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的呼吸潮湿而阴冷。

洛卡拨开身前最后一道湿漉漉的蕨类植物，那处被巨大岩石与盘结的树根巧妙遮掩的洞穴入口便呈现在眼前。

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像一头归巢的孤狼，警惕地环顾四周，侧耳倾听着林间的风声与虫鸣，确认没有不速之客的尾随。

当他矮身钻入洞穴的阴影中时，两道目光立刻投射过来。

“洛卡！”

先开口的是腓力，男孩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欣喜。他旁边的欧缇丽雅没有说话，但她那双在昏暗中依旧清澈如湖水的蓝色眼瞳，清晰地映出了洛卡的身影。

她紧绷的肩膀在那一瞬间不自觉地松弛下来，一直悬在心口的巨石终于轰然落地。尽管她努力维持着公主的仪态，但那微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气的细微动作，还是暴露了她内心深处的依赖与担忧。

“你回来了。”她用平稳的声线说道，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我回来了，”洛卡点点头，他的声音十分平稳，完全没有急速奔跑后的喘息，“我们得走了，此地不宜久留。”

“那些追兵呢？”腓力迫不及待地从一块充当座椅的石头上跳下来，跑到洛卡身边，仰头问道，“那些穿着铁罐头的德罗瓦尼亚人呢？你把他们都打跑了吗？”

洛卡向这个对战斗充满天真幻想的少年点了点头，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本就不多的行囊，示意二人跟上。

一行三人再次踏入了无边无际的绿色迷宫。继续向南，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的、腐烂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冠，洒下斑驳陆离的光点，在他们身上缓缓移动。

“追兵不会再来了。”走在最前方的洛卡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在静谧的林中显得格外清晰。

“真的吗？”腓力兴奋地追问，“你是怎么做到的？你一个人打败了他们一整支军队吗？”

“有时候，击败一支军队，并不需要杀死每一个人。”洛卡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这并非源于肉体，更像是某种精神上的消耗。“我没有和他们正面冲突，只是让他们相信，这片森林里有比我更可怕的东西。”

他开始向腓力解释自己的计划，语言平实而简洁，却在男孩的心中构建出了一幅惊心动魄的画卷。

“一支远离本土、孤军深入的部队，最害怕的是什么？是未知。”洛卡用一根树枝拨开挡路的蛛网，“所以我先让他们感到恐惧。我在他们必经之路上留下一些大型野兽的抓痕，留下猎物的尸体，再模仿怪物的嚎叫。当疑神疑鬼的种子种下后，士兵们看每一片晃动的树影，都会觉得后面藏着怪物。”

“然后呢？”腓力听得入了迷，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然后，我需要一个确凿的‘证据’，让已被恐惧折磨得疲惫的他们一头栽进去。”洛卡继续道，“我伪造了一些痕迹。让他们误以为，我们是慌不择路地逃跑，只要循着痕迹就能抓到我们。”

“所以……你把他们引到了别的地方？”欧缇丽雅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此刻也忍不住插话问道。

“是的，”洛卡回头看了她一眼，“我把他们引向了这片森林真正的‘原住民’——山丘巨猪的巢穴。那些家伙的脾气可不怎么好，尤其是在领地被侵犯的时候。”

他没有描述巨猪的獠牙如何轻易撕开铠甲，也没有形容士兵们在绝望中发出的惨叫。但那平静的叙述，反而比任何血腥的描绘都更具冲击力。

腓力的双眼几乎在放光。他曾背着宫廷教师，偷偷阅读过无数关于古代英雄与传奇骑士的史诗与小说，那些故事里充满了智慧与勇气并存的楷模。

他曾以为，那些运用计谋以少胜多的精彩桥段，只会存在于泛黄的书页之上。可现在，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就站在他的面前。洛卡在他眼中，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强大的战士，更是一位充满了神秘智慧的传奇人物。

“就像……就像‘智取白鹿堡’的加拉哈德爵士！”腓力兴奋地喊道，“诱敌深入！太厉害了！”

