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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翻云遮天日,终有折翼时,魔欲之上,1

小说:魔欲之上 2025-09-12 10:07 5hhhhh 1370 ℃

翻云遮天日,终有折翼时

龙皇者,应龙也,渊源难考,或曰系出祖龙。

  梁初入圣,革龙天锢,列超品五十八数,号【沧海】,易王称皇。

  西梁末年,皇涉尘俗,斩王、定海、平三泽,自矜天下莫当,九牧鳞族咸服。

  庞夏肇创,皇会夏祖、蛮王鏖战苍昊,歃血盟三族,铸百年承平。

  皇生双翼,阔如阴翳,行处云垂水立,蔽日无光。夏人如疍民渔父,慑其天威,拜为海主。

  宏武六年,武帝伐龙,略取三泽,陈兵向海。皇怒而战,然躬征弗胜,颓败远洋。七年春,皇与武帝决于南海,力殆难支,卒陨其颅。

  武帝遂并海疆,九州尽归夏土。

  ……

  ——《夏史·异族·鳞属·龙皇》

  

苍龙衙署,梧桐堂内,轩辕凤驱散手中的书卷,纤长指节轻叩桌案,黛眉低垂,默默思索着。

  萍儿穿着那身青绿衣裙,在旁边心不在焉地清扫灰尘,明眸里闪着灵动的光彩。她手上拿着笤帚,有一搭没一搭地荡着,眼里的灵光一直定在自家殿下身上,终而耐不住性子问道:「殿下,您在想什么呢,我看您敲了半天桌子了,今天那么空吗?」

  轩辕凤回过神来,随手批过桌上文牒,一道解答着萍儿的疑惑:「我在想沧海殿下的父亲。」

  萍儿将灰尘扫进簸箕,停下手上活计,再问道:「您很在意龙姐姐的提醒?」

  轩辕凤点头称是:「没错,按龙皇告诫殿下的话,一位圣者已起了倾世欲念,且多半临近苍龙关,所以我查了一遍《夏史》里关于龙皇的记载,可里面没提到祂当年赖以入圣的威压。」

  萍儿眼珠提溜一转,左顾右盼了一阵,才压低声音说道:「您看了秘本吗?我记得当年修了阴阳两稿。」

  朱墨悬空,文牒滑开。轩辕凤沉默不语,葱指夹住赤袖又撩起,露出皓腕上的玉镯。随意注入一道神念,几根白线虚影盘绕纷飞,点点墨色星芒洒落充盈,化作两张轻薄书卷。

  她将书卷递给萍儿:「你看看吧,这是阴本。」

  萍儿摆了摆手,有些尴尬地吐吐香舌:「不必了不必了,这多落人话柄,您都拿给我看了,那肯定没区别。」

  丹凤公主瞥了她一眼,带着几分悦色揶揄道:「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萍儿也有不敢看的东西?」

  萍儿目光游移,干笑两声辩解着:「哪有的事,我从没让殿下为难过好不好,天不怕地不怕不也是在帮殿下做事的时候。」

  见自家主人还想接着调侃,她赶忙打断话头:「话说其他文献呢,关于龙皇的记载又不止这一处,详实的有《海兽史》,不详实的有《九州同》,再不济还有蛮族史书和《鸿蒙兽》,这些都可以看看啊,而且为什么不问问龙姐姐呢?」

  轩辕凤半阖起凤眸,无奈道:「先前看过了,统统没有。沧海殿下……昨天你泡迷糊了,我早就问过,她说龙皇没跟她细讲,她也不清楚。」

  萍儿见话题被顺利转移,连忙出言跟进:「要不我们换个思路,从那尊大能的身份入手。能让龙姐姐都惊惧的人有几个?算上那些鸿蒙生灵也超不过十位吧?」

  丹凤公主摇头道:「未必,我觉得这人说不定来自其他位面。蛮族有多少圣者我们清楚,隐世的超品也没几个会干这事,就算有嫌疑的强者绑一起放一块,怕也只能在关外兴风作浪。连我们都灭不了,有什么资格对天地不怀好意?更何况,殿下明确表示这威压出自一人,那就更不可能是本土圣者了。」

