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啥？打牌？”

蒋三旬挖鼻孔的动作一顿，看着面前一脸“请教”的舟乐，有些困惑。

“嗯，想让你教教我斗地主。”

“你连这个都不会？”

蒋三旬疑惑的不是对方在省城被管理如此严厉，而是已经这么大了，居然连打牌都不会。

“你真磨叽，就说教不教吧？”

舟乐再次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塞给一旁盯着他们俩看的蒋又池。

狼崽欢呼一声，跑出去和自己的伙伴分享去了。

蒋三旬弹飞指尖的鼻屎：“这个简单，就是看你能不能学会了。”

他本可以找钱牧禾，但昨天许建成的话算是给他提了个醒。反正学牌而已，找谁不是学呢？

“对了，小乐，在省城有没有女孩子给你递情书啊？”

舟乐喝水差点被呛一口：“你咋老问这种？”

蒋三旬嘿嘿一笑，本该猥琐的表情到了那张黝黑的脸上，竟只剩下憨厚：“好奇嘛，毕竟你长得标致，又是大学生，家里又有钱，性格还好，肯定有不少女孩子喜欢你。”

舟乐一边擦着嘴角的水渍，一边哭笑不得地说：“想多了，城里的女人都矜持着呢。”

“那你就说有没有给你递情书的吧。”

舟乐笑容一僵，沉吟不语，思索半晌才说道：“有。”

迫于面前已为人父的狼兽一脸八卦的表情，舟乐缓缓讲述起了自己的那段单方面被女孩子纠缠的时光。

正埋头写着笔记的灰虎突然被人用力拍了一下肩膀，字迹直接划拉出一条丑陋的斜线。

“嘶……干嘛！”

舟乐有些恼怒，愤然转身，只看到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白狼雄兽。

“给。”

对方似乎对他抱有几分敌意，侧过头递给他一张白色的东西，不等他询问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莫名其妙。

舟乐拿起那玩意。

是一封信。

带着薄茧子的指腹轻轻摩擦着那干净而看不到褶皱的件身，在惊讶材质柔软之余，舟乐将它缓缓拆开。

里面是一张信纸，以及一件小植物标本。

［你好，舟乐同学，我是二年级3班的王颖红，我们曾经在文艺晚会上有过一面之缘……］

字迹娟秀而干脆，加上字里行间藏匿着的羞涩以及文笔的柔和，舟乐猜对方应该是文学系的一位雌兽女生。

［……我想和你做个朋友，可以认识一下吗？］

信纸最底下，是用回形针扣在上面的一株白玫瑰。

对方的心思显而易见。

“白玫瑰？啥玩意？”

“它代表纯洁、天真、真挚，意味着纯洁无瑕的爱，十分适合送给自己暗恋已久的人来表白，表达自己纯洁的爱。”

“哦，那就是给你表白咯？”

“是。”

蒋三旬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这娘们怎么一下想和你交朋友一下又想做你女人呐？”

舟乐笑了笑，继续说下去。

那个时候的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婉拒了。

他选择回以一封信，用委婉的语言告诉对方自己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并表示只是做朋友的话完全没问题，但因为已经有喜欢的人这件事，所以他们得保持好距离。

“她好看不？”

“挺好看的啊，白白净净的，人也温柔。”

蒋三旬点了点头：“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不会被美色诱惑。”

“去你的。”

蒋三旬倒是理解舟乐的拒绝，毕竟在他眼里，两情相悦才是真理，既然舟乐不喜欢对方，不答应就是了。

“那你就没喜欢的人？”

舟乐思绪回笼：“啥？”

“我说，你有没有喜欢的兽人。”

褐色的虎眸闪了闪。

“有，”舟乐把爪子放在胸口，闭上眼，嘴角上扬，“他是一个很温柔的兽人，对我无微不至，只要在他身边，即使什么都不做，我也感觉足够开心，只要每天能看到他，和他亲热，我便觉得幸福。”

