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乡下的这段时间我还算适应，和大家相处得也很好……］

［……外婆舅舅他们，或者其他村里兽人说土话的时候，基本上我能听懂，但要让我用普通话翻译出来，我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奇怪的是我确实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老师，你说你以前也是乡下的，你遇到过这种情况吗……］

［……菜什么的，比起城里感觉有些不太一样，感觉要更鲜一些，但看着用尿液浇灌，我多多少少还是有点隔应……］

［……另外唯一让我有点难以忍受的就是农村那个旱厕，可能是以前没有小时候的记忆了吧，我实在是觉得荒谬，粪坑上面放一块不知道稳不稳的木板，旁边再放一桶已经发黄的水，一个厕所就这样弄好了，天知道我拉下裤子蹲在上面的时候，眼睛盯着破损的角落处蜘蛛摇摇欲坠的样子有多害怕……］

舟乐埋头在红木桌前，时而咬笔，时而皱眉。右手旁是塞着书签的《耕田知识理论》和一本打开的《农村传统习俗》，那页脚已经有点褶皱，似乎是抚摸过很多次。

邢页说日记只会给他看，所以舟乐没有用太书面的语言去写，想着这几天的经历，他可谓是文思泉涌，下笔就是字。

“阿乐，出来吃水果啦。”

“哎。”舟乐放下笔，抬起爪子，这才发现黑色的墨水沾满了小指处的毛发。

乡下真的是个很神奇的地方，虽然城里有的这里没有，但这里也有城里没有的。来之前他也曾满怀喜悦，只不过都是对远离母亲和繁杂学业的开心，现在的他依旧充满向往，而不一样的是那份不合时宜的窃喜转变成了对乡村的好奇和兴奋，想更多了解这个地方……以及对牧禾叔的留恋。

“今天你妈会回来，等一下吃了早饭，跟着你舅舅去村东头接一下。”

灰虎弯腰捡馒头的动作一顿。

“嗯。”

……

和舟乐不同，许瑞华每年正月初都会回一次胡家村，那个时候接近过年，舟军国部队难得放假，刚好也是张怀英生日，因此对于胡家村的改变，她没有任何惊讶的情绪。

“哎呀，这么多年没回来，村里真的是变了很多。”

身旁穿着浮夸的狼妇兽摇下车窗，看着窗外快速变换的景色，忍不住感慨。

狼兽年纪和许瑞华相仿，但面色带着一种早些年没保养好年纪大了拼命弥补的既视感，模样反而是比只擦了点粉的许瑞华要老上些许。

许瑞华的长相只能说清秀，脸上几乎看不到一丝凌乱的头发，那乌黑的长发被她盘在脑后，整个兽人看着干净利落，那双眼睛明亮而锐利，在有些暗沉的天空下泛着光芒。

纵使路面坑坑洼洼，在车厢里她保持着挺拔的身姿，坐得笔直，宛如一棵苍松。

“瑞华？”

许瑞华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端详着一路上被自己捏在爪子上的白纸。

上面详细写着舟乐的资料。

“欸，瑞华呀，你都瞧了半天了，有这么好看吗？”

“这关系到我们家舟乐的学业，我自然不能马虎。”

只要通过了这次下乡考核，再准备准备年末的年终笔试，舟乐进国研社就是十拿九稳的事了。

看着下方满是红色盖章和A的字符，狮兽舒了口气，那张常年拧着眉头的脸难得露出了极其寡淡的笑颜。

提到舟乐，董秀丽也来了兴致，她凑上前，语气里带着隐晦的谄媚：“听说你们家舟乐通过了五考，而且已经被国研社预选上了，这孩子是真的给你们争气啊，哎呀……”

五考，是那个年代专门给重点大学成绩优异的学生设立的考核，目的是筛选，通过的考生可以直接跳过大四年级，直接进入企业实习或选择继续向上深造。

“话说，他现在还没相女朋友吧？”

许瑞华收敛了笑容，轻轻瞥了一眼身边似乎在期待什么的董秀丽，语气平缓：“是，毕竟还年轻，倒也不急，先把学业稳定，工作有个大概的落点再说也不迟。”