  萍儿闻言蹙眉:「那外界的超品就有这本事,能一人独战一界?我们是没有仙人了,但好歹是个主位面——就算那人也是主位面的好了——我们也不至于这般窝囊吧。而且超品怎么打破界壁,怎么穿行诸位面?」

  「龙姐姐说的那人肯定不是仙人,不然我们干什么不都没用,还不如吃顿煎饺洗洗睡了。」

  轩辕凤不禁莞尔一笑:「硬碰硬的话确实荒谬,但保不准那位的能力迂回刁钻,或者是善用诡计的鸿蒙生灵。位面之数难以计量,有这种大能也不稀奇,尤其是另一个主位面。」

  萍儿耸耸肩膀,没了法子:「先别说位面之数难以计量,光是位面封锁就够我们愁了,也不知道那群真仙怎么想的,自己拍拍屁股躲窝里不说,还把后人的路绝了——」

  「——萍儿。」丹凤公主弹来一道朱墨。

  萍儿连忙噤声,稍歇片刻后续上前言:「就算那人是主位面的圣者好了,我们梁末就闭锁位面了,少的可怜的情报还老的掉牙,想猜也没法猜啊,要么您去翻翻《太祖日录》?」

  可这次轩辕凤却没应她,而是又恍惚了一阵,双目的神采倏然暗淡少许,去了几分生机。

  萍儿半晌不见回应,便上手一阵摇肩晃背,轩辕凤却仍未回神,只是自顾自地呢喃着:「蛮族超品,天狼血路,沧海龙皇,苍龙关……」

  「殿下,殿下,殿下!」萍儿加重语气唤道,连喊三声才将她叫醒,脸上是藏不住的担忧。

  「我没事,让你受惊了。」轩辕凤拍了拍萍儿脑袋,语气里有些起伏,「你也知百年前的那场惨剧,狂蛮可汗雄才大略,一统蛮族诸部后借道天山,以圣兽破龙气,自金陵往帝都,一人独败九圣,差点就夺了中原。」

  话意未尽,她却起身走向窗边,抚了抚晕出朦光的纱帘。待素手垂落时,周遭灵力忽地滚动,帘子也随之拉开。

  霎时间,万千白光腾跃屋内,骤然亮堂了奢华装潢,刺得萍儿双眸发痒。

  窗外的皑皑群山林立眼前,横如玉龙醉卧酣眠,竖似神剑插云穿霄,眩目雪光将人间照尽,也淹没了所有光彩,说不出的凛冽壮阔。

  丹凤公主站在雄景之前,赤红华裳霞彩绚烂,鎏金纹饰明光煌煌,恍若神女俯世。

  可她的语调却郁郁寡欢,沾了些颓丧、染了些落寞。

  「虽然苍龙关未因是而陷,但我还是觉着心悸……说来有些好笑,我今天才知道老龙皇也被称作沧龙,在中原官话里和苍龙同音。」

  萍儿暗舒口气,面上也卸了忧色,有些好笑起来:「不就是谐音吗,这俩词在蛮语里也谐音啊,有什么奇怪的。」

  「我看您就是想太多了,齐末梁初到如今,有哪家正面攻下过苍龙关?

  「以蛮族现在的状况,别说重演天狼血路了,怕是凑齐十万主力都成问题。为了塞北谋划五十年,荒原神女率军亲征,还不是十战九败,被您和皇后娘娘赶了回去?

