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穆贞似乎很满意这安抚的效果，他并未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片刻后，见姐妹俩紧绷的身体明显松弛了些许，眼中的恐惧虽未完全消散，但已被巨大的茫然和难以置信所取代，他才缓缓收回伸出的手，声音更加温和，带着一种长辈般的慈爱：“现在，过来一些，让朕好好看看这上帝赐予永恒之城的双生明珠。”

　　在利奥无声却充满庇护意味的目光示意下，安吉拉鼓起毕生的勇气，轻轻拉着妹妹冰凉的手，向前挪动了一小步，又一小步，每一步都如同踩在云端般虚浮。直到距离铁穆贞的白马仅有咫尺之遥，她们甚至能闻到马匹身上淡淡的汗味和皮革的气息，能看清铁穆贞那修剪整齐的虬髯下刚毅的轮廓线条。她们身上那股清雅苦涩的石榴花香水味，此刻变得清晰可闻。

　　铁穆贞微微向前倾身，高大的身躯在白马上投下安全的阴影。他那双阅尽沧桑、此刻却充满温和笑意的眼睛，仔细地端详着两张几乎完全相同的脸，如同欣赏一件稀世珍宝。片刻后，他做出了一个令在场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却又在他温和态度铺垫下显得无比自然的动作。

　　他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长者对珍贵晚辈的祝福与喜爱的姿态，伸出宽厚的手掌，极其轻柔地、带有仪式感地，分别捧起安吉拉和朱莉亚低垂的脸颊。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带着一层薄茧——那是掌握权柄和缰绳留下的印记，却没有丝毫粗暴。在姐妹俩因这突如其来的接触而再次紧张得几乎停止呼吸时，铁穆贞微微低下戴着白缨战盔的头颅，极其庄重而温情地在安吉拉的左颊上，轻轻印下一个吻。那吻如同羽毛拂过水面，一触即离，没有狎昵，只有纯粹的、带着古老东方礼节的尊重与祝福。接着，他转向朱莉亚，同样在她右侧冰凉微颤的脸颊上，印下了同样轻柔、充满祝福意味的亲颊礼。

　　“愿永恒的安宁与喜乐伴随你们，如同这清新的芬芳。”铁穆贞松开手，带着一丝赞赏的微笑，温和地说道，显然指的是她们身上那独特的石榴花香，“这是来自东方皇帝的祝福。”

　　安吉拉和朱莉亚彻底僵立在原地。脸颊上那轻柔一触带来的温热感，如同烙印般清晰无比，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冰冷恐惧。那温热的触感，那句温和的祝福，那充满敬意的姿态，与她们从小到大所承受的嫌恶、躲避、以及那些关于东方恶魔的恐怖传说，形成了天壤之别的巨大反差。巨大的冲击如同海浪般拍打着她们脆弱的心灵堤岸，让她们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一种纯粹而汹涌的茫然与难以置信的冲击感。泪水终于再次涌出，不再是恐惧的泪水，而是一种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混杂着震惊、茫然、以及一丝微弱到连她们自己都未察觉的、名为“被接纳”的暖流的泪滴，无声地滑落她们的脸颊。

　　利奥适时地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仿佛在展示家族精心珍藏的另一份价值：“陛下，美第奇家族的教养从不局限于财富与虔诚。安吉拉小姐精通布面油彩与石木雕刻，她的圣像画曾被家族敬献于城中的圣母百花大教堂，其笔触之细腻，情感之虔诚，可与古代大师传世之作比肩。朱莉亚小姐的歌喉，则被誉为夜莺遗落在尘世的碎片，足以令花之都最负盛名的乐师汗颜。”

　　铁穆贞眼中那温和的笑意瞬间转化为毫不掩饰的赞赏光芒，如同艺术家发现了稀世璞玉。“哦？”他身体微微前倾，兴趣盎然，目光在姐妹俩带着泪痕却难掩精致的脸庞上来回扫视，“绘画与雕刻？歌剧咏叹？妙极！妙极！”他朗声赞叹，声音中充满了由衷的喜悦，“朕的大国之中，亦不乏潜心于丹青、沉迷于雕琢、或醉心于丝竹管弦的东方才俊。朕向来推崇艺术之沟通人心、跨越藩篱之神力。”

　　他的目光灼灼地落在安吉拉身上：“安吉拉小姐，朕有一个请求。”他语气郑重，“愿你能将今日——朕与尊敬的教宗阁下在此庄严城门下的会面，这象征着和平与秩序重建的历史性一幕——用你灵巧的双手，以油彩永久地留存下来。让后世子孙，得以见证此刻的庄严与恩典。”接着，他转向依旧有些恍惚的朱莉亚，声音更加柔和，带着期待：“朱莉亚小姐，朕期待在未来的日子里，能时常聆听你那如同天籁的歌喉，为朕，也为这座伟大的永恒之城，唱响和平与希望的乐章。你们姐妹，将成为永恒的七丘城与辽阔东方之间，最美丽、最动人的艺术桥梁。”他将“桥梁”一词说得格外清晰，目光中充满了期许。

　　铁穆贞的目光再次投向巍峨的城门，望向城门后那座沐浴在晨曦之中、沉默矗立着千百座建筑轮廓的永恒之城。他那深邃如星海的眼眸中，瞬间涌动起极其复杂的情绪——那是一种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彼岸的如释重负，一种面对岁月沉淀的宏伟造物油然而生的敬畏，一种站在历史十字路口、手握改变命运权柄的清醒认知，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似乎穿透了历史尘埃的深邃回响。

