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敲击着玻璃，发出沉闷而稳定的节奏，像无数细小的指节在轻轻叩问。已是深夜，野比家陷入一片沉滞的黑暗与寂静，白日里残留的柠檬洗涤剂气味和准备晚饭的烟火气都被这雨水的湿气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空荡房屋特有的、略带尘埃的凉意。

雪之下雪乃在冰冷的榻榻米上翻了个身。客房单薄的窗帘无法完全遮挡路灯昏黄的光晕，在那片朦胧的灰暗里，天花板的纹路如同交错蔓延的裂痕。

白天发生的一切在脑中无序地闪现：高架桥上姐姐阳乃打来的那通电话，母亲在听筒另一端冰冷的、关于家族责任的训斥，比企谷和由比滨结衣在图书馆门口“气氛融洽”的情景……这些碎片像淬了毒的冰针，反复刺穿着她试图构筑的心理防线。野比家这个临时的避风港，墙壁似乎也在这暗夜的寂静中变得稀薄，无法真正隔绝那些如影随形的压力与审视。

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海水，从脚踝一寸寸向上蔓延，缓慢而无情地挤压着她的胸腔。她猛地坐起身，黑暗中急促的喘息格外清晰。不能在这里崩溃。野比大雄就在隔壁，还有那个时刻可能从壁橱里滚出来的蓝色机器猫……她不能让自己完美表象出现一丝裂痕。

黑暗中，雪乃赤着脚踩上冰凉的地板，无声地推开客房的门。走廊里更暗，只有尽头厨房方向隐约透着一丝来自窗外路灯光线的反射。她像一缕游魂，沿着墙壁的阴影，朝着那点微弱的光亮走去。足底感知着地板细微的纹理和温度变化，冰冷的触感反而让她混乱的思绪获得片刻诡异的清明。

厨房狭小，弥漫着晚餐残留的味噌汤和米饭的气息。雪乃径直走向角落那个不起眼的矮柜——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瓶未开封的清酒。他当时带着歉意对雪乃说：“晚上要是睡不着，或者觉得照顾大雄那小子压力太大，可以稍微喝一点……度数不高，助眠。”。

柜门拉开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雪乃的目光扫过那些素雅的瓶身，手指掠过冰冷的玻璃瓶壁，最终停留在一瓶标签略有磨损、显然曾被多次打开的瓶子上。她将它取出，瓶身带着一种被人反复摩挲过的温钝感。没有酒杯——她也不需要。她旋开瓶盖，几乎没有犹豫，仰起头，对着瓶口猛地灌下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辛辣感瞬间在口腔和食道里炸开，像吞下了一小簇燃烧的荆棘。她猝不及防地被呛到，压抑着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膀在黑暗中无声地起伏痉挛。泪水生理性地涌上眼眶，带来灼热的刺痛。她靠在冰冷的冰箱门上，急促地喘着气，辛辣过后，一丝奇异的、类似麦芽的甘甜开始在舌根处弥漫开。

这不是她熟悉的味道。无论是父亲书房里昂贵的单一麦芽威士忌，还是家族晚宴上点缀用的香槟，都与手中这瓶廉价清酒的粗粝截然不同。它带着一种平民生活的烟火气和直白的力量感。她再次举起瓶子，这一次，喝得慢了些，任由那带着烧灼感的暖流滑入胃袋，然后像墨汁滴入清水般，迅速晕染开一片扩散的温热。

第二口，第三口……身体的重量似乎变得模糊了，脚下的地板不再那么冰冷坚硬，绷紧的神经末梢如同被浸泡在温水中，一种奇妙的松弛感沿着脊椎缓慢攀升。那些白日里尖锐的压力轮廓开始软化、旋转、溶解。理智构筑的城墙在酒精的侵蚀下，一块块剥落。她微微晃了下头，厨房昏暗的角落里，似乎有深紫色的紫阳花残影在旋转摇曳——那是白天庭院里被暴雨打落的、陷在泥泞中的花瓣。