  「至于那位圣者,就算他真的在附近,真的会打苍龙关,也真的如此强悍,我们总不至于两个时辰都撑不住吧?能撑住援军就到了。」

  轩辕凤叹了口气,徐徐说道:「我也晓得这理,但凡事需覆前戒后。那些信众海兽也觉得龙皇万寿无疆,就算觉得祂会陨落,他们会想到是在宏武年间?会想到是以这种方式?老龙皇的一生可比苍龙关传奇多了。」

  见萍儿微掀檀口,她摆手断掉话题:「罢了,你就当我在胡言乱语吧,我只是觉得心慌,也没什么依据。」

  说完这句,她似是倦了,对萍儿柔声遣道:「你先出去吧,我小憩两刻。」

  待萍儿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去,轩辕凤又结印引来灵力,给梧桐堂上了十几道三品禁制,再度召出镯中书卷。

  这书卷的形貌和先前的略有差异,边角不是金黄颜色,而是淡薄的青灰,内里文字也是这种颜色,看着煞是难受。

  青字书卷只有一页,寥寥写着四行汉文,歪七扭八不甚美观,读来是首律诗。

         *** *** ***

  「远望天山数千重,峰巍嶂合屈人从。

   雄关悍立吞云气,残剑枯埋锈钲锋。

   今朝汝言无敌手,明日我来笑沧龙。

   上承圣兽下寻勇,马踏汉都撞玉钟。」

  玄面人端详着光影里的律诗,操持着机械的嗓音,将其一字一句读出,似是读给身旁的瑱玉璇听。

  瑱玉璇此时已去了舞衣,健美娇躯披上一袭华美长袍,绷紧白布的前胸绣缀金饰,苍劲有力的彩纹游走全身,显然是件品相不凡的法衣。

  她也盯着那首诗,琉璃眼中碧光流转,泛起一层水雾,润养着分外复杂的情绪;话语染上几分颤抖艰涩:「这是父王在入关前作的诗。」

  玄面人闻言便伸出手掌,点了缕鬼火往里看去,里面正是瑱玉璇口中的父王,也就是关外蛮族的前任可汗。

  这位荒野霸主已被他发冢取尸,硬生生炼成一具冥骸,周边的蛮族英烈也被一锅端了。

  沉默片刻,他没头没尾说了句:「青灰色。」

  瑱玉璇还沉浸在情绪中,这话又太过跳脱,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问记载诗句的汉文怎么是青灰色的。

  女蒙可汗强提一口气,安抚好震颤心绪,神态恢复如初:「玄汉文献共有七色,寻常书文取白线黑字,青灰色意味着不合法理。」

  玄面人抵了抵颔上面具,似是有些无聊,语调也带了些慵懒:「出律太多了误人子弟?」

  美人香腮攀起一抹飞红,连忙筹些说辞挽尊道:「这三处平仄错韵父王并非不知,但改了便少几分气魄,又会让人乱嚼舌根,说我族崇媚中原,故而没做变动。」

  玄面人嗯了一声,接着拆台:「不止三处。」

  荒原神女羞意更盛,又不好驳斥这位尊主,只得假装没听见:「至于这青灰标记,一方面是因为立场相左,更大的原因却是尾联最后两字,这『玉』和『钟』暗指【倾国绝色】皇甫钰和【渡世佛母】皇甫终,也就是当年的玄汉皇后及皇后长姐,现今汉辉帝的生母与姨娘。」

  话了,约莫是有些尴尬,她赶忙找补道:「父王那时年富力强,久闻皇甫双姝姿容倾国,自然心痒难耐,言语孟浪些也正常。」

  玄面人没有表示,许是对这些细节浑不在意,他随手一挥,眼前的光影骤然转变,定格在一张昨日被梧桐堂送出的文牒上。

那文牒写有三行朱墨文字,正是:

  盛启陆年,腊月初捌,子时一刻半。

  苍龙关外,乱合地带,怨蟒气泄遗。

  余者照旧。

  玄面人指向第一行末尾,侧头对瑱玉璇道:「子时一刻半,现在到时候了吧。」

  瑱玉璇闭目沟通天地,几息后回话:「现在是辰时三刻,怨蟒气应是泄完了,我早已派人取纳,主上无需牵怀。」

  玄面人伸手插进两侧衣襟,抖了抖黑色长衣,摇头否决:我自己去,以后别自作主张。」

  瑱玉璇瞪大一双妙目,个中惊诧更胜昨日,还夹带着几分惶恐:「您是什么意思,不是说今早攻关吗?现在正是时候。」

  玄面人耸了耸肩,随手甩出一道黑光,道:「你先去试探片刻,我收了怨蟒气就来。」

  瑱玉璇顺手抄住那道黑光,却看都不看一眼;她不知是忘了前车之鉴,还是顾不上之后的淫辱,径直高声质询道:「这是最遭的选择!这是死路一条!」

  「敖春殇正在交付易天权能,玄汉方面无人操控天象,您若真想入关就该趁此攻入雪域,再沿着圣兽足迹杀进玄汉。

  「霜狼百骑皆是上三品强者,不消两刻钟便能赶到,再算上母亲和圣兽,此战的胜率超过九成。

  「苍龙关内的龙气之盛与天山雪域截然不同,主上能不能维持在圣境都得另说,玄汉方面却会翻几番。

  「而且……主上不以正面攻伐见长,炼出蟒中龙气会大损肉身,苍龙关又是实打实的战场,万不可一意孤行!」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的意思也就到了。她垂手侍立于玄面人身后,眼神无悲无喜,已有了迎接一切的觉悟。

  然而玄面人却罕见地叹了口气,虽然还是机械平淡,却好似添了几分无奈,言语也变得絮叨:「罢了,教不会就不教了。你既不崇信我的伟力,又执着于先祖的荣耀,还不像她那样灵觉敏锐、居安思危——」

  「——那就先去做吧,等一切尘埃落定,等不曾信的伫立神坛,等不曾想的成为历史。」

  言罢,一道幽绿鬼火凭空窜起,如披风卷旋般消了他的身影,徒留女蛮可汗在此苦寒之地。瑱玉璇看向光影里的轩辕凤,心中风起云涌,生出一丝难以置信的谬想:

  丹凤公主之所以莫名地惶恐不安,并非因为胡思乱想杞人忧天,而是感觉到了苍龙关将遭灾劫。

  可这怎么可能,就算玄面人吸了怨蟒气及时回来,他们主仆二人还能翻了天不成?

  也罢,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她看向握在手里的黑光,试着分了缕神意进去。

  黑光触着神意便陡然脱手,在空中如墨染开,占了一米见方的空当。这黑幕三向折叠、溶边合棱,几息间便化作一枚八面体,看上去小巧玲珑、精致完美。

  见着此情此景,又思及轩辕凤和萍儿的话语,荒原神女终是确认了心中猜测:玄面人并非寰宇中人,而是来自其他位面。

  奈何圣兽神智不清,母亲又被他掐住命脉,自己便也只能奉他为主、任其予取予求;想要抓住机会与玄汉联手,只怕是希望渺茫,亦可说同床异梦、后患无穷。

  甩甩螓首,她把思绪抛在后头,她伸手抚上八面晶体,注入「出征苍龙关」的灵念。

  只见几道流光在表面回旋,八面体以极高的频率震颤起来,自发吞吐着天地灵气,隐约放出一丝超凡意义上的联系,飞向远方的乱合地带。

        *** *** ***

  乱合地带。

  一片荒无人烟的山谷中,及膝高的玄纁云雾兀自飘着,几条气蟒在里面畅快游动。气蟒长逾三丈,身子却细如鬼魅,蜿蜒游走间灵动异常,倒是显得栩栩如生。

  虽说形貌逼真,它们的样子却也怪,皮肤上满是鳞片纹路,瞪着双铜铃大目,凶煞血瞳悚然竖起,森寒尖牙杂乱无章,口中蛇信也胡乱分叉,看着诡谲可怖。

  玄纁云雾沉在谷底没有动作,气蟒游得猛戾却也走不脱,只能在边沿胡乱冲撞,时不时漾起几圈涟漪。

  「哗」,一声清亮刺耳的啸音传来,引得七八条气蟒停下动作,瞪大蛇眼向声源处望去。

  冥焰花苞在空中灼烁绽放,花瓣开合间走出一道幽影,正是当了甩手掌柜的玄面人。他向谷底步步逼近,森寒焰流缭绕身周,凝结水汽又烧化积雪,一身威压远胜气蟒,两者作比便如皓月照萤火,不可相提并论。

