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暮色四合，我在离开山间的路途上时不时会仰望天空，赤红色逐渐褪去，替换为深邃的蓝紫，稀疏的星点从中浮现，越发密集，直到漫天时，天已经黑透。而我也已经站在城镇门口，建筑群中灯火通明，不时有村民从我身旁经过，像是背着农具或作物回程，他们好奇地望着我，大多都试图朝我打招呼，或许是有些出于羞涩，我只是朝他们点点头。

一些幼兽相互牵着手，气喘吁吁地从另一条汇入主道的田埂小道跑来，一路欢笑着，手上抓着看起来是由田间常见的简陋材料制成的玩具。他们很快注意到我停在入镇的牌坊之前，疑惑地歪着脑袋，用一口夹杂着幼儿口齿笨拙的方言，你一言我一语地朝我发问。他们似乎并不怕我这个显然不属于此处的外乡人，一只胆稍子大，看起来年龄也是他们之中最为年长的小牛，赤膊着上身，如同这个小帮派的首领。甚至上手开始扯我的裤腿，他掰开我的爪子，一双深黑纯净的眸子朝我投来一道无比惊奇，艳羡的目光。

另一只较为拘谨的雌性小牛像是他的妹妹：“你好，先生，看样子您是从外国来的旅人吧……”

雄牛大叫道：“狮子！是狮子兽人！我见到真的了，不是绘本上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狮子……看这胡须！那么长……都长到脖子上了，好厉害……”

我有些不知所措，任由着他们将我团团围住，由于方言口音的干扰，令我这个初学者无法很及时地理解他们的话语，只能大概知道他们似乎对我的种族很惊奇。

见小牛已经率先上手，而我只是尴尬地笑着，并且不自觉地有些顺从地俯下身子任这些孩子玩闹，随从的幼猪和几只早已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吐着舌头的幼犬纷纷围了上来，顿时间好几双爪子在我的身上摸索来摸索去，令我直发痒，但这些幼兽都太小，我不敢有太大动作，生怕伤到他们。

黄色毛发的犬兽人捏住了我另一只爪子，相当卖力地握着我的手指，将它掰开来，甚至按压我的爪节，使得原本收起来的爪尖暴露出来，他惊呼道，“老天爷，这爪子实在太大了吧，还有这个指甲……”

我不想划伤他，迅速将爪子抽了回来，幼犬站在原地，几乎眨眼之间大眼之中就泛起了泪光，一个极其不甘，委屈，苦苦乞求的表情出现在那张稚嫩的脸上，直直地望着我。我几乎被吓呆了，只好有些结巴地朝他解释这个行为的危险性：“孩子，你听我解释——”

但另一个倔强的声音打断了我，我侧身看，是一开始就扒到我的身上来的那只少年小牛。他嚷嚷道：“啊啊啊！胆小鬼你！你不许碰狮子，这只狮子是我先发现的！他是我的，你们都不许碰！”

唯独这一句扯着嗓子竭力喊出的话我很快就理解了。我哭笑不得，准备朝这些孩子询问清楚以结束这场闹剧。这个镇子虽然在地理环境上与其他的主要城市相对独立，但是本身的规模也不小。已经入夜，但并没有人声寂静的趋势，反倒街道开始将灯点得通明，整座城镇在周遭的漆黑一片之中独自明亮，就像平原之上一粒孤独的萤石。即使是现在还没有进入城镇之中，我都能感觉到那边的市集逐渐热闹起来的气息，似乎是结束了一日劳作的人们纷纷焕新面貌，上街享受一段惬意的时刻。

不说好奇是假的，但无论如何，我今夜要在此处落脚，率先应该找到客栈，如果在这里耽误太久就不好了。这么说的话，朝这些孩子们问问怎么样，虽然并不太抱有希望，但与幼兽的交流我似乎能规避某种和这里的百姓谈话时都会感到的压力——事实上，他们都很热情，甚至有些太过热情了。我想这没什么不好，但我需要时间适应。

我暂且不管那些在我身上恣意妄为的小小的兽爪，略微俯身，以示友好地朝那位从刚才起就在吵闹的雄性之后的雌性小牛试图询问，她有些紧张，从头至尾都用双手纠结地捏着自己的素裙的摆角，不时出言劝阻那些雄性过于兴奋的行为。事实上，我面对小孩并不熟练，笑容总是相当生硬，但顾不得那么多，我开口道：“小姑娘，如你所见，我是个旅者。初次到访，对此地并不熟悉。你是本地人吗？”