在他面前，自己的感情就像被无限放大一般，一个微不足道的无心之举，也能让自己难过或者开心很久。

蒋三旬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情种。”

“你不也是？”

两兽对视一眼，同时笑了出来。

“可是为啥我之前说让你找个人家结婚，你又不说话呢？”

“……我和他的事，大家都不会看好的。”

舟乐打着哈哈，用隐晦的话语回答道。

“另外，我现在还在读书，暂时没时间去处理这些，打算先等学业结束再看。”

蒋三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之前看闲书的时候看到过和你很像的故事，小乐啊，听兄弟说一句，虽然我们这一代更自由更富裕了，但结婚还是讲究门当户对——当然，如果是你喜欢的人那就更好了。虽然我还没见过你喜欢的女人长什么样就是了哈哈……”

其实你已经见过了。舟乐眨了眨眼，有些心虚地挪开了目光。

“好了，别闹了，教教我怎么打牌吧。”

“行嘞。”

……

“回来啦？”

听到轻快而愉悦的步伐，张怀英就知道是谁了。

“……是。”

舟乐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却，刚推开门，除了扑面而来的饭菜香，还有几位陌生而熟悉的兽人面孔，答应的声音有片刻迟疑。

听闻木门的的动静，那些还在嗑瓜子的兽人纷纷扭头注视着他。

许建成坐在一旁，翘着二郎腿：“这个是你李阿婆和小叔，还有——”

许建成瞥了那微微低垂着脑袋的年轻雌兽：“呃，她是……”

花猫兽人的爪子攒紧了花边衫的衣角，只匆匆看了一眼舟乐，就扭过头安静地啃着云片（一种油炸果子）了。

舟乐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那似乎因为自己的目光而紧张的花猫兽人。

那国字脸的鬃毛犬他不认识，但那个五姑婆和那个年轻雌兽，分明就是自己之前木桥那遇到的几位。

“小萍。”

外婆端着切好的橙子片从厨房走出来。

“你们俩小时候以前见过，忘记啦？”

孙艳萍和舟乐四目相对，同时交换了一个礼貌而尴尬的笑容。

当然不记得了。

“哎呀，这丫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说要来你们这坐坐，结果害羞了，哈哈哈……”

李阿婆拉过对方已经出汗的爪子，放在腿上，乐呵着脸，轻轻摇晃着。

“舟……乐，这回应该没念错了哈？呵呵……”

外婆感觉敏锐：“你已经见过啦？”

“是，之前在小溪那边洗衣服刚好遇到了。”

虽然面带羞涩，但孙艳萍的声音却很清晰，不若舟乐想象中那边蚊子叫，对她的印象也多了几分好感。

孙艳萍的眼睛颜色有点像蜂蜜，是一种很醇厚而深沉的黄色，脸和城里的雌兽比要黄一些、黝黑一些，是健康的小麦色，骨架不大，但看着很结实，应该是经常有在干农活。

她算不上好看，但素净而腼腆，带着一种淡淡的亲和感。

“说起来，他们俩还差不多大嘞。”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李阿婆拉过舟乐的爪子，笑着一边说一边把他们俩的爪子轻轻按在一起。

舟乐脸上礼貌的笑容一僵，触电般地缩了一下手，但瞧着大厅里都看着他们的大人们，还是停下了动作，硬着头皮任由李阿婆拉着。

孙艳萍显然也吓了一跳，身体一抖，但比起舟乐要更“争气”些许，很快恢复了从容的模样。

前提是忽略对方脸上的绯红。

“好啦，你也别这样逗他们俩了，都还是那啥呢，看到了也不知道叫人笑话。”

外婆似乎看出了舟乐的不自在，招呼他上楼去换件衣服，顺便帮忙把楼上的竹篮子拿下来。

“嘿，说起来瑞华也该回来了吧？”

