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魂住的地方，与其说是公寓，不如说是一个堆满了纸张、颜料和数码设备的巢穴。六月黏腻的季风从没有关严的窗户缝隙里挤进来，带着楼下街道燥热的尘土味，却吹不散房间里混合着墨水、臭氧和过夜泡面汤底的独特气息。

她正趴在数位板前，眼睛几乎要贴在屏幕上。价值不菲的专业显示器上，一位身披银甲、手持巨剑的女骑士正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每一片甲胄的反光，每一缕金发的飘动，都被精心描绘到了像素级别。这是游戏公司催了半个月的宣传原画，甲方要求用“史诗感”和“破碎感”砸死玩家，画魂觉得自己的肝比较有破碎感。

她打了个哈欠，纤细的手指在快捷键上飞舞，调出一个新的图层准备处理背景的光影。虽然嘴上抱怨，但她的眼神无比专注。这份工作是她与这个吵闹的人类社会唯一的联系，也是她能安稳地缩在这个巢穴里，不必抛头露面的经济来源。身为活了不知道几百年的画皮鬼，适应现代社会最重要的一步，就是找个能在家干的活儿。

“还差一点……”她喃喃自语，嗓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这是她今天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毫无征兆地响彻了整个房间，尖锐得像是指甲刮过玻璃，瞬间击碎了她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创作心流。

“谁啊……”画魂烦躁地抓了把头发，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一对秀气的眉。她最讨厌的就是这种突发状况，无论是电话还是门铃，都像是企图将她从安全的壳里拖拽出去的钩子。

她拖着步子，踢开脚边几个空了的零食袋子，从猫眼里朝外看去。门外站着一个青年，个子很高，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脸上挂着太阳般灿烂的笑容，显得和她这阴暗的巢穴格格不入。不认识。大概是推销员或者查水表的吧。

画魂叹了口气，不情愿地把门打开一条缝，整个人懒洋洋地倚在门后，用半死不活的眼神看着对方：“什么事？”

“您好！请问是‘魂之画师’老师吗？”青年的声音充满了活力，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颤抖，“我、我是您的忠实粉丝！这是您上一届漫展的新刊，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他一边说，一边从帆布背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本同人志，正是画魂熬了几个通宵赶出来的原创魅魔“莉莉丝”的R-18本子。封面上的莉莉丝眼神迷离，嘴角勾着魅惑的笑，衣衫半褪，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和丰满的乳房。

“……哦。”画魂瞥了一眼，接过本子和对方递来的签字笔。又是狂热粉丝，真是麻烦。她已经尽量隐藏自己的住址了，没想到还是能被找上门。她飞快地在扉页上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笔名，潦草得像是一道鬼画符。

“好了。”她把本子和笔塞回对方手里，准备关门送客。

“非常感谢您，老师！”青年如获至宝地将本子紧紧抱在胸口，脸颊微红，但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目光灼灼地盯着画魂。

“老师，您的作品实在是太伟大了！尤其是莉莉丝，她简直就是完美的造物！我每一天都在幻想着能触摸到她，能感受到她的体温……”

“行了行了，谢谢你的支持。”画魂的耐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耗尽。这种狂热的告白她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然而，青年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的动作瞬间僵住。

“不过，老师，”神代悠的笑容依旧灿烂，但眼神却变得深邃起来，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本子封面的一个角落，那里画着一个古朴的香炉，上面刻着几个几乎无法辨认的纹样，“我一直很好奇，您为什么总喜欢在背景里加上这个符文呢？我查阅了很多古籍，才终于搞明白。”

画魂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后脑。

神代悠抬起头，直视着她骤然缩紧的瞳孔，用一种近乎咏叹的、无比清晰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道：

“化—虚—为—实，点—墨—成—皮。”

“……什么？”画魂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生了锈的齿轮。

“意思是，将虚幻的东西变为现实，用墨水点化出皮肤，对吗？”神代悠脸上的笑容扩大了，那笑容里混杂着狂热、崇拜，以及一种猎人锁定猎物时的、势在必得的光芒，“老师，您的‘画’，可不仅仅是画在纸上那么简单吧？”

门缝里吹进来的风，在这一刻，仿佛变得冰冷刺骨。

“你在胡说什么？”

画魂的声音像是淬了冰，她下意识地想要把门关上，但一只手掌更快地按在了门板上。神代悠的手很有力，让她那点虚弱的力气根本无法撼动门板分毫。

“老师，我们没必要这样。我对您没有恶意，我只是……太爱您创造的世界了。”

