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醉月楼的后院，被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着，初夏的晚风，带着一丝潮湿的、青草与泥土混合的气息，吹得人心头发痒。

挽月的阁楼里，烛火摇曳。

她已经在这里，枯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在她面前的桌案上，那叠厚厚的、价值八千两的银票，依旧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在昏黄的烛光下，那朱红色的印章和墨黑的字迹，像一个个充满了魔力的符号，不断地冲击着她的视觉，更冲击着她那颗早已混乱不堪的心。

金老爷。

这个名字，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她的脑海里。

她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他那“愧疚”的眼神，他那“诚恳”的话语，他那不求任何回报的“善举”，以及……他最后那个潇洒决绝的、转身离去的背影。

这一切的一切，都与她之前对这个男人所有的认知，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剧烈的冲突。

她曾以为，他是个粗鄙的、只会用钱砸人的暴发户。可他，却能与她探讨最深奥的乐理。

她曾以为，他是个充满了龌龊欲望的、不怀好意的色鬼。可他，却在她最脆弱的时候，给予了她最需要的、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尊重”。

她曾以为，他或许也是像赵王那样的、心思深沉的权谋家。可现在看来，他的所作所为，却又充满了“性情中人”的坦荡与磊落。

她看不懂了。

这个男人，就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他时而粗俗，时而风雅；时而霸道，时而温柔；时而让人恶心到想吐，时而，却又……让人感动到想哭。

这种极致的矛盾，让她那颗本已因为窥破了“权谋”而变得冰冷坚硬的心，彻底乱了。

她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收下这笔钱。

她必须……再见他一面。

她必须，当面问清楚。她必须，亲眼再看一看，这个男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了她的整个心脏。

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那身素白的襦裙，随着她的动作，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她抓起桌上那叠沉甸甸的银票，甚至来不及整理自己那有些散乱的、如云般的秀发，便快步冲出了房门。

她没有去找任何人，而是径直，来到了蓉妈妈的住处。

……

蓉妈妈的房间，布置得富丽堂皇，充满了脂粉的香气。此刻，她正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往自己那依旧风韵犹存的眼角，涂抹着昂贵的养颜膏。

当挽月推门而入时，她吓了一跳。

“哎哟，我的挽月姑娘，你……你这是……”

她看到，挽月那张绝美的、不施粉黛的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的神情。她的手中，紧紧地攥着一叠银票，因为太过用力，指关节都有些发白。

“蓉妈妈，”挽月开门见山，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的颤抖，“我求你一件事。”

“姑娘你说，你说。”蓉妈妈连忙放下手中的玉盒。

“请你，一定要想办法，让我……再见金老爷一面。”挽月看着蓉妈妈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当面感谢他。”

蓉妈妈的心，咯噔一下。

她看着挽月那副模样，心中瞬间就明白了七八分。她知道，金老爷……不，是那位王爷的计策，成功了。这只最高傲、最难驯服的白天鹅，终于，要主动地，向猎人低下她那高贵的头颅了。

“这……”蓉妈妈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姑娘啊，不是我不帮你。只是……金老爷他，性情古怪，行踪不定。他若不想见人，谁也找不到他啊。而且……上次你……”

“我求你了，蓉妈妈！”挽月打断了她的话，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哀求，“无论如何，请你一定要帮我这一次。这份恩情，我若不当面还清，我……我这辈子，都于心难安！”

看着她那双几乎要流下泪来的、写满了坚持的眸子，蓉妈妈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推脱了。

因为，就在她房间屏风后面的那处暗格里，那个她生命中最不能得罪的男人，正静静地，听着这一切。

“好吧……”蓉妈妈装作被她“打动”了的样子，无奈地说道，“我……我尽力试试看。你先回去等消息吧。”

“多谢蓉妈妈！”挽月如蒙大赦，对着蓉妈妈，深深地，行了一礼。

等挽月离开后，蓉妈妈立刻走到屏风后，恭敬地，打开了那处暗格的门。

赵王那肥硕的身影，从阴影中，缓缓地走了出来。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胜利的笑容。

“做得不错。”他淡淡地说道。

“都是……都是王爷您神机妙算。”蓉妈妈连忙谄媚地笑道。

赵王没有理会她的马屁。他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古色古香的、由紫檀木制成的小巧香盒，递给了蓉妈妈。

“这是……”蓉妈妈不解地接了过来。

“这是上贡的‘南海奇楠’，”赵王的声音，压得极低，像魔鬼的私语，“味道，与你们平时给那丫头房里用的檀香，一模一样，就算是宫里最有经验的司香女官，也分辨不出来。”

他顿了顿，那双浑浊的三角眼里，闪过一丝阴冷的、下作的光芒。

“从今晚开始，用这个，替换掉她房里所有的熏香。记住，要自然，不要让她察觉到任何异样。”

蓉妈妈打开香盒，一股极其清雅、醇厚的檀香味，扑面而来。她闻了又闻，确实，与醉月楼采买的上等货色，味道别无二致。

“王爷……这香……”

“这香，算不上什么媚药。”赵王冷笑了一声，承认道，“那丫头，比我想象的，要难缠得多。心防太重，寻常的手段，怕是没用。本王……输了。也只能，用上一些……下三滥的法子了。”

他这番“坦诚”的自白，让蓉妈妈心中一凛。

“这‘奇楠’，只会慢慢地，侵蚀她的精神。”赵王的声音，充满了恶毒的算计，“它会让她，变得更容易疲惫，更容易胡思乱想。更重要的，它会……悄无声息地，放大她内心深处，最原始的、被她自己死死压抑住的……欲望。”