欧缇丽雅的心中也同样泛起了波澜。她默默地跟在后面，看着洛卡宽阔的背影，内心五味杂陈。

自相识以来，她都将这个狼头人视为一柄锋利的“剑”，一个依仗野兽本能和蛮力战斗的生物。她从未想过，在这副强悍的躯体之下，竟然还藏着如此缜密的心思和对人性的深刻洞察。

他懂得如何利用士兵的心理，懂得如何布局，懂得如何借力打力……这种堪称狡黠的智慧，与他那充满压迫感的外形形成了剧烈的反差。这个男人，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她对他，又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好奇。

正当欧缇丽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前方的洛卡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她一时不察，差点撞到他的胸口，连忙后退半步，稳住身形。

林间的阳光恰好从一片树叶的缝隙中漏下，照亮了洛卡的脸。他的目光沉静而锐利，径直迎上了她的视线，让她无处躲闪。

“我有问题要问你。”洛卡开口道，语气严肃，不带一丝玩笑的意味。

洛卡那双在阴影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紧盯着欧缇丽雅，那份严肃让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重了几分。欧缇丽雅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握紧了拳头，准备迎接一个或许会很尖锐的问题。

“我很好奇，”洛卡开口了，声音低沉，“追捕我们的那支部队，装备精良得有些过分了。他们的铠甲制式统一，武器锋利，行动间充满了纪律性，远非一般的边境巡逻队可比。而且，带队的是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女人，棕黑色的长发，骑着一匹神骏的白马，发号施令时，所有士兵都对她绝对服从。”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将战场上的观察与内心的疑惑联系起来。“她的眼神……充满了某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这支部队给我的感觉，不像是在执行一次简单的追捕任务，更像是一场不死不休的剿杀。我不明白，对于德罗瓦尼亚帝国而言，将你和腓力活捉，作为政治筹码，价值显然远高于杀死你们。可他们的反应为什么会如此激烈？”

当听到“棕黑发色的公主”这个描述时，欧缇丽雅的脸色瞬间起了微妙的变化。一抹惊诧掠过她的眼底，随即被阴沉的怒意所取代，最后又沉淀为一种复杂的、混杂着厌恶与凝重的表情。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该如何开口。

“如果我没猜错，”她的声音比刚才冷了几分，“那个女人，应该就是德罗瓦尼亚皇帝唯一的女儿，埃尔莎莉德·伊万诺娃。”

“皇帝的女儿？”洛卡皱起了眉，“她亲自带队？”

“这恰恰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欧缇丽雅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层层林木，看到了那片已经沦陷的故土。“要解释她为何如此，我必须先向你说明我的祖国，列奇亚-沃里尼亚联合王国的根本制度。”

她一边缓缓向前走，一边开始讲述：“和大陆上绝大多数父死子继的世袭王国不同，我们采用的是国王选举制。当一任国王去世后，将由国内最有权势的大贵族们组成联合议会，从所有具备资格的家族中，选举出下一任国王。”

洛卡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在这个类似欧洲中世纪的异世界，居然存在着如此接近现代概念的制度。这听起来，已经有点局部民主的味道了。

“民主是什么？”欧缇丽雅敏锐地捕捉到了洛卡口中那个她从未听过的词汇的唇形，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一个无关紧要的词。”洛卡摆了摆手，“你继续讲。”

欧缇丽雅哀怨地瞪了他一眼，似乎在责怪他卖关子，但还是理清思绪，继续说道：“虽然理论上，许多历史悠久的家族都有资格参与竞选。但是我的家族，奥林斯卡一脉，因为血脉中传承着独一无二的、也是维系王国根本的魔法天赋，所以在实际上拥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因此，虽说是选举，但数百年来，最终登上王座的，无一例外都是奥林斯卡家的人。”

洛卡刚刚升起的那一丝惊讶又迅速收了回去，心中了然。他暗自想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什么先进制度，搞了半天，不过是披着选举外衣的君主制罢了。说到底，还是血统决定一切，就是走个过场而已。