一直磕着瓜子的鬃毛犬终于开口说道。

“快啦快啦，几天以后就到了——别光顾着聊啊，来，喝点茶……”

……

“嘶……拿几个下去好呢？”

舟乐在储物间看着靠着墙壁的三件竹篮，有些犹豫。

门没关，他依稀能听到楼下“哦，是大学生啊……厉害……”的话语。

“拿两个。”

我去！

舟乐吓得尾巴一炸，猛地起身，虎脑袋直接撞在墙上挂着的草帽上。

还好只是草帽，不疼。

“啊，对不起，”看着顶着歪帽子的虎兽，花猫摆了摆爪子，脸上满是不知所措，“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

“没事……你怎么上来了？”

他不知该如何称呼面前这位比自己小几岁的雌兽。

“要拿两个竹篮，阿婆让我上来告诉你一声，”孙艳萍提着麻袋，走向一旁的瓷罐，“顺便让我来抓点米，有点不够了。”

舟乐闻言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他实在是不擅长和雌兽聊天。

“这是你之前看的书吗？”

拿上东西，路过舟乐房间，孙艳萍刚好看到了摊开的书本，上面用黑色的大字写着《高数论》。

“嗯。”

“阿婆说你现在是大学生，好厉害啊，”孙艳萍语气中满是羡慕，眼里几乎要溢出星星，“我上完初中就没再去上学了。”

“为什么？”

孙艳萍一怔，接着自顾自地笑了笑：“没钱嘛，家里供我上学已经花了不少，我现在就是在家帮忙做些事，减轻一点爸爸妈妈的负担。”

“你父母也去打工了吗？”

回想起到现在为止都没见过对方口中的父母，舟乐试探性地问道。

“是啊。”

孙艳萍有些苦涩回答道，默默加快了脚步。

“能上完初中已经很不错啦，像我们村还没几个女孩子和我一样呢，大部分都是上完小学就不上了，要么就是还没读完小学就被家里人拉去种田啊，喂牛啊什么的……”

舟乐愣愣地看着走在自己前面的孙艳萍，往着对方的背影，他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因为其他三个兽人的存在，这顿午饭比以往要丰盛一些，吃完饭，一行人便笑着离开了。

“感觉人家怎么样？”

正擦着桌子的舟乐冷不丁肩膀一沉，下一秒一股带着酒味的气息就喷洒在自己的右脸上。

“什么怎么样？”

“你说呢？”许建成朝空空如也的门外努了努嘴，“小萍在我们村长得算不上很漂亮，但人勤奋能干，手也巧。”

“……舅舅，我对人家又没那个意思。”

“看不上？”

舟乐有些烦躁地甩开对方的胳膊：“这和看不看得上没关系，就是不喜欢。”

“霍，”许建成不以为意，“我们以前啊，就是看对眼就谈，感觉你们年轻一代想法确实和我们不一样哈，啊？嘿嘿嘿……”

真是的。

舟乐不想再继续进行这些没营养的聊天内容：“她说她只读过初中。”

“……”

“怎么了？”

许建成突然没了声音，让舟乐有些疑惑。

回过头，看到的是一脸严肃的狮汉子。

“阿乐，你知道当初为什么会答应你爸爸妈妈带你去省城吗？”

许建成按住对方的肩膀，语气里满是认真。

“我其实很不愿意，你外婆也舍不得，但他们说只有你去省城，才能接受更好的教育，如果在村子里，你最多就是读个初中就去打工。”

“事实证明，你父母是对的，阿乐，可能刚刚我说的那些让你心里有点不舒服，但舅舅只是想告诉你，不管怎么样，选择另一半，还是看你喜不喜欢，我是不在乎对方学历什么的，反正喜欢就说出来，没什么好害羞的，大男人一个，我只是担心你爸爸妈妈给你灌输那种‘只有和你学历一样的女孩子才配得上你’的思想。”

舟乐垂下眼眸：“嗯，我知道了，谢谢舅舅。”

