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黄昏，总武高中的天台被染上一层迟滞的、仿佛凝固的橘红。风带着白日最后的余温，掠过空旷的水泥地，卷起几片零星的落叶，发出细碎的、近乎叹息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终结与开端交织的奇异氛围，如同杯中摇晃的廉价红茶，沉淀着无法言明的苦涩。

比企谷八幡站在天台边缘铁网投下的阴影里，双手深深插在制服裤兜中。他那双标志性的、缺乏生气的死鱼眼，此刻却罕见地没有聚焦于脚下城市的轮廓，而是穿透了某种无形的壁垒，直直望向远方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晚霞。喉咙深处传来干涩的摩擦感，每次吞咽都像咽下粗粝的沙砾。身后，那清晰可辨的、带着距离感的脚步声停驻了。

“比企谷同学，你找我有什么事？”

雪之下雪乃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冽，像冬日清晨冻结的溪水敲击卵石。比企谷能从中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被强行压低的疑惑，以及……或许是错觉，一丝比平日更不易察觉的松弛？他缓缓转过身，夕阳的金芒恰好越过建筑物的尖角，慷慨地泼洒在少女身上。她亭亭玉立，墨色的长发被微风撩起几缕，在光线下流淌着近乎完美的光泽。裁剪合度的总武高制服裙摆随之轻轻晃动，勾勒出笔直小腿的优雅线条，白皙得近乎透明，如同博物馆展柜里未经世事的骨瓷。

比企谷深吸了一口气，肺叶被天台高处略显稀薄的空气填满，带着铁锈和尘埃的味道。他强迫自己抬起视线，迎上那双即使在暖色调夕阳下也仿佛蕴藏着极地寒冰的蓝灰色眼眸。那里面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笨拙与挣扎，像一面剔透而冷酷的镜子。

“雪之下，”开口的声音果然如同砂纸磨过木头，带着他自己都厌恶的艰涩。但他没有移开目光，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支撑着他。“我……”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喜欢你。”

一瞬间，天台上的风声似乎都停滞了。

雪之下雪乃的瞳孔，清晰地收缩了一下，如同受惊的猫。那细微的变化稍纵即逝，快得让人怀疑是光影的戏弄。她精致的下颌线条似乎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种近乎完美的、拒人千里的平静。只有指尖，那修剪得圆润整齐、泛着健康珠贝光泽的指尖，无意识地捻住了深蓝色裙摆的一角布料，指关节微微用力，留下几道细微的褶皱痕迹。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比那喧嚣的蝉鸣更令人窒息。夕阳的暖意似乎无法穿透她周身无形的冰壳。

终于，她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拉了一下，形成一个绝非愉悦、而是带着审视意味的弧度。

“比企谷同学，”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你的告白方式还真是缺乏创造性。毫无新意。”

比企谷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肌肉抽搐的表情：“我知道。但这或许就是我唯一的‘风格’。”他顿了顿，像是在积蓄最后一点勇气，“或者说，是我唯一能给出的、不掺杂谎言的形态。”

雪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评估他话语中的纯度。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扫过他微微汗湿的鬓角，掠过他紧抿的嘴唇，最终落回他写满疲惫却异常执拗的眼睛深处。时间无声流逝，秒针的嘀嗒在比企谷的耳中被无限放大。

然后，他看见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小得如同花瓣飘落水面激起的涟漪。

“好。”

“……好？”比企谷下意识地反问，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心脏猛地揪紧，血液涌向大脑，带来一阵眩晕感。

“嗯。”雪乃的回应简洁得如同刀锋划过纸张。这一次，那嘴角的弧度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度，几乎难以察觉，却像投入冰湖的微小石子，在他心底激荡开一圈难以置信的涟漪。“我接受。”

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反而是一种巨大的、近乎失重的茫然瞬间攫住了比企谷。他张了张嘴，喉头滚动了几下，那些预先排练过无数遍的、笨拙或真诚的话语，此刻全都堵在喉咙里，像一团温暖的棉絮，柔软却无法发声。最终，他只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短促的、几乎被风吹散的应答：“……嗯。”

两人就这样无言地并肩站立在染血的夕阳之下，任由暮色将他们逐渐拉长的身影涂抹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那影子交叠着，却又泾渭分明，如同他们此刻的关系——一个无法被清晰定义的开始。

当晚，夜幕彻底笼罩了千叶县的住宅区。野比家的门铃响起时，带着一种打破日常宁静的突兀感。

“哟！大助！真是稀客啊！”比企谷 松造 ——比企谷八幡的父亲，拉开玄关的门，脸上堆满了惊讶与熟稔的笑容，顺手拍掉了围裙上沾着的面粉。他身材微胖，笑容带着中年男人特有的、略显油腻的热情。

站在门外的野比大助，野比大雄的父亲，手里拎着一瓶包装算不上高档的清酒，脸上挂着社交性的微笑，眼下的乌青却泄露了长途奔波的疲惫。“松造，打扰了。这不，明天又要出差半年，临走前想着找你聊聊，喝一杯。”他熟门熟路地脱下鞋子走进屋内，将清酒放在小小的餐桌上，空气中立刻弥漫开淡淡的米酿酒香。

“哈哈，想喝酒就直说嘛！”比企谷 松造 爽朗地笑着，从碗柜里拿出两个小瓷杯，动作麻利地斟酒，“来，先干一杯！多久没一起坐了！”