董秀丽似乎没看出对方的抗拒，自顾自说得起劲：“哎呦，都二十几的雄兽了，不年轻啦，这不下乡放假嘛，刚好也让他接触接触村里的那些兽人，不过要我说啊，你们家舟乐这么优秀，肯定看不上那些……”

说着说着，董秀丽的笑容一僵。

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司机转过头，注视着喋喋不休的董秀丽，神色不善。

已经到了胡家村山头前。

“抱歉，麻烦您了。”

许瑞华面带歉意地塞给对方几张小费，带着有些尴尬的董秀丽下了车。

“哎呦，吓死我了，什么眼神嘛，我又没说什么。”董秀丽拍了拍胸口，跟在许瑞华身后。

“瑞华——”

远处洪亮的嗓门，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董秀丽本想表现得积极些帮忙拿东西，结果那狮汉子小跑过来，直接一爪一箱，全部提了起来。

“这位是……”许建成脸上热情的笑容不改。

“是我朋友，刚好老家也在村子这边，顺路来看看家里人。”

“许大哥好，喊我董妹就行。”董秀丽倒是自来熟，只是笑着和许建成聊，目光却一直越过对方，望着身后默默跟上的灰虎青年，眼睛一亮。

不错不错，不论容貌、身高还是气质，当真是自己见过最出众的。

“妈。”

舟乐脸上的表情看着有些别扭，朝许瑞华不咸不淡地喊了一句。

从一开始舟乐就一直躲在许建成身后，以至于许瑞华和董秀丽都以为只有许建成一人来接她们。

许瑞华点了点头，继而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穿得还算得体，没忘记我教你的……但是你裤子上怎么这么多泥巴？”

“昨天下了大雨，今天早上路过了几个坑，难免踩到了。”

董秀丽眨了眨眼。

不知道为什么，瞧着舟乐和许瑞华聊天的模样，给她一种跟自家老公厂子里机器一样的感觉，比起之前自己想象中母子见面热情寒暄的场面，这一对表现实在是要平淡太多。

“好了好了，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吧，”许建成将右爪的行李箱递给舟乐，“等一下太阳晒着呢，走吧走吧。”

“等一下，哥。”

刚迈出一步的许建成回头：“咋滴了？”

许瑞华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山”：“那里还有其他行李。”

……

“哎呀，怎么又买这么多东西啊？”

在第五次接过许瑞华从行李箱里掏出来的东西时，张怀英忍不住说了一句。

“我要不买，估计妈你这柜子得十几二十年才会多件新衣服，”许瑞华将那件花色的里衣拿了出来，“来，妈，试试看，看看合不合身。”

“那也没必要买那么多东西，你看这放得下嘛。”

许建成揉着酸痛的胳膊，忍不住抱怨。

“难得有时间回来，我肯定得给咱妈买点东西，”许瑞华一副“我还不知道你”的表情，朝边上那件长方形礼盒努了努嘴，“喏，那边还有给你买的酒，你之前一直惦记的牌子。”

“嘿，不早说，我先去厨房给你们切个西瓜吃。”

许建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变脸。

“阿婆，您看这件衣服，多好看，料子啊是我和瑞华一起挑的，一年四季都能穿，”董秀丽热情地帮忙给张怀英套上衣服，“

“这颜色，花里胡哨的哩。”

嘴上是这样说，张怀英脸上却挂着明媚的笑容。

“秀丽啊，留下来一起吃个饭再走吧。”

董秀丽开心地应了一声。

……

舟乐上了楼，卷着袖子收拾着房间。

咚咚咚……

“嗯，进来吧。”

穿着朴素的狮兽叠爪放在身前，缓缓走入房间，同时环顾着房间内的布置。

母亲每次进卧室都会敲门提醒，这是舟乐觉得对方为数不多不让他讨厌的规矩和习惯。

“现在才整理房间？”

舟乐挠了挠头：“昨天睡得有点晚。”

许瑞华不紧不慢地坐在床沿边，脊背挺得笔直，望着似乎有些不太自在的舟乐，眼中平淡无波，看不出喜怒：“我们聊聊。”

“……好。”

舟乐面对着许瑞华坐在椅子上。

“这些天有没有好好完成学校布置的作业？”

“有。”

“平时都在干嘛？有没有帮舅舅和外婆干活？”

