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茲被低調地引導至白界館側廊的書房。

那是一間帶著老式結構的閱覽室，牆面覆著深木色的書櫃，氣味乾淨，帶一點舊紙張與薄薄雪松的香氣。

等待他的是阿蘭——家族中最難定義的年輕執事，一位處理對外交涉與內部資源配置的現實派人物。

氣氛並不緊張，卻從踏入房間起，就明顯籠罩在一層無聲的衡量與預估之中。

雷茲剛坐下，還沒開口，阿蘭便丟出一句毫不鋪陳的話：

「你沒有碰她——我知道。」

這句話像是結論，不是提問，也不是暗示。

雷茲沒有表情，只是側頭掃了他一眼，既不否認，也不感謝。阿蘭則淡淡一笑，像是確認了一個數值：

「我原以為她會選擇逃跑，但她還是留下了。你應該有察覺我姑姑進入你們村子——」

他語氣平穩，甚至有點冷靜得過頭：

「你沒攔她，也沒利用蕾娜。這讓我重新評估了你。」

他並沒有讚賞的語氣，只是陳述結果，就像是在報告一筆風險分析裡的異常點。

接著，他像是補充說明自己的判斷依據，語氣淡淡地加了一句：

「一般有貴族血脈的私生子，即便再怎麼被邊緣化，骨子裡還是自認高人一等。一旦漂亮女人主動出現在他們掌控之下，多半會本能地以『自我資格』為出發點行動。」

他語速不快，每個字卻像刮過石板般清晰：

「但你沒有。你既沒動手，也沒借題發揮。」

他眼神微微一轉：

「你還看得出她來歷不簡單，卻不動聲色。光是這點，就不是大多數自視聰明的年輕人能做到的。」

那語氣像是一扇門悄悄開了一條縫。不是邀請，也不是測試，而是一種經過試煉後的初步承認。

他並沒有讚賞的語氣，只是陳述結果，就像是在報告一筆風險分析裡的異常點。

雷茲依舊沉默，像在等他說明評估背後的依據。

阿蘭微微歪頭看著他，補了一句：

「你知道我最在意什麼嗎？不是立場，也不是立功——而是『你在掌握一點優勢時，會不會選擇濫用』。」

他語氣不快，卻帶著某種清晰的距離感，像是把雷茲從某個可疑群體中暫時劃了出來。

雷茲低頭喝了一口茶，沒說話，但態度放鬆了一些。那一刻，他知道這場對話不只是審問，更像是一種分級確認——是看你配不配聽接下來的內容。

氣氛逐漸緩和下來，阿蘭不再像起初那樣只做邊界測試，而是換了一種語氣，像是在挑選更精確的話題來處理：

氣氛逐漸緩和下來，阿蘭不再像起初那樣只做邊界測試，而是換了一種語氣，像是在挑選更精確的話題來處理。

他一邊轉著杯中的茶水，一邊慢悠悠地說：

「艾蘭特那位老侯爵……她的神選者是她的祖母，一名六階神選。我身為外人，不予置評，但聽我祖父說，那位老侯爵連談事情都在跟女人交合——所以他的私生子，基本上是滿地跑。」

阿蘭語氣輕淡，像是在陳述某種歷史習性，而非八卦。

「大多數人都懶得查，因為查出來也只是『多一個難安排的賠帳人』。」

他這才抬眼望向雷茲，語氣一轉：

「但有些名字……失得比較早，藏得比較深。」

說到這，他才慢慢將話題轉進：

「我聽說，他有幾個遺失的名字。」

阿蘭語氣仍然平穩，像是在講某份陳年文獻的旁注，但下一句話卻帶著刀子般的準確度：

「你從那些遺失的名字中浮出來，是因為你被分派去村區做事務官的時候，狠狠揍了一頓艾瑟蕾娜。」

他停了一拍，確認雷茲沒有反應，才繼續說：

「根據我查到的資料，她應該是你的堂姊吧？那女人很擅長交際，嘴也不乾淨，但她的朋友很多，講話很快，尤其愛把自己受委屈的事傳出去。」

阿蘭微微一笑，不帶情緒：

「所以，那段資訊才會傳開。你是第一個在公開編制內動手打貴族女孩，還讓她啞口無言的人。」

他沒有評價這件事是對是錯，只是把它放在因果軸線上陳列出來。

他說得輕描淡寫，像是在談家族風聞，又像是一種半開玩笑的說出。但語氣太平靜，讓人無法忽視那話語下的針鋒。

雷茲的回應很簡單——他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放下茶杯，指節在杯沿上靜靜停了一下。

