庭大臣还是宫中的守卫侍从，对修斯多有闻名，鲜有照面，平日就算有机会碰上，只怕也是避而不及。以至于他们中的不少人明知道眼前这个盛装打扮招摇浮夸，身形体态肥硕臃肿，头上还包着绷带的年轻人除了帝国第二皇子——修斯·隆特尔再无其他可能后，下意识里还是花了一点时间才接受了他这番绝不该是一个以武勋立世的王朝皇子所应有的样貌。

“大哥怎么如此见外，哪怕是半夜三更，‘事关国祚存续’，这么大的事，怎么着也该有我这个当事人掺一脚才对。”

或嫌恶，或猜疑，或有不屑一顾，或是嗤之以鼻，沐浴在众人可谓五光十色的视野中，修斯似乎毫不自觉，更无一丝怯意，只是自顾自地大步近前，大摇大摆地从林立的侍卫中挤出一条道，就这么自来熟地混进了会场。

“米歇尔大姐安好，您还是那么姿彩耀人。”

议事桌前早已没有了空位——即使有，修斯也不见得就挤得进去。他毫无自讨没趣地恳乞一个空座的打算，而是旁若无人地在众人纵横相错，交织成网的视线中闲庭信步，一边挥手示意，一边闲悠悠踱到远离众臣的米歇尔身边，弯腰同她套起了近乎。

“这么晚还不睡可是会生皱纹的，再漂亮的脸蛋儿，保养得再好，也经不起这样辛苦折腾啊——我坐到大姐身边可好，离大姐近些我呆着安心。谁人不知，隆德帝国最安全的地方，不是陛下的御前，就是情报部大美人儿的手边。”

一位大臣，无论怎样权势滔天，身为皇子在公开场合如此露骨地对其恭维谄媚，这简直是在糟蹋皇家尊严——乍听之下确是如此，可在场的人精们如何品不出这等玩笑的弦外之音有多么出格。事涉皇家密闱，也不便当面点破，饶是几位涵养功夫颇深的老臣也忍不住皱起眉头，几位王城的管事慌慌张张地交头接耳之余，更是毫不掩饰鄙夷之色，冷眼瞪住修斯，生怕他再口无遮拦地胡说八道，有污皇室清白。

“殿下请随意。”米歇尔本人反倒是对修斯的“玩笑”毫不在意，她朝着身旁的某个侍卫使了个眼色，用烟管指了指屋内角落一张无人就座的空椅，那个侍卫立时领会，忙不迭地将之搬来，置在米歇尔旁不远不近的位置——情报大臣和二皇子，哪一位都是他万万不敢得罪的人物。

“皇弟，没要紧事就赶快入座！”看够了这无疑是闹剧的一幕，心情本就不佳的马特对他这位“声名在外”的兄弟半是命令半是呵斥，言语间透着股令左右很是陌生的阴狠劲儿——毕竟，在场并没有人意识到或是指明，这一无疑对隆德帝国具有极其重大意义的会议竟从一开始就没有邀请修斯参加。

“要紧事？对对对对，我和‘隆德帝国存续’什么的，也没多大关系，算不得要紧，你和众卿接着商量就是了。大点声，不用藏着掖着，让大家一起出出主意嘛。”

修斯将侍卫慌乱中递来的座椅扳正方向，不慌不忙地坐了下去。他向后倚在椅背，眯着眼，很是放松地堆了一脸笑，在群臣中扫视了一番，接着不温不火又地调侃起来，但因为他大半张笑脸笼在暗处，脸上不时明暗浮动的光影看着多少有点渗人。

“众卿怎么没声儿了？哈哈，怕不是听我大哥说天要被捅个窟窿了，都惊着了吧？不碍事，我看也没谁吓尿裤子嘛。也就是失了点体统，失了身为皇庭大臣的仪礼而已。我相信，只要这么些个能臣名辅没乱了阵脚，精诚合作，各司其职，隆德帝国总不至于一夜间吹灯拔蜡的。”

平日深居简出，以乖张暴戾见闻于市的二皇子，这一席老气横秋的讪话直堵得本就不明真相瞻前顾后的众人气血翻涌。有人想要驳斥这一通阴阳怪气的讥讽，却又不知从何开口，只是横竖觉得不是滋味，如鲠在喉。