但令我没想到的事，在我主动搭话之后，她先是略微有些惊讶，随后变得相当高兴，兴奋地回答：“是的，先生，我是本地的，就是眼前这个小镇！”

虽然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从她回答我的态度上来看，我稍微有些惊异于她信任他人的速度，对于一个外来的陌生访客，几乎没有任何警惕心。但我的分心并没有持续太久，我抓紧奇迹，接着朝她大厅：“哦！那太好了，那么想必你一定对这里很熟悉吧。”

我觉得自己的话有些生硬的好笑，但是似乎恰恰是这种极为赤裸的诱导性的对话，对孩子而言特别见效，只见她立马站直，那小小的骄傲的头颅高高仰起，拍了怕胸脯：“是的，先生您需要什么去什么地方，我都能带您去！我们帮派在镇里活跃了好几十年了！几乎对每个角落都了如指掌，可以说，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宜堰。”

我认真的听着她的话，以至于耳朵不自觉的抖了抖，幼兽的注意力总是敏锐却容易被新奇的东西吸引走，于是她便一直毫不掩饰目光地盯着我的耳朵看。此时，有什么顽皮过头的东西不仅仅满足于用爪子扯我的衣服了，趁着我和她对话的略微俯身的契机，那位自称我的发现者的小牛已经连蹄并用，爬到我的背上。然而那并不算什么过分的重量，这些小孩也玩我玩得不亦乐乎，便决定暂时随他们去了。

帮派？数十年？望着眼前天真的孩童大言不惭地说着些可爱的话，我不禁在心底发笑。随后我注意到她提到的地名，回想起刚刚令我驻足的牌坊上的完全难辨的书法字，没想到是这两个字，说到底……虽然那样写起来确实很威风，但完全看不懂，不是失去原本的意义了吗，真是搞不懂这些东方人。

“那么，您需要什么呢？”幼兽兴奋地问道，眼底闪烁着光芒。我便诚实地想要发问，但此时，我才发现我的脸颊一侧忽地传来拉力，很快就变成两侧——那头牛正扯着我的鬃毛玩。见状，身前的小女孩似乎变得有些气愤，她大叫着，挥舞着手臂，将脚跺在地上，似乎很着急：“大满！你在干什么！从这位先生的身上下来！你……你！太没礼貌了！”

幼小的雌性越说越急切，声音开始颤抖起来，夹杂着细嫩的抽气声，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快要急哭了，连忙安慰她。“哦，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我不介意……”。但刚说完我就后悔了，因为我清楚地感觉到话音刚落，各种作用在我身上的探索的爪子，和我背上的顽童的动作更欢了。一瞬间，我甚至感觉到一只手抓在了不该抓的部位上，我全身一惊，几乎从原地跳开。

我的耳朵被这位小女孩称作大满的人肆意地揉搓，这令我感到很痒，脸部的表情变得怪异了起来，随后，意外地她不再抽泣，反而扑哧地一声破涕为笑了起来。稚嫩的声音里面浓浓地蕴含着笑意，她继续问道：“所以，先生您需要什么……”

“呃，我是说，我今晚需要一个住的地方，就是客栈……还是驿站……？暂住一晚。”

听清我的诉求以后，她显得更加高兴了，摇摆着身子，小小的蹄子在地面上跺起了尘埃，她蹦蹦跳跳的告诉我：“太好了！先生，我家里就是经营客栈的，先生不嫌弃，可以赏光来入住一晚。这样，我直接替您带路吧！”

真是太巧了，我心想，这下省了太多四处打听的功夫。今天所走过的脚程也并不少，我已经很累了，原本就不打算为了节省那么几两的银子四处比价，高兴地想着，我便请她带路。并顺口问了些别的情况。

“先生您放心，我父母良心经营许多年，口碑一直很好。而且距离此处也不远，进入镇口前面左转便是，您舟车劳顿，若是需要烹些下酒菜解瘾，又或是需要洗浴，都可直接吩咐。对了，我的名字是小满，那是我的哥哥大满。”

