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如同坟墓般的死寂。

邀月台上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空了。风停了，鸟不叫了，连远处湖面上荡漾的涟漪，似乎都凝固成了一幅静止的油画。

金老爷脸上的那副“慌乱”与“自责”的表情，还僵在原处。他那双浑浊的三角眼里，闪过一丝快得几乎无法捕捉的惊愕。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他以为，这个不谙世事、心思敏感的小丫头，在经历了刚才那场足以摧毁她所有心理防线的“意外拥抱”之后，会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般，只知道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哭泣不止。或者，她会彻底崩溃，尖叫着逃离，从此对他避如蛇蝎。

这两种反应，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也都有相应的应对之策。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她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挽月就站在不远处的石栏边，背靠着那冰冷的汉白玉。她的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那件淡绿色的纱裙，如同风中的残荷，摇曳不定。她的脸色，是一种毫无生机的、近乎于透明的惨白，仿佛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在刚才那个拥抱中被抽干了。

但是，她的眼睛，那双本该被泪水和恐惧填满的、清澈如水的眸子，此刻，却是一片冰冷的、坚硬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死寂。

没有眼泪。

没有哭泣。

甚至没有了之前那种惊慌失措。

她就那么冷冷地，近乎于麻木地，看着他。那眼神，不再是看一个“知音”，也不是看一个“老师”，而是像在看一个……让她从灵魂深处都感到厌恶和鄙夷的、肮脏的……东西。

然后，她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发飘，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弱。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样，带着刺骨的寒意，清晰地，敲打在金老爷的耳膜上。

“老师，”

她依旧叫他“老师”，但这个称呼里，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敬重，只剩下无尽的、冷漠的讽刺。

“谢谢你，救了我。”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在积攒全身的力气。然后，她抬起那双冰冷的眸子，直视着金老爷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吐出了后半句话。

“但，也请你，日后……自重。”

“自重。”

这两个字，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地，插进了这片虚伪而暧昧的空气之中，将之前所有的“师生情谊”、“知音共鸣”，都切割得支离破碎。

这是警告。

是赤裸裸的、不留任何情面的警告。

这是她，苏婉儿，这个家道中落的前朝闺秀，这个沦落风尘的青楼才女，第一次，用自己那柔弱的声音，发出了最响亮、最决绝的反抗。

她不再用哭泣来博取同情，也不再用忍耐来换取安宁。她选择用最直接、最冰冷的方式，在这头不断试探、不断侵犯的野兽面前，划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用她的尊严和羞耻铸成的界线。

金老爷的瞳孔，在那一刹那，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仿佛被这只一直以为温顺可欺的小白兔，狠狠地，咬了一口。虽然不痛，但这口“咬”，却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兴奋！

太有意思了！

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场单方面的、充满了智力优越感的碾压。却没想到，这猎物，在被逼到绝境时，竟然还有这般……刚烈的风骨！

她没有像别的女人一样，哭哭啼啼，寻死觅活。而是选择用最冷静、最体面的方式，来捍卫自己最后的领地。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本以为是在捕猎一只温顺的绵羊，却发现，这绵羊的皮囊之下，竟然藏着一头尚未长成的、带着利爪的幼豹。

这非但没有让他感到挫败，反而激起了他更加变态、更加强烈的征服欲！

他要的，就是这个！

他要的，就是亲手折断她这身傲骨，磨掉她这锋利的爪牙，让她从一头不驯的幼豹，变成一只只会匍匐在他脚下、摇尾乞怜的……母狗！

不过，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却完美地演绎出了一个“被误解的好心人”的、所有的情绪变化。

先是惊愕。

然后是难以置信。

紧接着，是深深的、被误解的伤害和痛苦。

他那张肥硕的、油腻的脸上，所有的血色都瞬间褪去。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仿佛心脏病要发作了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你……你……”他伸出那只肥胖的手，颤抖地指着挽月，那双浑浊的三角眼里，充满了痛心疾首，“你……竟然……这么想我？”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委屈和被冤枉的悲愤，仿佛挽月那句“请你自重”，是对他人格最恶毒的侮辱。