知晓事情严重性的马特此时也不免左右为难起来。

倘若刺杀一事是经由修斯告知卡娜，卡娜又转告自己的“独家情报”。那么一旦在这个场合公开释出，自己就将完成一件迄今为止无人达成的伟业，可以自此牢牢拿住情报部的把柄，获得继位之路上最强力的王牌，或者至少可以废掉一张可能翻出鬼脸的暗牌。

马特原本对此相当抱有信心，得到卡娜的急报后，未免夜长梦多，他不等天明就立刻调遣人手云集众臣——安插在上城区情报部附近，专门盯米歇尔梢的暗探晚班前刚刚报过信，今日米歇尔和助手艾琳二人在办公室伏案终日，既未外出也未有人拜访。

可眼下，如果这件事由情报部，或者更令人不悦地，由大摇大摆坐到了情报部长身旁的修斯捅出来，自己刚才卖给群臣的关子就会成为笑柄。相比之下，米歇尔女士刚才提醒自己不应广布此事的暗示，无疑已是很合理又得体的良谏了。

一念及此，马特只得感慨，重建情报部这一着不愧是父皇的手笔。情报部作为父皇制衡臣下的忠犬，将之置于天平上还为时尚早，再加上情报部长和父皇私交笃深，也许早早地在下一任情报部长的人选上多下功夫方是正途。

罢了，还是先以大局为重，谈谈接下来——

“隆德帝国皇庭，外廷公共大臣，狄威尔，见过帝国第二皇子，修斯·隆特尔殿下。”

这一刻，无数饱含惊愕与猜疑的注视，投向了皇庭中公誉为“苦差事”的公共大臣一职的肩负者那既不高大，还略带佝偻的身躯。

方才，当众人的注意力被修斯夺走的这片刻，并无太多人注意到这位身居末席的大臣轻轻地将座椅转向外侧，以便自己慢慢起身，肃襟整装，面向修斯的方向。

人们很快又察觉到，狄威尔这一番突兀的见礼，并不带有丝毫鄙夷之色或是逢迎之意，竟如此的堂堂正正——只是一位皇庭大臣向一位皇子的见礼，顶多就是出于久未逢面的补偿，致礼相当标准而完整，止此而已。

“恕老臣慢待——”

不等公共大臣坐下，马特惊愕地望见，位于他右手次席的，在座资历唯一可以比肩商业大臣温格的宿臣，性情孤僻向来以不近人情著名的律法大臣也正在身旁侍卫的搀扶下起身。

“殿下贵安，隆德帝国皇庭，内廷律法大臣，温斯顿·耶拿，见过帝国第二皇子。”

温斯顿的见礼正如他大半生中象征与代表的帝国律法那样，一如既往的严肃中正，不带任何情感，与他不久前向大皇子的致礼别无二致。

“修斯殿下已然提醒众位，事崩于前，亦不可失了身为皇庭大臣的仪礼！”

言罢，他又不声不息地坐下，半闭起双目。

席间余下者这才想起什么，他们百般纠结与迟疑，只是飞快地交换着视线，目光在彼此、律法大臣、马特皇子、商业大臣之间驻留流转，如同永无止境地传递着一封没有收件人的信件。直至年长的一位宫廷执事轻轻咳了两声，与皇家女仆长一道向修斯简单地致意，其余人等才在马特的点头默许下稀稀落落地起身，以相当拘谨的姿态向修斯告礼。有几个身材发福较厉害的被卡在座椅和桌沿之间无法完全直立，也尽所能地草草欠身行了便礼。

最后，商业大臣温格·范恩缓缓起身，尽管修斯立刻就陪着笑脸请免了其与米歇尔的行礼，温格仍旧不卑不亢地行完了臣礼。

这令所有人费解却无法抗拒的一幕再次打断了马特的思绪，将他已经快要吐出嘴边的施令堵了回去。他只得死死盯着一脸幸灾乐祸地接受众臣行礼，一边抬起鞋尖在地面打着拍子，一边煞有介事地回礼致候的修斯，思忖着众臣这一举动的背后是否还存在着什么仪礼之外的不为自己所掌握的意义。