我有些惊讶于眼前这位年纪看起来显然小得多的幼兽为何如此头脑清晰，举止得体，言谈成熟。再想想现在还在我的后背上不亦乐乎的那位……我觉得这真是很有趣的一对兄妹。

于是我便顺着她的引领，转身往镇内走去，稍稍用了些力气挣脱了幼兽们的包围，但随后他们还是跟了上来，至于身上的大满，他似乎仍然不愿意从我的身上下来，但我总不能佝偻着身子行走，于是便抽出一只手在身后扶住他，将他背在身上。然而在外人看来，就是一个外国人拖着一群小孩在街道上行走，很难不令人感觉可疑，按照小满所说，这段路确实不是很长，但在这几分钟的行走之中，我已经感觉到无数道奇怪目光掠过我的身体。手捧货物的雌性，经过的肩上还挑着挑担的小贩，聚在一处谈着天的老者们，无一例外地歪头盯着我。而我也只好冲着他们赔出一个略微尴尬带有歉意的笑。

道路被扫的很干净，两侧各种炫目的光源甚至能在那之上产生反光。夹道两侧的绝大多数建筑都是木制的，统一地随着东方建筑在这个地区的风格，而又随着不同的功用巧妙地变化，褐柱栋立，陈梁横亘，青瓦鳞次栉比，苍老而稳重地铺展延伸，成塔成楼。飞檐斜逸，在或密或松的市井空中相互交错，分割街上几乎亮如白昼的橙黄温暖的烛光。晚风穿街而过，拂过我好奇的面庞，将远处市集的喧嚣吹到我的耳中。我注意到户户外挂着的雕纹的灯笼和琉璃彩灯旋转切切，在整条街间照出细颤的流光溢彩。

我原本以为，离开秦岭山区，首次到达的这个名为宜堰的小镇仅仅是一个稍大的村庄，但现在看来，它的繁华程度超乎我的想象，称作镇子还是有些小瞧了，这几乎可以算作比较小型的城市了。我对此惊讶，但更多的是兴奋——我很迫切地想象即使是边缘的小镇都达到这种程度，那这个国家的都城将会是怎样一副恢宏的模样……我不禁感慨，我已经旁观了整个星球文明生长了如此多个年月，即使局部的倒退也丝毫无法阻挡总体的进程，与现如今的这一座小城相比，当初被认为是最繁华的欧洲王国的那些都城都稍显逊色。那么未来……

每间商铺都令我无比好奇，货架上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品类，无一例外都是我未曾见过的东西，我无法抑制思忖它们的功用，有些走神，直到脚步踢在街道某处地砖凸起的一角，脚爪生疼，我踉跄地闪向一旁。身前传来小满银铃般的笑声，她说走路最好还是专心些。

走了没多久，我忽然意识到，虽然这些幼兽仍然不放弃地围着我，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便安分了许多，不再卖力地在我身上摸来摸去，而是都牵着我空闲的那只手的爪指或者是衣摆，似乎真的把我当做了他们的监护人。我好奇是什么让他们对我的身体失去了兴趣，便继续张望街道。很快，我嗅着晚风的鼻尖之上落下了一丝温暖，略带焦香的甜腻气息，在一众草药的多样但陈旧的气味，以及菜馆内的酒饭香中显得特别而巧妙。我籍此，低头观察身边的孩子们的视线，发现他们无一例外地是在望着同一个方向，循此往前，很快就发现了那道甜香的来源之处。

走到店面之前，那些捏着我手指的小小的爪子已经蠢蠢欲动了，我莫名觉得内心有些高兴——即使这样他们还要牵着我的手吗？看来这里面卖的东西也不怎么样嘛。很快我就被自己某种争夺幼兽兴趣的好胜心逗笑了，望向店内，很容易便弄懂这些幼兽们都在心心念念着些什么——裹着头带的老獾正卖力地捣弄着热腾腾的金黄的糖浆，伸出街道外的布包上环绕着插满山楂串，但并非普通的山楂串，它们裹满了晶莹剔透的已然冷却的冰糖，极具诱惑力的脆感的光滑糖面反射着光泽；

正中的长形货架上，已经架好的各种形状的手工糖制品纷繁多样，花草鱼虫鸟兽的图案应有尽有，很容易便猜到是用软化的糖浆绘画好再冷却的，但我还是为店家能想出这样的营销方式而感到敬佩；