“有，我帮了忙做吃的，学习认识菜的种类，还下了田。”

可惜母亲回来的太早了，不然他还能多和牧禾叔学学炒菜，现在让他去弄估计只知道放盐和味精。

许瑞华目光不断在舟乐脸上扫过。

即使年过四十，对方身上依旧给舟乐一种说不出的气场，以至于每次母亲找他谈话，他都如临大敌一般，即使对方只是单纯问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听你舅舅说，你回来的日子经常往你牧禾叔家跑，是真的吗？”

对方褐色的虎眸轻颤：“嗯……”

许瑞华轻叹一声：“以后，少和他来往。”

“为什么？！”

许瑞华微微一愣，看着面前徒然抬高嗓音的舟乐，有些惊讶于对方突然的情绪激动。

“让你少和他来往就少来往，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听妈的话。”

“可是牧禾叔对我很好啊，”舟乐起身，虎眼睁大，“妈，你知道这些天是谁教我认识菜的吗？牧禾叔真的帮了我很多，我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您不让我靠近他，我听外婆说，你和他也没有什么瓜葛啊，村里人对牧禾叔评价也都很好，为什么不能……”

“舟乐，”狮兽打断还想争辩的灰虎，皱起眉头，“听话。”

许瑞华开口时声音不高，每个字却像被仔细打磨过，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尾音里藏着压抑的沉郁，连指尖搭在膝盖上的力道都透着股紧绷——那是攒着满心关切，却又不得不板起面孔的认真。

灰虎握紧了拳头，抖了抖耳朵。

他依稀能听见楼下的欢笑声。

最终他还是忍住了情绪，没有爆发。

“我知道了……”

看着面前有些垂头丧气的儿子，许瑞华起身，走到对方面前，轻轻撩了燎他脸颊处有些微长的毛发。

“妈不会害你，听话，去洗个手，准备吃点西瓜，然后去厨房看看他们需不需要帮忙，干点活。好不容易回乡下，别像在省城一样天天窝在卧室和书房里，也要出来走走。”

“……好。”

“我先下楼了，你还没和你董阿姨聊过天，她一直想看看你，等一下洗完手下楼记得过来打声招呼。”

“嗯。”

许瑞华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变扭和闹小情绪时越来越简短的回答，但介于舟乐从未忤逆过自己和舟军国的要求，自然也没把对方的不满放在心上。

……

吱吱——

舟乐第三次起身，挪了挪凳子。

“诶诶诶，我说你屁股上扎刺了吗？一直坐不住是吧？”

饭桌上许建成看着舟乐如坐针毡的模样，忍不住问道。

舟乐尴尬地笑了笑，随即趁着其他人不注意狠狠剜了一眼大快朵颐的许建成。

站着说话不腰疼，左边是我妈，右边是一直盯着自己的陌生阿姨，换你你来试试？

“哎哟，早就听说你们家崽子长得俊，今天亲眼看了果然是标致的帅小伙啊。”

董秀丽上了桌目光几乎就没离开过身旁的灰虎兽人身上，那目光油腻腻的，不断流连在灰虎身上，弄得他有种衣服被看透了的感觉。

舟乐只能回以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如果不是这些年来在省城经过母亲熏陶养成的教养，他可能真的会忍不住怼这位过于大胆的阿姨。

“秀丽妹子也是回来看阿婆？”

“是啊，这么多年一直都在老公厂子那边，很少有时间回来，这不，刚好瑞华也回村，就顺路一起回来了。”

董秀丽的老公许瑞华和许建成都知道，是个满脸横肉但性格憨厚老实的熊兽人，经营着父辈留下来的工厂，做的是棉花生意，价格便宜质量也有保证，在赣省算是小有名气了。

“哎，阿乐，吃啊，怎么发呆呢。”

略微低垂着虎头的舟乐如梦初醒，抬起头，先是看了一眼安静吃饭的许瑞华，这才笑着对张怀英说：“啊，哦，那个，我刚刚在想题目，嘿嘿……”

按母亲在家的要求，吃饭是不允许说话的，但毕竟是在外婆家，外婆又是个健谈开朗的兽人，母亲便没有说什么，只是……

“说了多少遍，不要把筷子竖着插在饭里。”