待到桌椅相碰的声音止息，重新取回主导的马特，正要下达进一步的指示，咚咚两声轻响又将众人的注意夺了过去。

“就这样吧，马特殿下有心了。”米歇尔反手执着烟杆，在椅子的扶手上磕打，将已经燃尽的烟丝磕到地面，“诸位，马特殿下的警示如实。能够及时获悉，知会群臣，殿下的私人情报网很不错，做得好。”

能够得到情报部长本人对自己情报能力的认同，迎着米歇尔主动投来的示好和微笑，马特也不禁颔首。可他旋即恍然大悟，米歇尔必是看透了自己的底牌，猜到了自己目前掌握的情报有限。

马特不禁懊恼，眼下事态紧急，卡娜具体是如何从修斯口中得知这一情报的，又是如何确认的，语焉多有不详，事后还是要她好好解释清楚。

“但接下来的部分就不是外行人的领域了，诸位——”

就在马特略一陷入犹疑的档口，米歇尔立刻就从这场会议的组织者手中执过了主导权，众人也自然而然地将视线从马特转向了房间的另一边，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陛下已然悉晓此事——”

众人转过头时，只见米歇尔正将一枚手掌大小的徽章举在身前——其上剑、盾、镜子、长枪的雕刻呈两纵两横矩列排布。

厅内的幽光中，马特直勾勾地望着那枚光泽黯淡，自己一生中见过的次数只手可数的铁徽。“执者代行帝权”的凭证此刻为情报部所持，而非握在自己手中，马特暗暗攥紧了放在桌下的右手。

“——并将皇家徽记托付。请殿下——”

“嗯？居然是——”轰隆一声，修斯猛然起身，粗暴地推开身后的座椅。

他缓缓地站到长桌的这一头，皮笑肉不笑地望着马特，又回头望向米歇尔的方向。

左右扫视几许后，修斯呆呆地望向前方的兄长，轻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啪，啪，啪……他抬起双手，仿佛很不情愿似的，拍打出干瘪又无力的掌声。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反而是一直不在状态，甚至悄悄犯着困的芳蕊骑士团团长布兰登女士，被站在身边的修斯的掌声惊醒的她并未完全搞明白事态，但她还是出于本能地一道鼓起了掌。

之后是受到布兰登——这位名义上的上司——启发，有些激动地望向马特的卡娜。

随后是几个原本一脸狐疑，但在气氛的影响下加入到这场激动人心的道贺的大臣。

然后是某个侍卫，之后越来越多。

这一刻，许多人双眼中闪现出的光芒汇聚在马特的周身，仿佛驱散了厅中的昏暗。

托付皇权固然意味着无比的信任，内廷重臣或是陛下宠臣获此殊荣与责任的先例并非孤案，可对皇子来说，意义则完全不同。

一名皇子如果在正式继位前提前获得这枚徽章，战神在上啊，这种事在整个帝国史上只发生过一次。

这就意味着此时此刻，众人正在见证着一轮新日升起，隆德帝国即将迎来一个崭新的——

“居然是——这，这块铁坨居然就是皇家徽章？我还是第一次见，真是太感动了！”

修斯努力扮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将拙劣得如同三流演员口中台词般生硬的感慨生生砸向了所有正迫不及待地将祝贺和赞颂抛向“新王”的人们。

趁着大伙低下头左右互窥，试图消化这出出于“误会”而衍生的荒诞戏码时，修斯大摇大摆地返回了自己的座位。

看着马特从紧皱眉头，到双眉在愈发热烈的掌声中舒展开，再到略有些拘谨的笑意不断克服并最终压倒矜持险些绽放在脸庞的前一刻，又旋即训练有素地恢复成庄严凝重的面目，以及最后他和刚才一道鼓掌的人们恍然大悟后无地自容且多少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修斯悄悄地将难以按捺的笑容释放在阴影中，把笑声中的大半咽进了肚子里。