展示着的还有裹着如细雪一般的椰香蓉糖的奶香方糕，形状不规则但看起来颇有嚼劲的乳白麦芽糖砖，有龙须一般散出万千缕银丝看起来令人遐想其口感的酥糖。整间店铺几乎是倾泻一般朝着街面散发着甜腻，醉人的蜜糖气味，就连居民经过时都不住踌躇，仿佛被此地的魔力黏住了一般。我并不那么爱吃糖，勉勉强强抵挡住了诱惑，但这些对于幼兽来说，几乎是致命的……无法自拔已经直接写在了他们的脸上，但令我疑惑的是，为什么都看着我。

“哥哥，我们能买点糖果吗？平时父母都不让我们吃，我真的很喜欢冰糖葫芦，求您了。”

我有些意外，这些小孩都怎么回事，这是把我当成什么了……但数双乞求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我，幼犬的耳朵纷纷后耷，原本摇的相当欢乐的尾巴也犹疑着下垂了。那些稚嫩的眼神几乎要撬开我的嘴，从中挖出一个行字，再一次地，我被幼兽打败了，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腾出手伸向夹袋，掏出钱袋，倒出几钱，放在爪子里准备分给他们。

……

“什么？不，我们不需要哥哥你的钱，我们自己有钱！”幼兽疑惑地望着我的爪子，推开了。

“那你们要问我干什么……”我疑惑地将钱放回，抹着快要渗汗的炽热的额头。

“那就是可以了！谢谢哥哥！”幼兽一齐欢呼着，几乎要跳起来，身后的小孩甚至直接在我的屁股后面给了我一个相当卖力的拥抱把我推搡一番以后，大多都兴奋地冲向糖果铺，七嘴八舌地围着抹着汗的慈祥的老獾，将那些攥在手里许久的铜钱塞过去，换得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商品。没一会，纷纷手持着得意的战利品，舌头一刻不停地贪婪享受着，走回到了我的身边，相当自然地，又占据了我的爪指和衣摆。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等他们买完回来。

我朝自己苦笑着，便继续开始走。来到街角，小满说再转过去，没两步就到他们家的客栈了。此时我忽然发觉，挂在我身上的那个东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尤为安静，即使是刚才经过糖果铺，他也毫无动静。小小的身躯毫无防备地伏在我的背上，呼吸平稳，显然是睡着了，一双手臂搂在我的脖颈上，似乎还有意地埋在我的鬃毛之中，享受着这一大团的毛发带来的温暖。

这家伙……难道他们不知道狮子也是相当危险的捕猎种族嘛……但这样也不错。

但很快，我的耳朵就听到一阵突兀的吆喝声，就在街角前的不远处。但很快，我发现并不是什么吆喝，而是呼唤，这个有些焦急的雌性的声音内混杂着哞叫，而呼唤的内容也相当的耳熟——大满，以及小满。

“噢，不好，爹娘在找我们了，今天回家太晚了些。先生我们走快些，否则爹爹要生气了。”小满惊呼道，迅速地向前走去，我也只好加快脚步跟着她。不知怎地，我很能理解这种紧张，甚至有点带入到这群将要被责备的顽皮幼兽的角色之中。

转过街角，很快就可以看到，在巨大的，伸出街外的竖式招牌的“福禄客栈”之下，一雌一雄的两只水牛正逡巡着，四处走动。身材矮小围着颜色暗淡的素布裙的妇人撸起袖子，鬓发干练地用蓝带束起，正颇为焦急地走动，不时往街两侧张望，眼底映出担忧：

“小满——”

而另一位较为高大……不，是太过高大的雄性，顶着一对显眼的巨大盘角。身材健壮，汗衫前敞，强壮的胸腹正随着不言而喻的愠怒而起伏。他的手正里捏着一小条看起来就不祥的细藤条，怀抱着双臂，正站在街头。他似乎没那么焦急，但那张粗犷的脸上颜色并不好看，眉头紧皱，粗眉挑起，散发出一只尤为质朴，尤为纯粹的对幼兽的威压感。

我心里想：这就是大满小满他们的父母吧……天哪，看起来今晚这两位调皮的小孩要难过了。

黄牛父母很快就注意到了我们，小满的娘亲立即朝我的方向赶来，而那位父亲也缓缓踱步朝我走来。但即使是隔着十几米远，我也能迅速地感觉到这位妇人锐利的怀疑目光在一瞬之间扫过了我的全身，显然，她不像这两位幼兽一般那么快信任我，但似乎很惊讶为什么会有一群熟悉的本地孩子死死缠着我。