“我……我只是……我只是怕你摔着啊！”他捶胸顿足，一副百口莫辩的模样，“我金某人……是，我是个粗人，我长得丑，我身上有味儿！可我……我这颗心……我对你……我对你的才华……那是一片赤诚啊！”

“我把你当成……当成忘年之交！当成我唯一的知音！我甚至……把你当成我自己的亲女儿一样看待！我……我怎么会对你……有那种……那种龌龊的心思？！”

他演得太逼真了。

那悲愤的表情，那受伤的眼神，那委屈到极点的语气，如果不是知道他那龌龊的内心，恐怕连佛祖都会被他感动。

就连一直躲在远处观望的蓉妈妈，都看得心头一紧，下意识地觉得，是不是挽月姑娘……真的话说得太重了？人家毕竟……是好心救了你啊。

可是，这一次，挽月没有再动摇。

刚才那个拥抱，太真实了。

那隔着布料传来的、狰狞巨物的触感，那充满了侵略性的、浓烈到化不开的雄性恶臭，已经将她心中所有对这个男人的“美好幻想”，都冲击得粉碎。

她或许单纯，但她不傻。

她能分得清，什么是“长辈的关怀”，什么是……男人对女人，最原始的、赤裸裸的欲望。

刚才那个拥抱，就是后者。

所以，无论金老爷此刻表现得多么无辜，多么受伤，她那双冰冷的眸子里，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松动。

她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在拙劣地表演着。

“金老爷，”她再次开口，这一次，连“老师”这个称呼都省去了，“您不必如此。今日之事，孰是孰非，你我心知肚明。”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金老爷的心上。

心知肚明！

好一个“心知肚明”！

这小丫头，是在告诉他：别演了，你的那点花花肠子，我看得一清二楚。

赵王在心中，再次为她喝了声彩！

好！太好了！

越是这样，征服起来，才越有味道！

他知道，此刻再继续“表演”，已经没有意义了。对方已经撕破了脸，他如果还继续装无辜，只会显得更加可笑。

于是，他缓缓地，放下了那只捂住胸口的手。

他脸上的“悲愤”和“委屈”，也如同潮水般，缓缓地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晦暗的、让人看不透的平静。

他就那么静静地，与挽月对视着。

一个，是肥硕臃肿、满身浊气的老年恶兽。

一个，是纤弱倔强、浑身冰冷的绝代佳人。

两人之间，隔着不过数丈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充满了腥风血雨的战场。

空气，紧张得几乎要燃烧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金老爷忽然，笑了。

他没有笑出声，只是嘴角，缓缓地，向上咧开，露出了一个极其古怪、极其森然的笑容。那笑容，配合着他那张肥硕油腻的脸，显得说不出的诡异和……恐怖。

“好。”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他什么都没再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挽月一眼。那眼神，不再是欣赏，不再是贪婪，而是一种……如同猎人看待已经落入陷阱、却还在徒劳挣扎的猎物般的、充满了掌控感的眼神。

他仿佛在说：你划下的这条线，我看到了。但是，它困不住我。我会亲手，将它一点一点地，碾碎。

看完这一眼，他便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迈着他那沉稳而有力的步伐，离开了。

这一次，他的背影，不再有丝毫的落寞和萧瑟。

有的，只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令人窒息的平静，和一头被激怒了的雄狮，即将展开捕猎时的、那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直到他那肥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月洞门后，挽月那一直紧绷着的身体，才猛地一软。

她靠着身后的石栏，缓缓地，滑坐到了地上。

一股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她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她那纤细而起伏的动人曲线。

她成功了。

她第一次，正面地，顶住了这个男人的压力，捍卫了自己最后的尊严。

可是，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她从那个男人最后那个眼神里，读到了一种让她更加恐惧的东西。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报复。

而是一种……更加冷静、更加残忍、更加志在必得的……掠夺。

她知道，自己今天的反抗，非但没有让他退缩，反而，像是往一堆干柴上，浇了一勺滚油。

她……彻底激怒了这头野兽。

她不知道，接下来，她将要面对的，会是怎样一番……更加恐怖的，狂风暴雨。

她的心，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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