“当然，这并不会让她立刻动情，她的身体，也不会有任何异常的发热或潮红。她自己，绝对，绝对无法察觉到任何不对。她只会觉得，是她自己……变了。”

“等到时机成熟……”赵王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残忍的弧度，“本王只需要，轻轻地，推上一把。她那座用理智和羞耻心筑起的高墙，就会，轰然倒塌。”

蓉妈妈听得毛骨悚然，她感觉自己手中捧着的，不是什么名贵的香料，而是一盒能吞噬人灵魂的、最恶毒的毒药。

“好好为本王办事，”赵王拍了拍她的肩膀，那肥大的手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好处，少不了你的。”

“是……是！奴婢遵命！”蓉妈妈吓得连忙跪下，将那香盒，死死地抱在怀里。

……

在蓉妈妈“神通广大”的安排之下，第二天傍晚，挽月终于，在醉月楼那间最雅致的“听雪阁”里，再次见到了金老爷。

她不知道，从昨晚开始，她每一次的呼吸，都正在将那无声的、罪恶的香气，吸入自己的肺腑，渗透进自己的血液。她只觉得，自己昨夜睡得，似乎格外的沉，也格外的……累。

她依旧穿得素净，一件淡紫色的长裙，让她看起来，像一朵蒙着薄雾的丁香花，充满了江南水乡般的、忧郁的美感。为了表示郑重，她将那头乌黑的秀发，仔细地，梳成了一个温婉的堕马髻，只留两缕青丝，垂在耳边，平添了几分动人的风情。

她那张绝美的脸上，带着一丝紧张，一丝忐忑，和一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复杂的期待。

金老爷，依旧是那副“朴素”的打扮，他安静地坐在主位上，看到挽月进来，只是温和地，对她笑了笑。

这一次，挽月没有等他开口。

她走到房间里的茶台前，那里，早已备好了上等的“君山银针”和滚沸的山泉水。

她一言不发，开始动手，为他沏茶。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大家闺秀特有的、赏心悦目的美感。只见她那双白玉般的小手，轻巧地捻起茶叶，投入那只溫好的白瓷盖碗之中。然后，她提起那把古铜色的水壶，手腕轻旋，滚沸的泉水，便如同一道晶莹的丝线，冲入碗中。

茶叶，在水中，缓缓地舒展开来，如同一个个苏醒的精灵。一股清雅的、带着豆香的茶气，袅袅升起。

挽月盖上碗盖，静待了片刻。然后，她才拿起盖碗，将那琥珀色的、清澈的茶汤，倒入了一只小巧的青瓷茶杯之中。

整个过程，她都做得一丝不苟，充满了仪式感。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能表达自己“感恩”之情的方式。

她端起那杯尚自冒着热气的清茶，缓缓地，走到金老爷的面前。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屈膝，将那杯茶，恭敬地，举到了他的面前。

金老爷看着她。

看着她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捧着茶杯的手。看着她那张近在咫尺的、因为热气而熏得微微泛红的、美得惊心动魄的脸。看着她那低垂着的、如同蝶翼般颤动的长长睫毛。

他的喉咙，又开始发干了。

但他忍住了。他只是平静地，接过了那杯茶。

“多谢。”他淡淡地说道。

他将茶杯，凑到唇边，轻轻地，抿了一口。

茶香，入口甘醇，回味无穷。

但他更享受的，是这个过程。

是这只最高傲、最难驯的猎物，第一次，主动地，为他，低下头颅，奉上“贡品”的这个过程。

“银票，我不能收。”挽月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依旧很轻，但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冰冷，而是多了一丝……柔软，“老爷您……对挽月的知遇之恩，远非金钱可以衡量。这份大礼，太重了，挽月……受不起。”

金老爷放下茶杯，看着她，忽然笑了。

“好，你若不收，老夫也不强求。”

他这干脆的回答，又一次，出乎了挽月的意料。

“不过，”他话锋一转，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玩味的光芒，“老夫虽然不要你的感谢，但……确实，还有一件小小的、『不情之请』。”

挽月的心，提了起来。

“老夫听闻，挽月姑娘你，不仅琴艺绝伦，舞姿，也是一绝。”他慢悠悠地说道，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尤其是……那早已失传的《霓裳羽衣舞》。”

挽月的心，猛地一跳。

“老夫，这一生，别无他求。”金老爷看着她，脸上露出了一个“真诚”的、充满了“期盼”的笑容，“只希望，能亲眼，看姑娘你……为老夫，跳上一舞。”

“就一舞。”

“之后，你我之间，所有的恩情，所有的纠葛，便一笔勾销。从此……各不相欠。”

“老夫，也希望姑娘你，能忘了这里的一切，忘了老夫这个糟老头子，像老夫说的那样，去找个好人家，好好地……生活下去。”

他的话，说得那么的坦荡，那么的“善解人意”。

他只要一支舞，来作为这场“知音之遇”的、最后的、完美的句点。

然后，他就放她自由，让她去过她自己的生活。

这……

这实在是……一个让人无法拒绝，也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的请求。

挽月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充满了“期盼”的眼睛。

她的大脑，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有些迟钝。那从昨晚开始，就一直萦绕在她身边的、淡淡的檀香味，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浓郁了一些。

她的心里，竟然，生不出任何拒绝的念头。

或许……这样也好。

用一支舞，来彻底地，偿还这份沉重的恩情。

然后，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这对所有人，都是最好的结局。

“好。”

良久，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轻轻地，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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