  「嘶嘶」「咻咻」「倏倏」,气蟒们察觉到这般威势,转眼间便收了凶相,争先恐后游向远方。

  玄面人也不追赶,而是在雾气边缘怡然落座,一方高背椅凭空显现,正好将他托住。

  「这就是了。」他喃喃自语道,「璇奴派来的人也走了,正是洗炼容纳的时候。」

  「呼——」一声吐息钻出面具,饱含松弛释然的意味,又流露几分沧桑。他遥遥伸出右手,谷中灵气如遭鲸吸牛饮,尽数向其掌心汇集。

  不知是什么原因,地上玄雾也随之拆解,向空中散逸少许,其中的气蟒突然没了束缚,霎时飞遁奔逃,着急忙慌。

  端坐谷口的魔影没有起身,不过一个响指打去,隐遁虚空的气蟒便被逼回实界,余下的也被鬼火拦住去路。

  这几条气蟒似有灵智,既知无路可退,便张口吐信向他扑来。一招一式虽不精深,却胜在迅疾无声,一品强者若是反应慢了也要吃个闷亏。

  可玄面人仍然安坐不动,他任由气蟒咬在身上,用死气刷了遍便杀得清静。

  得亏蛮族人马先行撤走,玄汉方面也已打道回府,否则不知有多少人会吓得魂飞魄散:这气蟒便是所谓的怨蟒气,乃是龙气脏污所化,超品强者都奈何不得,只能放归天地逐渐消磨;可玄面人鼓动下气息便打发了,还以身为炉尝试炼化,当真是骇人听闻。