她扶着冰箱门站直身体，视线投向走廊深处，那扇紧闭的门后。一种被酒精放大的、无法言喻的牵引力拉扯着她。脚步有些虚浮，像踩在厚实的棉花上，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地朝大雄的房间挪去。每一步，都伴随着胸腔里沉闷而巨大的回响。

门缝下没有透出光亮。她停在门前，手掌轻轻按在冰凉的门板上，似乎能感受到门后那个少年沉睡时散发的微弱热意。犹豫只持续了心跳漏跳的一拍，她便极轻、极慢地旋开了门把手，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门向内敞开一道缝隙，浓郁的黑暗和一种属于少年人卧室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淡淡的汗味、旧纸张、塑料模型，还有一种……属于成长中男孩特有的、微弱的荷尔蒙气息。这气味并不难闻，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与她房间里那种刻意维持的清冷截然不同。

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窗帘缝隙透入的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大雄的床靠墙放置，他整个人陷在薄薄的夏被里，像一团温暖的茧。雪乃屏住呼吸，赤着脚踩在地板上，悄无声息地靠近床边。

靠得更近了。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缕，恰好落在大雄的枕畔。他侧躺着，面向墙壁，眼镜被胡乱地摘下来，放在枕边一个恐龙模型的头顶。平日里总是乱翘的棕色头发此刻温顺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被子被他踢到了腰际，露出洗得发白的薄棉睡衣，领口敞开，锁骨和小片胸膛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他的呼吸均匀而绵长，胸口随着呼吸轻微起伏，嘴唇微微张开，唇角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可疑的晶亮口水痕迹，在月光下闪着微弱的光。

这副毫无防备、甚至有些邋遢的睡颜，与雪乃脑海中那个总是怯懦、笨拙、惹麻烦的小学生形象重叠，却又微妙地不同。此刻的他，安静得像个婴儿，剥离了所有社会属性赋予的标签，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沉睡的生命形态。雪乃的心跳在酒精的催化和这奇异的宁静中，变得异常清晰响亮，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耳膜。

她微微俯下身。

距离在无声中拉近。薄荷白桃的淡香（也许是残留的沐浴露气息）与清酒的甘冽气息交织在一起，混入房间原有的味道里。雪乃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少年沉睡的脸庞：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像是在梦中也被什么难题困扰；那浓密得不像话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那因为呼吸而微张的唇瓣，泛着健康的红色，唇纹清晰可见……

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她。像被最深沉的旋涡吸引，她缓缓抬起了右手。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如同风中的蝶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鼓噪，血液奔流的声音充斥耳际，混合着窗外单调的雨声，仿佛一场失控的潮汐。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犹豫和无法抗拒的探究欲，朝着大雄的脸颊缓缓靠近。

一厘米。半厘米。

指尖的凉意几乎触碰到少年温热的皮肤散发出的微不可觉的暖意时，她猛地停住了。

距离他微翘的睫毛，仅剩零点五厘米。

指尖颤抖得更加剧烈，清晰得能看清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的边缘在微弱光线下泛着的珠贝光泽。她能感觉到自己指腹的纹路，那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似乎都变得异常敏感，渴望着去印证那睫毛是否如同想象中那般柔软。只要再前进一丝，就能触碰到那片温热、柔软、毫无防备的领域。

酒精在血液中燃烧，混合着一种隐秘、禁忌的诱惑力。野比家这个小小的房间，这个沉睡的少年，此刻像宇宙的中心，散发着一种纯粹而强大的引力。她的手指悬停在那个临界点上，呼吸变得极其轻微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清酒残留的气息和少年身上干净又微弱的汗水味道。

内心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惨烈搏杀。理性在尖叫，冰冷的斥责如同冰川崩塌：你在做什么？雪之下雪乃！窥视、接近、甚至想触碰一个熟睡的小学生？这是何等堕落！何等不堪！你是雪之下家的女儿，是高岭之花，是完美的象征！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醉醺醺，像个可悲的偷窥者！