她站到我的面前，难以置信地看了小满一眼，随后抱起胸，抬眼望向我。我余光瞥到站在一旁的小满，此时她低着头，似乎有些恐惧，欲言又止。此时，牛父也已经到来，他的面色相当阴沉，手臂上直连到手背的粗壮血管竟然肉眼可见地鼓动着，看得出来他压抑着相当的愤怒。

雄性伸出手，守护状地拨开站在我面前的妇女，威胁性地往前逼近了一步，更加凑近我。眼前的巨牛要比我高得多，宽阔的胸肌几乎要压在我的脸上，浓郁的汗味气息刺激地贯入我鼻腔。没有按捺本能的后缩，我侧起脸后退了几步。在因为沉默引发更多问题前，我打算赶紧结束这事实上还蛮有趣的闹剧，于是迎上了他质疑的目光，率先开口。

“你好？”

雄性不满地哼了一声：“为什么我的儿子和女儿在你手上？”

小满终于忍不住了，倔强地仰起头，忽地发出尖叫，将整个尴尬的场面直接打碎。令我没想到的是，这一尖叫居然将这头看起来危险无比的雄牛都镇住了，他原本眯起的眼睛忽地睁大了，那对毛发略有干枯的耳朵也奇异地垂下，慌张地将一旁的小满从地上抱起来。并相当无措地应用各种摇晃，抚摸脑袋，甚至是用那只湿润的鼻子朝着女孩的脸上哼气以试图安抚，原本那条竹条被冷落地扔在一旁，妇人也过来，配合地抚摸着小牛的背。我以为的严父形象在一瞬之间破碎，他急切且慌乱地朝小满不断地询问：

“噢，怎么了，怎么了，小满不哭。爹错了，有什么话告诉爹。”

“爹……我要喘不过气了……先放开我……”

从头到尾，我其实并不慌张。眼前有趣的一家不禁令我思考：但是他们的儿子不是还背在我的背上吗？在他们以为的，充满威胁的陌生人的背上酣眠着，就不担心一下这位吗。想到这，我不禁笑了起来。

但此时，似乎是因为小满的那声尖叫，我身上的大满被惊醒了。他猛地一颤，小小的牛腿在我的腰上夹了一下，随后按着我的脑袋，就像当成某个支撑物一样抬起头来，愕然地观察四周，很快就对上了父母的眼神。随后悻悻地想要离开我的背，我垂下一只手臂，好让他能顺利地抱着它滑下来，站到地面上。几乎一瞬间就被雌性伸过来的手扯走，妇人手里变出一根藤条，高高举起，不由分说地抽向他的屁股。

背景音被换成一声声嗷嗷哞哞的怪叫，小满也从父亲的怀抱里挣脱，装样子般的在一旁扯娘亲的裤腿，但并无实际劝阻。我相当认同，毕竟这个大满确实是活泼过了头，将我当成一整座小山一般游玩暂且不谈，只能说遇上的我是好人，嗯。

要是遇到别的陌生人也这样的话，那其实还是相当危险的，应有的教训还是得有。我微笑着将其它看热闹的，仍然贪婪舔舐着手里的美味糖物的幼兽遣散，告诉他们我要住下了，让他们各回各家。

“噢噢！那我们明天还能来找你玩吗！”

“不行。”

最后一只甩着尾巴蹦蹦跳跳的黄犬消失在街角。

或许是我对幼兽们友善的态度，令他们眼里的疑信减少了几分，牛父挑着眉，一如众多的东方人率先话题的率先开启：“……先生，居然是狮子吗？在我们这可真少见啊。”

我告诉他，我是外国来的旅者，经过几日穿越了山岭，现在到达这个小镇，需要找一家客栈借住一宿。但不料在镇口被一群幼兽缠住了，花费了些时间。听我介绍，小满高兴地在一旁补充，她拉扯了一下雄性的裤腿，邀功似地说明道：“是的，是的，这位先生要找住宿的地方，所以我带他到我们家来了！”

一旁的教育变得更激烈了，大满甚至开始窜逃，雌性嘴里低声骂着“没家教”“没礼貌”“让客人背你回来”一系列的话语。

牛父听闻，伸出宽阔的手掌，慈爱地在女儿的头顶上拂挲了一下。但我很早就发现，这位壮汉实际上应该担任的酒家的庖厨，从他身上几乎无法散去的香料，食材和烟火的气味，以及手上厚厚的老茧就能证明这一点。因此，可以预见到的，小满显然自己精心打理过的一对丸子头发型变得有些乱——她又没那么高兴了，只是在父亲的裤腿旁站着。