  怨蟒尸骸氤氲出赤黯云雾,被玄面人收归魔躯,他对着肉身内视一圈,正欲着手炼得纯净龙气,一道灵引却牵上心神。

  他心知是瑱玉璇启用了先前器物,当即一心二用,两分心力萃取龙气,余下八分投向荒原可汗。

  莫大神念笼罩下去,那边的景象纤毫毕现。瑱玉璇此刻正忐忑等待,忽觉一股恐怖神念当头泼下,那是又惊又喜,还莫名生出几分依恋,就差泣下沾襟了。

  「你看着。」一线灵念打入瑱玉璇脑海,这念头虽无音色可言,却定不似先前那般冰冷。

  瑱玉璇暗运心法,即刻稳住心神。驭僵师之道早已断绝,更从未有超品出世,她自然万分期待。

  于是——

  无征无兆,旭辉拗断。

  风停雪止,群山噤声。

  一道墨痕蜿蜒人间,行笔走势自在从容,裁破长空如探囊取物。此番气象何等恢弘,却只道是月华静谧,杳无息响便流淌在地。

  玄光倾散,本相毕露。

  连天接地,六尺小径。

  黑亮石砖纵横交错,接缝凌乱参差不齐,表层粗粝起伏嶙峋,绝不精致却有古旧神韵。

  缕缕阴气拂过间隙坑洼,冰寒彻骨亦清凉快慰,一路返还天上阴翳,更添了几分寂寥,又予了几分清明。

  「嘚哒,嘚哒,嘚哒」,雄浑的撼地声从天而降,如天雷轰鸣金鼓摐摐,马蹄收放间似要横压五岳。

  血脉深处传来阵阵悸动,引得荒原神女心弦乱颤,琼鼻不自觉屏住呼吸,她已知晓来者何人。

  天路尽头奔来一尊魔王般的骑士。

  他以狂龙头盔掩住面部,以锈蚀重甲覆盖全身,身形之庞巨令人不寒而栗。

  重甲上的雕纹本就粗犷写意,又被锈迹描改得七七八八,此刻已模糊不清,依稀是头猛兽在裹挟风云,徒留一片苍凉萧瑟。

  一柄九尺大刀横持身侧,黏附无数尸浆凝血,驰骋间拽出一尾腥风,如有实质般缀在身后。

  几缕血带亦随腥风飘扬,连着胯下那匹高头大马:这骏马披着残破玄甲,天狼笼头罩住颈首,镂眼处却漆黑空荡,只能瞥见一圈森寒白骨;纵使沦为尸傀,其踏铁四蹄依然苍劲有力,笼头气孔亦见风尘翁张,端的是威风凛凛凶恶狰狞。

  「哐当」!骑士所经之处砖石尽裂,露出其下莹润黑土;缘是他一手挥刀前引,一手猛拽缰绳,驱得冥骸魔骑猛然砸地,一身神速再快三分,向皑皑白雪疾驰而来,即刻便能奔至地表。

  聿聿一声嘶鸣,冥马在瑱玉璇面前骤然刹住,后足支地人立而起,前足高举越过马首,重重敲进积雪,溅起满天银尘。

  但瑱玉璇顾不得这些,她一双妙目、满心思绪都牢牢钉在来人身上,樱唇止不住嚅嗫颤抖:「您……您……」

  她根本想不到前任可汗会被遣来攻关,玄面人连活着的蛮族圣者都不愿驱使,这尊圣者冥骸便更应是他的底牌。

  可汗冥骸目视前方,凝望着对面的巍峨雪峰,似乎透过塞北和天山雪域看见了苍龙关,对女儿的呼唤则不闻不问,大抵是没了心智。

  瑱玉璇暗自神伤,正欲伸手去摸,却听得天上再起雷音。

  又是百余小径弯垂人世,载得千军万马还阳归来。

  冥骸骑兵亦覆面着甲、横刀立马,与上代可汗形同神似,必是昔日部属,此刻正骑着冥马向旧主奔来。

  骑兵之数已逾千人,气势却以五品起步,想来生前俱是三品蜕凡、蛮军主力。

  此番修为还在其次,那整齐划一的雄浑蹄声才更令人心惊胆战:上三品强者在哪里都是一方豪强,此刻却彰显着刻入本能的严明军纪,其在沙场上的恐怖已不能细想。

  见着这般精兵强将,方能理解百年前的天狼血路,以及那时的蛮军为何能兵临帝都。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这片山间空地便列出了十方骑兵军阵,各以一位二品百夫长为首,呈半圆之势拱卫着前代可汗。

  瑱玉璇呼吸急促,几不敢相信自己的五感神魂,那湮灭于青史的天狼重骑竟在今日重现人世。

  那魔头……主人为什么舍得?