仿佛是感觉到了洛卡心中那不加掩饰的鄙夷，欧缇丽雅有些不服气地鼓起了小嘴，加快了语速补充道：“选举并非没有意义！它依然是王国最重要的仪式和权力再分配的过程！而且，正因为魔法天赋的存在……我们奥林斯卡家的继承法才更为特殊。”

她抛出了最关键的信息。

“为了确保王室血脉中，每一代都至少有一位强大的魔法天赋继承者，我的先祖立下规矩：每一任国王，都会尽可能多地诞育子嗣。而贵族议会的选举，实际上，就是在国王的众多子女中，选出他们认为最英明、最强大的那一位来继承王位。”

说到这里，她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洛卡，湖蓝色的眼瞳里闪着一丝自嘲与悲哀。

“当然，有一个前提——那个天生就继承了强大魔法天赋的子女，将自动被排除在选举之外，失去继承王位的资格。”

洛卡思考片刻，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德罗瓦尼亚帝国想要的，是一个绝对服从的傀儡政权。而奥林斯卡家族在王国陷落之际，用鲜血展现出的顽强抵抗姿态，已经向侵略者证明了他们的桀骜不驯。这样一支血脉，绝不可能成为听话的狗。

既然如此，德罗瓦尼亚的算盘就变得清晰无比。名义上，联合王国能够参与国王竞选的家族并不止奥林斯卡一家。与其费尽心力地将这两个烫手山芋抓回去，日夜防范他们复国的野心，远不如当场格杀来得干净利落。

只要欧缇丽雅和腓力一死，奥林斯卡家族的直系便宣告断绝，德罗瓦尼亚大可以从那些见风使舵的软弱贵族中，扶持一个听话的家族登上王座，兵不血刃地完成对整个联合王国的彻底吞并。

洛卡正为这冷酷的现实而心头发沉，一个念头却又猛地闯入他的脑海。他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身旁的姐弟二人，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可思议。

“等等，”他开口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按照你刚才说的……国王只有你和腓力两个孩子。你因为继承了魔法而不能参与竞选，那岂不是意味着，如果没有这场战争，腓力他……”

欧缇丽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的微笑，她点了点头，肯定了洛卡的猜测。

“没错。”她轻声说道，伸出手，温柔地将弟弟额前的一缕乱发拨到耳后。“在父王的两个子女中，只有我继承了奥林斯卡的魔法天赋。所以，从出生的那一刻起，腓力就是联合王国唯一的、无可争议的王位继承人。”

她的话音很轻，却像一柄重锤，敲在洛卡的心上。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清澈、还带着几分内向与胆怯的男孩，又看了看身旁这个明明聪慧、坚强，却被规则束缚的少女，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奈。

这真是命运最残酷的捉弄。

有才能、有担当的姐姐，因为一份无人可以选择的天赋，而被剥夺了继承国家的资格；性格内向、尚显稚嫩的弟弟，却在懵懂的年纪，就要背负起整个王国和万千臣民的期待。这个所谓的“选举制”，在保证了魔法传承的同时，也制造了如此扭曲的悲剧。

洛卡沉默了。他终于彻底理解了这对姐弟身上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重感源自何处。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纷乱的思绪压下，重新迈开脚步。他走到腓力身边，用自己宽厚的大手，轻轻拍了拍男孩瘦削的肩膀。

“别怕，”洛卡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有力，“有我和你姐姐在。”

腓力抬起头，看着这个高大的狼头人，眼中的不安似乎被这简单的动作和话语驱散了不少，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欧缇丽雅也望向洛卡，她那双总是带着戒备与骄傲的湖蓝色眼瞳中，此刻流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发自内心的感激。

前路依旧漫长，森林的阴影深不见底。但在这短暂的瞬间，三颗颠沛流离的心，似乎靠得更近了一些。他们沉默着，继续向着未知的南方跋涉而去。

小说相关章节：狼头王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