而另一种声音，被酒精浸泡得低沉而蛊惑，在她混乱的脑海深处低语：这里没有雪之下阳乃的嘲讽，没有母亲冰冷的指令，没有世人期望的目光……只有黑暗，只有寂静，只有这个对你一无所求、甚至有些依赖你的生命。他的体温是真实的，他的呼吸是真实的，他的毫无防备……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不会背叛的锚点。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感受那活着的温度，驱散你骨髓里渗出的寒意……

指尖在距离睫毛零点五厘米的空气中，剧烈地颤抖着，如同濒死的蝴蝶在挣扎。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味的腥甜，才勉强压抑住那几乎要冲破禁锢的触碰欲望。

目光贪婪地流连。她看到一滴小小的汗珠，正沿着大雄的太阳穴缓缓滑落，滑过鬓角细软的绒毛，留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湿痕，最终消失在耳边枕巾的褶皱里。他的喉结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大雄在睡梦中含糊地咕哝了一声，像是在梦呓。他的身体动了动，一只手臂从被子里滑出来，无意识地搭在了枕边，正好朝着雪乃的方向。那只手的手指微微蜷曲着，指关节泛着淡淡的粉色。

这个微小的动作，像一颗投入滚烫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了雪乃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唔……”一声压抑的惊呼猛地堵在喉咙口，她像被灼热的烙铁烫到般，猛地缩回手，巨大的冲击力让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冰冷的脚后跟狠狠撞在了身后书桌尖锐的桌角上！

剧痛！尖锐的疼痛从脚后跟瞬间窜上脊椎，如同冰冷的闪电击中大脑！这股生理性的强烈痛楚，竟奇异地压过了酒精的晕眩和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她僵在原地，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后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如同失控的引擎，随时要炸开。黑暗中，她惊恐地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床上依旧安然沉睡、浑然不觉的少年。他均匀的呼吸声，此刻如同最尖锐的嘲讽，回荡在她耳边。

她在做什么？

醉酒。深夜。闯入男生的房间。试图触碰……

巨大的羞耻感和自我厌弃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吞噬。胃里翻江倒海，那廉价清酒的劣质辛辣味猛地涌上喉咙口，带着强烈的呕吐欲望。

她猛地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强迫自己咽下那恶心的感觉。指甲深深陷入脸颊柔软的肌肤里，带来尖锐的刺痛感。她再也无法在这个房间里多停留一秒！像身后有择人而噬的恶鬼追赶，雪乃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踉跄着转身逃离。

脚步踉跄虚浮，慌乱中膝盖撞到了门框，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她顾不得疼痛，冲回走廊，几乎是扑进了自己那个冰冷、弥漫着尘埃气味的客房，“砰”地一声甩上门！落锁的声音在死寂的深夜里，带着一种绝望的决绝，如同断头台上的刀刃落下。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雪乃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般，软软地滑坐在地上。黑暗中，她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哽咽般的颤抖。她蜷缩成一团，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冰冷的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膝盖之间。

黑暗中，视野里只剩下那片模糊的月光光斑，和方才悬停在零点五厘米处剧烈颤抖的指尖残影。那零点五厘米的距离，像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分隔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鸿沟的那边，是少年沉睡的、毫无防备的温热呼吸；鸿沟的这边，是她无力挣脱的、冰冷而沉重的现实牢笼。

她缓缓抬起那只曾经试图逾越鸿沟的手，颤抖的指尖在冰冷的黑暗中蜷缩起来，用力地、反复地擦拭着自己冰凉的唇瓣，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致命的病毒。可无论怎么擦拭，那种强烈的、想要触碰活着的温度的渴望，连同那瓶廉价清酒的灼烧感，早已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

窗外，雨声依旧淅淅沥沥，冰冷而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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