雄性笑着，列出一嘴有些泛黄的大牙：“哎呀哎呀。原来是要来住宿的贵客，真是有失远迎。不好意思，方才的态度有些失礼了。但希望您能理解，毕竟我们做父母的……”他比我高，因此有意地弓着脖子，垂头的向我示好。我笑着摆了摆爪子，阻止他接着解释下去，“明白的，明白的。我可以先到客栈里歇歇脚吗，走了一天，方才还带了一两刻的孩子，实在有些累了。”

“噢噢！好的，客官这边请。”壮汉爽朗地笑着，将身子侧向一边，伸手示意方向。引领我进入到那巨大牌匾的“福禄客栈”之中。我的眼睛迅速地捕捉到就在前厅中央的一张木桌，以及它配套的长椅。不等牛父多作邀请，便一屁股坐下了。脚踝的酸痛已经有些难以忍受，我放松了下关节。随后将沉重的行囊卸下到一旁，甚至压得木椅都吱呀作响。我将身子疲惫地压在桌子上，手中撑着脸。等待着一家子进入到店铺内，开始各司其职起来。壮汉撩开柜台一旁的泛黄布帘子，俯身进入像是后厨的地方。很快便听到起锅烧油的动静，随后一阵香料气息爆开来，在整间客栈内弥漫。妇人勒紧围裙的带子，走入柜台前开始翻找，壁柜上陈列着各种搪瓷酒壶，封口的红布上写着我不认识的各种酒名。妇人在一面挂牌子的木板上挑选了原本酒所剩无多的一块木牌，喜笑颜开地走了出来。

“感谢客官赏光，蔽店规模不大，房间不多，近逢节庆，镇内的外地人游至，原本还担忧没有上等房空余，但幸好还有一间。”说着，她走到我所在的桌前。将那块系着摇曳红穗的木牌，以及木牌上随附的一把钥匙递给我。“多谢您今日照拂我家小儿小女。您只用付普通房钱就行。并不捉紧，您可以在直到离去之前再结账都无妨。”

“客官有什么酒水需要吗？”妇人擦拭着别的桌面，一面问道。我微笑着回绝了，告诉他我并不喜欢喝酒……当然，在山上和镇抚喝的那些不算。

“那好吧，但——请不要拒绝我们提供的一些小菜，我相公已经在后厨准备了，需要您稍等半刻。”她眨了眨眼，微笑道：“他的手艺即使在全镇都颇有自信，劳烦您稍稍等待，赏脸一品。这是我们的一份谢意。”

我点点头：“好的，恰好我也有点饿了……闻着真香……”说着，我略有些陶醉地嗅了嗅越发浓郁的香味，辛辣咸香的熟肉……我已经好多天没正经吃过肉来了。

“久等了！”

恰好此刻，雄浑的声音声音响起，我看着雄性撩开垂帘，捧着一碟仍然飘散着丝丝烟雾的菜品走来，摆到桌前。不知是这壮汉力气比较大还是面前这碟肉确实份量不菲，碟子在放到桌面时却发出一声硿声。随后，壮汉拉开腿，豪爽地在我的对面坐下了。他二话不说，将手里捏着的一双筷子地给了我。

……好吧，我也该熟悉这东西的用法了。

望着眼前一大碟香气腾腾的肉片，无一不在边缘烫出恰到好处的金黄蜷曲的焦面，色泽橙褐诱人，火候恰到好处，椒段和蒜碎的香气被热油浑然彻底地激发，夹在著间，金色油光的肉汁从肌理之中溢出。我迅速地塞了几片到嘴里，极具嫩滑的口感又不过于松散，保有的嚼劲使得肉汁流泻的过程变得细致而令人印象深刻，吃下几片，唇齿留香，但丝毫不觉得韧或质老。我很想腾出一只空闲的手来夸赞一下面前的厨师，但我使用筷子仍不熟练，为了防范滑落，的左手不可避免地要在下方作一个呈接状的动作。