  「如何?」玄面人的灵念遥遥传来,响在荒原神女心头,藏着几分戏谑疏懒。

  「主上,」瑱玉璇凝神致歉:」我不该质疑您……待了结旧怨,璇奴定当回报此恩。」

  这神念里全无惶恐讨好,抱着满腔的五味杂陈,只能听出几分真心实意的感激。

  「这本来就不是我的冥骸,顺手送你圆个旧梦罢了。至于你我旧怨,呵,你不会以为这么说不算忤逆我吧。」

  瑱玉璇娇躯微颤,玉壶中下意识流出一缕蜜浆,然意志却未动摇分毫:「这是璇奴心中所想,实在不吐不快,主人罚便罚了,璇奴受着便是,只是——」

  「行了,只罚你一个。」玄面人以灵念为引借去冥骸权能,打断她老生常谈的恳求,言归正传道:「去苍龙关吧。」

  「是。」瑱玉璇恭敬应道,又变回了低眉顺目的女奴模样,」我这就结阵。」

  瑱玉璇纤手结印,一身灵力翻涌沸腾,口中也念念有词,似在咏唱原始蛮语。

  随着这番举止,她身上的碎金配饰熠熠生辉,华服上的彩色法纹也如水波荡漾,交相辉映间织出一张灵力巨网,将节点落向每一位蛮军冥骸。

  这巨网与蛮军相性极佳,天狼重骑虽已化冥骸,却仍被整合得圆融如一,灵力、神念、罡气、死气、气血、体魄等超凡特质尽数交融,沿着巨网传递,流转于上千骑兵之间。

  见军阵初成,瑱玉璇闭上琉璃妙目,将神念顺着巨网放出,拂过每一位蛮军冥骸,最终落于自己的亡父。

  神念落定的那一刹那,巨网的繁复程度再翻三番,流淌其中的超凡特质也成倍增长。与此同时,所有冥骸不约而同地抬起头颅,直直盯着可汗冥骸所在,那亦是此方军阵的阵眼。

  「同灵。」忽闻荒原神女的一声悦耳低吟,游走于军阵之间的灵力便均摊在每一人身上,又随修为高低起伏变换,停留在最稳固的姿态。

  「迁跃!」那袭可汗华服爆发出强横的空间波动,将这片雪域搅得光影缭乱,只能看见胡乱交织的黑与白。待此地恢复如常,那千军万马已不见踪影,只余寒风呼啸依旧。

          *** *** ***

  塞北。

  苍龙关九十里外。

  瑱玉璇停下脚步,向东南方极目眺望,雄伟的城墙已伫立眼前。苍龙关临山而建,城墙东侧是天山主峰,西侧是天山余脉,只有中间的城门可供出入,是一处毫无争议的天堑。

  这险关的棘手之处还不止于此:眼前的城墙高逾百丈,通体由九幽寒岩建成,既遮住了本就稀少的阳光,又吸走了寻常烛火,整座关塞全赖城内的三十七座灯龙塔照明。

  天然的九幽寒岩已是至坚至韧之物,墙体又辅以灵材淬炼,再刻画上固守法阵,连擅长攻伐的圣者都得费些功夫,更别提此地的龙气强横至极,圣者会被自行压制。

  现在已经是玄汉地界,感受着逐渐浓重的龙气,瑱玉璇压下自身气息,又将此般命令传递给蛮军冥骸。

  所幸他们生前就将收气法门刻进血肉,转瞬间便偃旗息鼓,寻不见一丝张扬,着实让瑱玉璇松了口气。

  女蛮可汗收回目光,再度端详一遍苍龙关,最后看向六十里外的一处冰川——那里的龙气异常稀薄。

  「那是你六年前大败而归的地方?」这灵念忽然印在心里,和他平时的言语一样突兀。

  但瑱玉璇早已习惯,她轻轻嗯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些怀恋与不甘:「武不如穆娴赫,智不如轩辕凤。」

  「智不一定,武你就不用担心了,抓住这次机会吧。」玄面人的声音相当轻松,但瑱玉璇能听出一丝苦痛。

  「您还好吗?第一次吸收怨蟒气会很煎熬,像您这种肉身较弱的道途更是如此。」瑱玉璇没有出言奉承,反而稍显温柔地关心道。

  「无碍,你去便是,支撑半个时辰就行,这是我对你的考验。」待下一道神念传来,那一丝痛苦已消失不见。

  瑱玉璇苦笑一声,暗道自己有心无力,又忽然记起他昨日所言,即「证明你们的价值」,便只能点头服从。

  所幸那蛮族男人特有的粗豪体味就在身后,甚至是几千丝几万缕,总算让她稍安心慌。

  抛却六年前的惨败与玄面人的命令,这位女蛮可汗转身看向臣民的尸骨,又转身看向自己的父亲,深吸一口冰寒雪气,狠狠捶胸吐出:

「扎骨!」

  了无回应。

  「扎骨!」

  冥骸不会言语,她便自娱自乐地命他们回应。死人的嗓音虽瘆人,但好歹是热闹了些,也讨个吉利。

  「走!」荒原神女一挥玉手,显出几分大将之风,用道法掩住行军痕迹,唤出一匹法术灵马,引着大军疾驰前进。

  天狼重骑本就迅疾,此时又身处军阵,不过百余息便跨过了七八十里路,离苍龙关只有咫尺之遥。

  九幽城墙此时已纤毫毕现,哪怕换个六品修士在这个位置,也能看清黑岩的晶亮光泽与粗犷纹理,甚至能透过接缝处的胶质窥得内里的法阵气息。

  瑱玉璇驱散灵马,一步步向苍龙关走去,试探着龙气的示警极限。待近无可近时,她停下脚步,默默思索着入关之策。

  高约一百零七丈,厚约四丈八尺,等效防御为十九记超品重拳——这是烙印在她心灵深处的信息,也是每一个蛮族战士永生难忘的执念。

  强攻自然是不可能的,未至超品的强者不会被龙气自行压制,但也不可能在苍龙关做出反应前打破城墙,那能不能跳进去?

  也不行。瑱玉璇垂髫时便思考过这个问题,精锐骑兵跳个几百丈是手拿把掐,可龙气五地的龙气针对一切超凡力量,并非只提防圣者,攻城者的境界不跌个两三档就算不错了,那落地时就难免受伤——精锐骑兵大多是五品修士。

  天狼重骑生前的修为是三品起步,化为冥骸后也有四品出头,此刻又有军阵增益,看似是落地无碍,可龙气压制针对一切超凡力量,玄面人的冥骸护力也在其中。

  如果失去冥骸护力的支撑,这上千具尸骨怕是连人带马当场摔散了,到时候想二度收尸都分不清谁是谁。

  至于远程攻击,打草惊蛇不说,靠近城墙后照样会被龙气削弱,怕是灌个三天两夜才能扒了这层乌龟壳。

  那怎么办?瑱玉璇竟一时没了思路。

  「唉,废物。」熟悉的灵念再度传来,「你看好了。」

  荒原神女精神一振,既好奇如何破局,又静待自家主人显威。

  「滴,滴,滴」,她身边的黑色八面体忽起啼鸣,声音清脆而恒定,似乎源自机关造物。

  三下声响过去,八面体自行转动半周,将其中一面对向九幽城墙,片刻后开始剧烈颤动,约莫一息十万次。

  低沉的蜂鸣间,那一面徐徐软化,继而向内塌陷,露出两根铜绿钢管。

  振动频率逐渐降低,那八面体却好似没了动作,就将钢管赤裸裸地露在外面,可瑱玉璇明白并非如此。

  她的灵觉在半步超品里也算得敏锐,能感觉到千万股气劲被钢管吐出,内里的物什莫名恐怖,似乎象征着无边亵渎,令人不寒而栗。

  可这种物质又与超凡无关,那气劲也不过八品法术,竟没有触发龙气警报,就这么畅通无阻地飞向城墙,速度还慢得可笑,每息不到两丈。

  耐心等待了半刻钟,那气劲终于触到墙头,而后居然无限分化,均匀地融了进去,再也感应不到了。

  「这是要破坏守护法阵?」瑱玉璇心想。

  然而——

  「轰」!

  一声惊天巨响冲上云霄,如闷雷似巨锤,狠狠砸在听者心头。这一刻,无论是关外的瑱玉璇,还是关内的百姓守军,乃至丹凤公主、六尊一品、交接天师、沧海龙女,都被这声轰鸣撼得心神空白,一时间无法思考。

  众位高阶强者不是没见过这般大的阵仗,世上有无数法术能发出比这更宏大的声响,可这些法术的前兆万万无法遮掩,但这声轰鸣却毫无征兆,与凡俗手段无二,又让他们如何不惊?

  居高临下的梧桐堂内,轩辕凤霎时凌空,背后炎火喷涌,转瞬间将她推到最北方的灯龙塔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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