神代悠的语气诚恳得近乎天真，但他的眼神却亮得吓人。他收回按在门上的手，转而从背包里又取出一个东西。那是一个透明的自封袋，里面装着一小片薄如蝉翼、色泽如象牙般温润的“皮肤”，边缘还残留着淡淡的朱砂痕迹。

“这个，是我在一个废弃的画材垃圾场找到的。当时您画坏了一幅画，对吗？”

画魂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那片东西她认得，是她前几天绘制一张小型人物试作时失败的残次品。因为妖力控制不稳，导致成型的“皮”出现了一道裂纹，被她懊恼地团成一团，混在普通垃圾里丢掉了。她以为那东西会像普通的纸张一样分解掉，却没想到……竟然被人捡到了。

铁证如山，再多的否认也变得苍白无力。画魂慢慢松开了握着门把的手，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她靠在冰冷的门框上，数百年来第一次在人类面前，感到了无所遁形的窘迫。

“你……想怎么样？”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是上报给那些专门处理“异常事件”的机构？还是在网络上大肆宣扬，让她成为轰动一时的都市传说？无数个糟糕的念头在她脑中闪过。

“请您不要误会！”

看到她灰败的脸色，神代悠立刻慌张地摆了摆手，脸上的狂热被一丝急切所取代。

“我发誓，我绝对不会把您的秘密说出去！我、我甚至可以帮您处理掉所有可能暴露身份的痕迹！我……我只是有一个请求！一个微不足道的请求！”

“说。”

“我……我想请您，为我画一张皮！”

画魂愣住了，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对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一张‘莉莉丝’的皮！”神代悠的眼睛再次亮了起来，他将那本同人志又一次捧到胸前，像是捧着圣经，“我想要成为她！哪怕只有一天，不，一小时也好！我想用她的身体去感受这个世界，想用她的眼睛去看东西，想体会身为她的所有感觉！只有创造了她的您，魂之画师老师，才能实现我这个愿望！”

这番话听起来是如此的荒谬，如此的异想天开。画魂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眼前的青年，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眼前这个男人，不仅仅是识破了她的身份，他还精准地理解了她的能力，并且……对此抱有如此变态的渴望。

“你疯了。”

“我是疯了！为了莉莉丝，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神代悠的语气斩钉截铁。

“我不会伤害任何人，也不会用这张皮去做任何坏事！我只是想……实现我的梦想。只要您答应，我就是您最忠诚的守护者，我会用我的一切来保护您的秘密，保护您平静的生活！”

他向前踏了一小步，灼热的气息几乎要喷到画魂的脸上，他的声音压低了，充满了蛊惑的味道。

“这只是一个很简单的交易，老师。您只不过是像平时一样画一幅画，而我，将成为您最牢固的保险柜。您不会有任何损失，不是吗？”

画魂沉默了。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报警？不行，那等于自投罗网。杀人灭口？她根本没有那种能力和胆量。驱逐他？他既然能找到这里一次，就能找到第二次，而且他手里还握着致命的证据。

他说的没错，这似乎是眼下唯一的选择。用一张对她而言不过是消耗些妖力的“画作”，去堵住一个巨大的、随时可能爆炸的漏洞。这笔交易听起来……竟然该死的划算。

她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震惊与烦躁都吐出去。

“……我知道了。”

听到这三个字，神代悠的脸上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真的吗？您答应了？太好了！老师，我……”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画魂打断了他的手舞足蹈，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锐利。

“交易完成之后，你必须立刻从我眼前消失，销毁你手里的所有证据，永远不准再出现在我面前，也永远不准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神代悠毫不犹豫地点头如捣蒜，“不过……老师，为了确保‘莉莉丝’的最高品质，在您完成她之前，我认为我有必要在现场进行监工，并提供一些……建设性的意见。”

“……什么？”

画魂怀疑自己听错了。

神代悠灿烂地笑着，然后，在画魂呆滞的目光中，他潇洒地从身后拉过来一个巨大的行李箱，上面还挂着一个可爱的卡通狐狸挂件。

“所以，在我拿到完美的‘莉莉丝’之前，就请您多多关照了！老师！”

说完，他便理直气壮地、堂而皇之地，拖着他的行李箱，挤过画魂僵硬的身体，走进了那个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凌乱而又安全的巢穴。

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将外面的阳光与喧嚣彻底隔绝。房间里，只剩下行李箱滚轮压过地板的咕噜声，以及画魂彻底石化的、呆立在玄关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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