　　“永恒之城……”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回响，如同古老的编钟在胸腔中奏鸣，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仿佛不仅仅是对眼前景象的感叹，更是对自己漫长征服之路的回望与总结，“自遥远东方故土策马启程，一路行来，朕走过万里草原，踏过无数森林与平原，游历过无数城市与乡村，更曾策马登临覆盖着万古不化冰雪的巍峨群峰……”他微微停顿，仿佛在脑海中快速掠过那波澜壮阔的万里征程，每一个地名都对应着一段血火交织或文明碰撞的记忆，“所遇之人，无论贤愚贵贱，无论来历何方，谈及此城，莫不交口称赞其雄伟壮丽，其历史之浩瀚厚重，其精神之光辉不朽。今日，朕终得偿所愿，亲临其下，目睹其真容。”

　　说罢，铁穆贞的目光重新变得清明而锐利，转向肃立在一旁的哈斯巴图。这位前番与利奥谈判的使者，此刻身着深色丝绸袍服，料子光滑如水，在风中微微波动，映衬着他沉稳干练的面容。铁穆贞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果断：“哈斯巴图。”“臣在。”哈斯巴图立刻躬身，姿态恭谨而利落。“朕方才所谕旨意，三万勇士与三万南方女子之集体婚礼，事关重大，关乎军心民意，亦关乎此城未来之安稳祥和。此事，朕交付于你全权负责。相亲事宜，婚礼筹备，一应规制细节，皆由你与教会诸位枢机主教共同商定办理。务必使其井然有序，合乎礼法，既彰显帝国恩典，亦不失南方之习俗体面。”他的目光扫过那群依旧沉浸在巨大反差余波中的枢机主教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意味，“所需人手、物资，尽可调用。朕要看到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盛大婚礼，一场融合东西、昭示和平的盛典。”

　　“臣，遵旨！”哈斯巴图深深躬身，声音沉稳有力，透着办事老练的可靠感。

　　这时，利奥教宗再次向前一步，紫红教袍在风中轻扬：“陛下初临圣城，欲体察民情，洞悉此城千年脉搏，老朽愿为陛下前导，略尽地主之谊。”他的声音平和，却蕴含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代表永恒之城本身发言的权威，“至于哈斯巴图阁下所主持之盛典筹备事宜，吾教会诸位枢机主教，必将倾力襄助，共促其成，使此联结东西之盛事，亦蒙天主之祝福。”

　　铁穆贞的目光在利奥那如同古老磐石般沉稳的面容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微微颔首，朗声道：“如此甚好！有教宗阁下亲自导引，实乃朕之幸事。”他轻抖缰绳，白色战马再次迈开优雅的步伐，“请！”

　　利奥沉稳地转身，向着城门内深邃的阴影走去。铁穆贞策马，紧随其后。瓦尔基娅如同最沉默的影子，驱动马紧随铁穆贞右后侧半步，保持着精准的距离与守护姿态，冰蓝的眼眸警惕地扫视着城门洞内幽暗的角落，肩上巨大的狼皮披风在进入阴影前最后一次剧烈翻飞。亲卫铁骑阵列如同流动的钢铁壁垒，整齐划一地启动，马蹄踏在古老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威严的回响，如同给帝王的入城式打着节拍。

　　当那紫红色的教宗身影与身披龙纹暗红锦缎战袍的帝王身影，一前一后融入城门洞那深不见底的阴影之中时，一直如同石化般僵立在原地的安吉拉和朱莉亚，这才仿佛骤然被解除了定身的咒语。

　　“姐姐……”朱莉亚的手指依旧冰凉，却不再是因恐惧，而是被强烈的冲击所摄。她紧紧攥着安吉拉的手，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蚊蚋，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茫然和难以置信，“他……他刚才……吻了我们的……脸颊？”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没有被握着的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右侧脸颊上那仿佛还残留着温润触感的地方，仿佛要确认那并非幻觉。

　　安吉拉深棕色的眼眸里也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颠覆认知后的茫然无措，她望着那消失在城门幽暗中的帝王背影，还有他身边那位如同冰冷战神般的银甲女护卫，声音同样细微而茫然：“他……他一点也不像……不像传说里说的那样……浑身腥膻、茹毛饮血……”她努力回想着那些在阁楼里听过的、关于东方恶魔的种种可怕描述，再看看眼前发生的一切：温和的言语、尊重的亲颊礼、对她们艺术的赞赏……巨大的反差让她的认知几乎错乱，“他说话……甚至……甚至像个学识渊博的……学者？”

　　朱莉亚用力地点点头，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困惑与惊奇：“他笑起来……甚至还……有点好看？而且……他好像真的很喜欢我们身上的石榴花味道？还要姐姐画他？还要我去唱歌？”她仔细回忆着铁穆贞说的每一个字，试图理解这巨大的转变，“他……他好像真的……不觉得我们是魔鬼的造物？”这个问题，更像是问她自己。两人紧握着手，站在空旷了许多的城门前，任由寒风吹拂着她们深蓝色的天鹅绒裙摆和金线刺绣的鸢尾花，望着那吞噬了帝王与教宗身影的城门幽暗，久久无法回神。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马蹄踏过石板的回音，以及那温和话语带来的、颠覆性的暖意。传说中的东方恶魔，此刻在她们心中，已悄然崩塌，碎片之下显露出的，是一个充满智慧、温和、甚至带着某种奇异艺术气质与仁慈的……哲人王的面容？这形象的骤然转变，如同强光刺目，让她们一时难以直视，只能茫然地站在原地，消化着这足以改写她们一生认知的浓墨重彩的一刻。

　　“他说话，”朱莉亚又低声加了句，几乎是梦呓般，“好像……温温的……”安吉拉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妹妹的手，深棕色的眼眸里，那巨大的茫然深处，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晨曦，开始艰难地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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