不知是不是我的样子实在有些滑稽，面前的壮汉大笑起来。随后招呼妻子取来一壶酒，熟练地取开酒盖，抓着放在桌子上。随后一扯，将整件上衣都脱了，又叠好放在一旁。虽然原本他那件袒开的汗衫能遮住的东西就不多，但此刻忽如其来地将整个上身赤膊出来还是有些令我意外，像石块一样壮硕坚硬的胸肌和覆盖厚厚脂肪但轮廓依旧清晰的腹肌赫然映在我原本急着吃肉的眼里，一时间令我有些被呛到。

牛人仍然大笑，活动了一下全身的肌肉，脸上浮现出一些忍住酸痛试图放松的沉醉表情：“唉，这天还是这么热。忙了一天，浑身的毛病全都咯吱作响了……哎，抱歉，我是个粗人，客官您不介意吧。”

“不……你自便就好。”

我努力将注意力回到肉上，但总是无法控制目光瞟到他赤裸的身体，无法避开那饱满的胸脯和性感的浓密胸毛……这不怪我，毕竟我在吃东西，总不可能背过脸去，而是他自己要坐到我的对面的。他似乎一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颇有醉意地盯着我看，不时举起整壶酒痛饮一番，酒液狂放地洒满了须髥，顺着起伏的沟壑流淌；难道说刻意地忽略了我赤裸的目光吗？

畅饮之间，他不时地朝我问一些常见的问题，我从哪儿来，我到哪儿去，我是干什么的，怎么称呼我。我一般都很乐意解决这些本地人基本的好奇问题，但现在几乎控制不住这只贪婪的左爪，它一直往我的嘴里塞这些美味的肉片，所以我基本上只作了简略回答。但厨师仍然不在意，自顾自的……应该说无意地展示自己的身体。我也心安理得于自己迫不得已的瞟视，并且似乎因此食欲仍源源不断地大开，没多久，这盘肉片就见底了，酱汁和香料的残余涂抹在碟子底部。厨师高兴地用指节敲着桌子，我的反应似乎令他很满意：“瞧瞧您……很高兴您喜欢我的手艺。那么如果还需要什么别的服务，可以尽管呼唤我俩。您的房间在二楼尽头，事实上，我们还有澡堂……”

我将筷子递回到他朝我友善地深处的手掌中，他收走被我扫空的菜碟，准备转身离开。酒饱饭足以后，浑身的气力恢复了些许，我也将行囊重新拎起，准备上楼去休息。但此时，我忽然又想到了些什么，便叫住了刚迈步的雄牛厨师。

“不麻烦的话，可以帮我盛一桶净水，再备几条干净的毛巾送到我的房间里去吗？”

雄性认真地听完，笑着点了点头。

……

…………

说实话，虽然从厨师和掌柜的表现就足以看出来，他们是相当实诚的人。从店面看来，这家仅由一家子经营的客栈并不算大，起初，雌性在提到上等房的时候我并未太在意，只当噱头处理。但直到此刻坐在床前我直到，他们确实为我提供了最好的房间——先不论设施，仅从空间上来看，就比我此前……在近几年来所借住的一切旅馆，酒家，驿站的房间都要宽敞太多。

但我却只为此支付了相当少的一笔钱。

我高兴地躺在床上，想着今天陪一群幼兽折腾了那么久真是再值不过了。没过多久，应我此前的要求，此刻可以稍微地听到一串沉重的脚步声，正绕着木台阶走上楼来。我从床上起身，绕过绣着巨大青色兰花的屏风来到门前。随着门外那熟悉的雄性呼吸声越靠越近，我先于他敲门便将门打开了。他意欲敲门的手悬在半空，稍微愣住地看着我。出于某种习惯，我的目光自然地将门前的人扫视了一遍，但这可不得了。

“你你你……怎么不穿衣服……”我惊叫出来。

但我不想自己的动静太夸张，便僵硬地盯着他的脑袋，或者上是脑袋上的那对角看。他将一桶水放在地面上，随后重新望向我，将另一只手上装了几条毛巾的竹篮递给我，不太在意地反手掻着侧腰上细细的牛绒毛，抱歉地朝我解释：“……抱歉客官，这不是去替您取水嘛，到了澡堂一遍，想着今天一天做事下来身上汗味菜味已经腌得彻彻底底了，便洗了洗……毕竟也是怕粗人一身脏臭，过来时弄脏您的歇息地……”说着，他还抬起自己粗壮的手臂，胸肌被抬起，竟露出腋间上大簇的体毛，自顾自地嗅了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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