清脆的杯沿碰撞声后，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野比大助放下酒杯，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也淡去了，被一层深重的忧虑覆盖。“唉，还不是家里那小子。”他揉着眉心，“这次出差时间长，玉子（野比玉子，大雄母亲）娘家那边也临时有事，实在抽不开身。大雄那孩子……别说半年，我怀疑他一个人待三天，厨房就得变成火灾现场，或者干脆把自己饿晕在漫画堆里。”

“大雄啊？”比企谷 松造 抿了口酒，脸上露出一种长辈特有的、混杂着宽容与无奈的神情，“那孩子是有点……嗯，随性。不过挺单纯的，心肠好。”

“随性？”野比大助苦笑，像是听到了一个过于温和的形容词，“他是能把‘煮开水’这种指令理解成‘把水壶放在煤气灶上然后打开煤气走开去看漫画直到水烧干壶底熔化’的天才！懂事？我宁愿他笨一点但能照顾好自己！”他又灌了一口酒，仿佛那灼烧感能驱散心头的烦躁。

就在这时，木质楼梯传来轻微的吱呀声。比企谷八幡走了下来，手里还握着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半边脸。他平日里那副厌世般的死鱼脸上，此刻罕见地挂着一丝若有若无、几乎不易察觉的轻松，嘴角的线条也比平时柔和了零点几毫米。

“哟，八幡！”比企谷 松造 立刻捕捉到了儿子这微妙的情绪变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带着戏谑的语气调侃道，“难得看你心情不错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捡到钱了？还是……有什么好事？”

比企谷八幡脚步顿了一下，轻咳一声，试图将那点外露的情绪压回惯常的冷漠面具之下：“没什么，只是解决了点……事情。”他的声音刻意放得平淡。

“事情？”比企谷 松造 可没那么容易被糊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身体微微前倾，“能让你露出这种……嗯，‘如释重负’表情的事情，肯定不一般吧？说说看？”

野比大助也放下了酒杯，饶有兴致地望向这个性格独特的后辈。

比企谷八幡的视线在父亲和大助叔叔之间游离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着什么。他下意识地用拇指摩挲着手机冰凉的屏幕边缘，最终，一丝几乎可以称之为“得意”的情绪，极其微弱地掠过眼底。他微微抬起下巴，语气依旧保持着刻意的平静，但其中蕴含的信息量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我有女朋友了。”

“什么？！”

两个中年男人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眼睛瞪得溜圆，酒杯差点脱手。比企谷 松造 更是夸张地掏了掏耳朵，一脸难以置信：“谁？！该不会是……那个总是跟你一起搞什么社团的……”他试探性地拖长了尾音，目光紧紧锁定儿子。

比企谷八幡点了点头，肯定了父亲的猜测，然后清晰地说出了那个名字：“雪之下雪乃。”

“雪之下家的女儿？！”野比大助的惊讶程度显然更高，他放下酒杯的手都有些不稳，“总武高那个……传说中的‘高岭之花’？那个门门功课顶尖、家世好得吓人、漂亮得让普通男生连搭话都不敢的雪之下雪乃？”他的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嗯。”比企谷八幡再次点头确认，简单的音节里却蕴含着一种无需言表的、“看，我就知道你们会这样”的隐秘成就感。虽然他极力掩饰，但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眼底深处闪烁的光，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好小子！”比企谷 松造 猛地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力道之大让比企谷八幡趔趄了一下，脸上的得意差点没绷住，“真行啊你！不声不响的，居然能把那种级别的女生追到手了？快跟老爸说说，怎么做到的？是不是用了你那套‘孤独哲学’把人绕晕了？”他笑得见牙不见眼，仿佛儿子中了头彩。

比企谷八幡有些不耐烦地避开父亲过于热情的手掌，习惯性地耸了耸肩，将功劳归于那个承载了无数荒谬与真实的地方：“侍奉部的功劳吧。”

“侍奉部？”野比大助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眼中瞬间燃起新的光芒，如同在迷雾中看到了灯塔，“就是你说的那个……专门帮助别人解决问题的社团？雪之下小姐是部长？”

“嗯，”比企谷八幡简单解释，“算是校内一个……比较特殊的互助组织。”

野比大助猛地一拍桌子，那瓶清酒都跟着跳了一下，杯中的液体剧烈晃动。“那正好啊！”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了一个度，困扰了他一整晚的难题似乎瞬间找到了完美的解决方案，脸上焕发出兴奋的光彩，“既然雪之下小姐这么可靠，能力这么强，又是侍奉部的部长，不如——”

比企谷八幡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眉头下意识地蹙紧：“等等，野比叔叔，你的意思是……”

“让她帮忙照顾大雄半年！”野比大助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句话，像是敲定了某个重大商业决策，脸上满是豁然开朗的轻松，“就这么定了！简直是天作之合！有雪之下小姐看着，别说半年，就算一年我也放心了！八幡，你可要帮叔叔好好说说啊！”

比企谷八幡：“……”

他张了张嘴，看着父亲一副“这主意真棒”的赞同表情，再看看野比大助充满期待和信任的眼神，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这绝对不行”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夕阳下的告白所带来的那点微弱的、混杂着成就感的轻松愉悦，瞬间被眼前这个荒谬绝伦却又“合情合理”的委托击得粉碎。雪之下雪乃那张清冷绝尘的面孔在他脑海中浮现，如果她知道因为和自己交往，就要被“委派”去照顾一个生活自理能力为零的小学男生……比企谷八幡的后颈，莫名地窜上一股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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