“好了好了，瑞华你也是的，管那么多干嘛，城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别带到我这啊，你吃你的，别老唠叨他。”

“妈。”许瑞华眼中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但到底是没再继续说，只是用眼神告诫着直接上爪啃鸡腿的舟乐。

“来来来，尝尝这个，烧鹅肉，我亲自下厨做的。”许建成不由分说夹起一块红褐色蒸腾着热气的鹅肉给许瑞华，“舟乐，吃啊。”

“哎。”

“诶，舟乐现在大几了啊？”董秀丽瞅了半天，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插了一句。

“大二了。”

“那应该有二十一了吧？”

“二十二了。”

“霍呦，那可真是老大不小了。”感受到其他人错愕和疑惑的目光，董秀丽心里咯噔一声，流着冷汗急忙补充了一句，“哈哈，我的意思是没想到舟乐都这么大了，想当初我怀孕的时候，瑞华还在读书呢。”

被董秀丽这样一说，许瑞华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放下筷子，问：“说起来，你家秋芬现在怎么样了？”

董秀丽脸上一抽，随即叹了口气：“还能怎么样，都二十五了还没个男人，唉……”

“看不上？”

“是啊，真是的，之前给她安排相亲那么多男人，一个都没兴趣，尽知道让我和她爸操心……”董秀丽狼眼一转，扭过头看着安静吃饭的舟乐，笑着问道，“对了，舟乐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啊？”

许建成粗眉微拧，抬眼看了一眼似乎很兴奋的董秀丽。

舟乐闻言耳朵猛地一缩，虎躯一震，只见他拍了拍胸脯，使劲咳了咳：“还……还没有。”

“喔，这样啊，说起来我家女儿和你差不多大呢，要是有你这种对象是，那死丫头肯定不会再挑三拣四的。”董秀丽笑容愈发灿烂，“另外问一下，舟乐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类型啊？是喜欢贤惠温柔的，还是……”

“行了行了，秀丽，别问了，这崽子平时忙着学习呢，”许瑞华夹了一条秋葵给舟乐，“来，多吃点绿色蔬菜。”

舟乐在心里松了口气，应了一声，继续埋头吃了起来。

“今天吃饭怎么这么乖？”许建成吐着酒气，挑眉问。

舟乐低着脑袋偷偷瞪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对了，瑞华啊，你家军国还在部队啊？”

“是啊，”许瑞华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工作太忙了，只有过年才会回家看看我和舟乐。”

“欸，我记得之前军国不是说让舟乐去部队吗？”

“我吃饱了。”

舟乐匆匆放下碗筷，朝众人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然后马不停蹄地跑上了二楼。

“诶诶，你还没喝汤呢。”

舟乐已经没了影。

董秀丽见状咯咯直笑：“好害羞啊。”

“还不是你问那么多。”许瑞华瞪了她一眼。

“今天是不是胃口不好啊，吃得好少，”许建成望着楼梯口，“刚才下来以后就看他整个人心不在焉的，好像不太开心？”

“会不会是菜不合胃口？”张怀英有些担心，毕竟今天的菜没有舟乐喜欢的豆角炒肉和番茄炒蛋，换成了凉拌秋葵和玉米鸡肉汤。

“得了吧妈，这烧鹅还不是一般兽人能吃的呢，这臭小子不吃算了。”许建成一边大大咧咧地说着一边又夹起一块往沾满酱料的狮嘴里塞。

怎么可能会开心……

楼上的舟乐叹了口气，整个虎没了骨头一般瘫在书桌上。

他都计划好了怎么样一步步把牧禾叔攻略，结果半路杀出个老妈，这下好了，连见个面都得靠牧禾叔主动来找自己了。

还有那个董阿姨，太吓人了，虽然没有直接问自己那个事情，但对方那么露骨的问题，还有话里话外聊的东西都往自己身上拐，目的也太明显了。而且关键是他根本就不认识好吗？人都还没见过就开始牵红线，虽然他不歧视黄花大闺女，但有这种催婚的母亲，舟乐多少替对方感到可悲。

烦死了。

“阿乐，等一下记得洗澡啊——”

外婆的声音透过木门传入耳中。

舟乐又叹了口气。

叔，我好想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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