“……并将皇家徽记托付。殿下，从此刻起，由我辅佐隆德帝国第一皇子，全权处理此事。接下来——”静静看完这一出闹剧的米歇尔将徽章从衣襟开口收入怀中，顺带扫了一眼偷瞟着自己胸口的修斯，起身来到长桌旁，侧手扶着桌沿，在席间众人之间扫视一圈，“——两位皇家骑士团长、玛德琳女士、两位宫廷执事、皇家侍卫当值领班留下，还有巡城骑士团也留下，其余人等请回吧。”

此般喧宾夺主的风范虽有皇家徽记作保，但作为皇庭一部之首在一位皇子主持的议程中越俎代庖，毫无忌惮地不加请示便代行皇权，这未免过于狂悖有失臣礼，如何也称不得“辅佐”二字。

作为一位忠于隆德皇庭的大臣，总不能就这样任凭她指手画脚，甚至对她言听计从——这番意想中来自某位忠勇之臣义正辞严的抗命和质问完全不见得有冒头的迹象，多数大臣甚至根本没有考虑这条指示，或者说这道命令的合法性的余裕，只是下意识地双手一支，便从拘狭的座位上撑起身，朝着出口并排挪动过去。

事已至此，马特也未拦阻，只是和满脸疑惑与无奈的大臣们依次相视，允许他们在得到自己的默许后致礼离席。

“此机甚密，非同小可。陛下已有旨意，请无关人士速速回避，违者以谋逆论。”

似乎是不满退场的速度，米歇尔再次提醒众人。

席间，有几位大臣动身稍显拖沓。

——商业大臣温格·范恩没多说什么，只是等到大多人离席，空出道来，才缓缓起身，向马特告退后，挤过桌沿与墙壁间狭窄的通路，与其他大臣一道从厅尾的出口离场。

——位居商业大臣对席位置的军事大臣则颇为举棋不定，居左首席的他先是望向不远处的马特殿下，在没有得到任何确定的答复或暗示后，目光又在两位皇家骑士团的团长和同样犹疑不定的巡城骑士团与会的副首之间来回游移，揣摩自己是否应当是离席者之一。

执掌隆德帝国中央军队，以及皇权特许便宜调动几支地方常备军的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样堪比羞辱的调遣——连芳蕊骑士团，不，就连巡城骑士团的人都留下了，军部怎么着也不至于只能袖手旁观才对。

“是劳伍德卿没听清吗？”米歇尔在议事桌旁就近找了个空席落座，“请军部先退场，事后情报部自会在御前给大家一个交代。”

最终，在得到马特殿下的点头授意后，军事大臣才忿忿不平地告礼离场。

——公共大臣狄威尔是最早动身的人之一，平民出身的他蒙皇恩特擢，义无反顾地投身于近乎无底洞的工作中。

身为统管教育、劳力、卫生、基础设施等诸多公共事业民生要务的外廷大臣，他早已深谙这着实是份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来自民间的谩骂与怒火永远压过褒扬和赞美。纵有为民称颂落到实处的仁政，他也只能默默地站在皇家的光辉背后，独自享受片刻这无价的喜悦后，继而投入到昼夜操劳鞠躬尽瘁的日常中去——今夜被急召的大臣中，只有他是从书案边而非床榻上赶赴此地的。

早早离席的他一直徘徊于米歇尔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几次试图上前又因为插不上话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修斯看不下去，一把将他推上前去，同时哼哼两声，主动吸引了米歇尔的注意。

望见神色萎靡，步沓身沉的狄威尔战战兢兢地投来求助的视线，米歇尔莞尔着勾手招呼他靠近说话，狄威尔也完全不避嫌地在众人惊异的注目中毫不迟疑凑近米歇尔身旁。

“外城牲畜蹄疫的病源已经找到；私拆盗卖公共水管的一伙贼人已全数伏诛。另外，新城区的……会有人买单的。”

“这，多谢，多谢了！感激不尽！”狄威尔显然是大喜过望，连声道谢，言语间竟隐约夹杂着点哭腔。

得到了令人满意和欣慰的答复后，振作起精神昂首阔步离去的狄威尔完全没有注意到旁人此刻看他的眼光充满了艳羡与钦佩，也多了些忌惮。

——待到席间人散得差不多了，卡娜侧过身来，向马特请礼告辞。但她未曾出门就被米歇尔叫住，命她作为布兰登的随记，留下陪席。

——贸易大臣巴罗是最后动身的，他一直若有所思地朝自己的上司与举荐自己的恩人，商业大臣温格的方向望去。可当温格离席时，他仍未有告退之意，而是将视线转到马特殿下的身畔。直至卡娜动身，走向出口，经过他对面的位置时，巴罗才如梦初醒，匆忙起身。