“哈哈，小崽子，”许建成变脸如翻书，笑嘻嘻地搓弄着舟乐毛绒绒的脑袋，不顾对方抗议拉着他往前院走去，“你知道舅的意思就行，走，跟舅舅出去玩玩。”

……

又是一个夜晚

灰虎照常坐在桌前，盯着面前盖着红章的文件，有些出神。

［

“好了。”白龙舒了口气，抖了抖白纸上的墨灰，交给一旁一脸懵懂的灰虎兽人。

“老师，我……”

“记住了，是学习不是旅游，我给你签了证明，让你可以在自己的老家完成这一项实践任务，但不代表你就可以为所欲为，荒废学业。”

灰虎眨了眨眼，乖巧地微微颔首，却又趁对方扭头吐了吐舌。

好不容易回去一次，那肯定得先浪个十天半个月啊。

“拿着。”白龙转过头，又递给他一本不算薄的本子。

“这是啥？”

“日记本。”

邢页挑了挑眉：“为了防止你天天摸鱼，也是证明你真的在学习，你到了那以后，至少每天得些四百字的日记，任务结束以后，到了学校再交给我。”

“这……”

看着灰虎有些为难的表情，邢页自顾自倒了杯茶。

一时间，办公室里只剩下倒水的哗哗声。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要求你做什么，至少把你每天的感受写下来，写一个月就行，剩下一个月随你干什么，另外……”

邢页起身，走至舟乐面前，地上的影子倏然显现出对方挺拔精瘦的模样。

“放心吧，这算是我私下给你布置的作业，你有什么困惑也可以写在里面，只有老师会看，不会上交给领导的。”

“……好。”

］

啪嗒。

一团揉成球的纸张被灰虎烦躁地扔进垃圾桶里。

半晌，他抖了抖钢笔，再次写了起来。

越写，力度越大，字刻得越深，眉头也愈发紧锁。

今天明明有很多事可以写。

他用力锤了锤脑袋。

可他偏偏不知道该写什么。

蒋三旬教他的斗地主也忘了不少，只记得顺子和炸弹了。

一声叹息。

这个地方，似乎和他的想象中不一样。

原来还有连小学都上不了的年轻兽人吗？他还以为高中是靠实力筛选了许多兽人，初中则是所有人都可以进入的地方……

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他忍不住羞愧。

见到别人礼貌招呼，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他的一切行为都是如此地得体。

……对吗？对吧？

舟乐褐色的眼里盈满了迷惘。

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却又说不出自己错在哪。

他低头，盯着字迹逐渐潦草的日记本，拼命克制自己想眨眼的欲望。

五秒……

十秒……

三十秒……

嗒。

伴随着再也忍不住的眨眼，一滴生理性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在笔记本上，染出一抹“小黑圈”。

他随意抹了把脸，又拿起一旁的笔记本，翻阅起来。

上面都是自己认真写下的关于蔬菜的笔记。

他哗啦翻动着书页。

看不下去，脑子里都是钱牧禾的笑颜。

舟乐骂了句脏话，有些暴躁地胡乱合上书本，裤子也不脱，就这样扑倒在床上一动不动。

脑子嗡嗡作响，想象中钱牧禾的脸一点一点变形，最终变成了邢页的模样。他一脸认真地看着自己，眼里满是老师对自己最骄傲的学生的殷切期望。

良久，他翻过身，睁开眼，眼前的天花板点做一片漆黑。

“老师，乡下感觉好像能学到的也就只有一些农活啥的。”

“呵呵，到了那，过个十几二十天，你再回过头好好想想我对你说的这些，说不定你的回答就会不一样呢？”

“很多答案是需要你去亲身经历才会得到的。”

舟乐应付般地回答了一声，脑子里却满是回去以后怎么把小时候的一切都重新体验一遍，以及外婆做的一手好菜。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倦意来袭，让灰虎缓缓闭上眼。

他到底哪里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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