他先是向外迈了一大步，复又想起转身对马特告礼，随后才追着卡娜的背影朝出口移动。谁料卡娜半路被米歇尔叫住，他身形一顿，扭头瞄了一眼卡娜的侧影，又悻悻地继续迈开脚步，走向厅尾的窄门。

——这一切俱被呆在角落暗处一脸坏笑的修斯收入眼底，直等到这一刻，他才扶着双膝立起身来，赶上贸易大臣的后脚。

“小子，不留下吗？”米歇尔瞄了一眼修斯缠着绷带的脑袋和手掌。

“情报部都出动了，还能出什么岔子？”即将踏出此间的前一刻，修斯背后传来了米歇尔的挽留，不跟任何人打招呼自顾自离开的他没有驻足，也没有回头，只是举起手腕划转两圈，以作道别，“谢啦，大姐，我还是喜欢当拿着鞭子的那个角色。”

“贸易卿！巴罗卿！”

因为地处王城较偏的位置，此地的照明条件算不得太好，可修斯似乎完全没受影响，三步并作两步，很快便赶上已经尽了最大努力避开自己的巴罗，主动叫住他打起招呼。

“最近烦心着吧，贵体又横阔了些呀。”

“殿下。”被指名道姓地叫住，巴罗也只得貌似很是恭敬地转过身来，“臣近日确实寝食无序，让殿下见笑了。”

在身材发福的问题上，修斯也着实不遑多让，任谁也听得出，修斯这是没话找话。

巴罗虽是平民出身，门户倒还算不得贫贱，他生于一个数代从商的家庭，自幼便耳濡目染，深悉商贾一道。不料他的父亲在一桩颇为投机的买卖中失利又离奇身死，此后更是漏屋逢雨，家道就此衰落。此后，青年丧父的巴罗接过残败的家业，又苦苦维持了数载，终于在母亲故世的那年遣散了所有家众，自己孤身一人做起了小买卖，再到后来因为种种机缘巧合，在帝国北部的一次灾情中依靠巧妙老练的手段迅速调度与征集到了大量物资而得到了商业大臣的赏识。

于外廷就任后的近十年里，这位帝国史上最年轻的皇庭大臣可谓毋庸置疑的称职。他能力出众，商务干练，以及，相对于其拥有的这份权力而言“干净”得有些过分的清廉自守。有不少人认为，倘若有个贵族出身，哪怕是最微末的家门，他都可以提前预定自己的仕途——他多半会在温格致仕或者病故后，顺理成章当之无愧地接过内廷商业大臣的徽章。

“了解了解，这是压力过大所致，听说前任贸易卿也是这个毛病——”修斯嘿嘿一笑，勾搭上巴罗的肩头，引着他继续前行，“——贸易卿还没成家吧，要不要找些个，嘿嘿，排解的乐子？”

修斯虽未大声张扬，可他完全没有收敛意图的和调门足以将周围还未完全散去的一众大臣的注意给吸引过来。

“感谢殿下的关怀，您一向精于消遣身心之道，臣下万万不及，”巴罗依旧不卑不亢，“如果不是勤忙公务，臣定会择日登门，向殿下讨教一二。”

很显然，“精于消遣身心”对一个皇子来说绝算不上是奉承，但修斯毫不在意，依旧与巴罗并走并谈。

“哪里哪里，巴罗卿过奖了——要不要我介绍这个给你？”

修斯笑眯眯地比出小指，勾划出一个即使对于平民来说也相当下作的手势。周围几位故意放慢脚步伺机窥听的大臣则立刻背过身去，加快步子和他们拉开了距离。

“这个，请，请恕臣下公务甚，公务缠身，不便随同。”巴罗一口气没回过来差点噎住，显然是有些乱了阵脚——哪有皇子鲜廉寡耻到此地步，毫不遮掩地在人前邀请臣子寻花宿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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