沉默，反而像是一種默認。

阿蘭似乎早就預料這種反應，沒有繼續追問，也沒有壓迫，反而像是確認了一項不成文的條件，語氣轉而柔和：

「如果你真是他的人……那你現在這種活法，倒是挺出人意料的。」

他站起來，走向一排書櫃前，手指掠過幾本編號泛黃的戰地報告，沒有抽出任何一本，只是用一種習慣性的動作讓氣氛暫時騰空。

「被流放的人聚成一個村子，通常會在三個月內瓦解。但你那個地方不只撐住了，還擴編了。」

阿蘭語氣依舊平穩，指節輕敲椅背：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一開始就給他們資源，也不清楚你圖什麼，但能先給出東西，再穩住場面的人……起碼不是半吊子。」

他看向雷茲，補了一句：

「你不是靠資本鋪出來的路，也不是靠人脈插進哪條軍政支線——你那條線，是自己憑判斷力和控制力一點一點清出來的。」

他的語氣像在講一場戰術清掃，而不是人生。

「這種方式，我欣賞。」

他回過頭，看向雷茲的眼神沒有讚賞，卻帶一種冷靜的理解——像是看見了某種罕見卻危險的變數。

「不靠背景，還能活著，而且活得不錯——這表示你有選擇權。不是被趕出來，就只能束手無策的棄子，還能主動把籌碼藏起來。」

阿蘭頓了一下，輕聲加了一句：

「這樣的人，比那些被撿回去的私生子還麻煩，也更有用。」

雷茲沒有否認，也沒有接話，他只是靜靜望著對方，神情看不出情緒，像是在默默推演對方下一句話的動機。

而這段話，也讓整場對談的層級再次上升——從「行為評估」升級成了「風險分類」與「未來利用價值」的判斷。

短暫的沉默之後，阿蘭重新坐回椅子。他不再繞圈，也不打算藏話。

「北方最近有些變動，若你還打算經營村子那塊地，這些你最好現在就知道。」

他的語氣不像是在警告，更像是在交付一筆風險資訊。

「諾魯哈茲山線那邊，氣候異常頻繁。前幾個月連續出現兩次魔力亂流，地勢又抬升了一段，原本穩定的供能脈路快被擠碎了。」

雷茲眉頭微蹙，沒插話，只是專注聽著。

「山區幾個中轉站已經開始臨時調度，部分物資改經地底管線處理，幾個支援路線也正重整。這些還只是地表層面，更深的問題在於——」

他語氣一轉，眼神淡了幾分：

「有家貴族——你應該多少聽過，羅席·達文的那一支，原本名義上是中立的，但實際上整個北方圈子都知道，他搞黑貿搞得很兇。」

阿蘭用的是「搞」，而不是「經營」，這在他這種階層的用詞裡，已經算是不加掩飾的貶義了。

「他手上的通道，有三成是沒經過正式報備的魔導物流線。貴族裡的人都心照不宣，因為太多人也有分一杯羹。說白了，那條線如果斷了，整個北方的市場都會喘不過氣來。」

他頓了一下，聲音放輕些：

「但最近，他與外地傭兵團往來過於頻繁。幾支原本在中層盤據的流動兵團突然北移，還調來比平常多出四倍的補給量，而且多數是散件、可轉運裝配。」

雷茲忍不住開口，語氣低緩且帶敬意：

「這樣的事……應該已經進入高層防範清單了。為什麼要告訴我？」

他的語氣沒有質疑，反而是一種帶著份量的謙卑。他知道自己目前的份量還不足以聽見這種話，這不是對他開放的資訊線，也不是隨便能講的茶餘飯後。

阿蘭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因為你需要準備。」

他不等雷茲追問，繼續說：

「一年內，北境會有一戰——規模不會太大，但位置會動。不是戰場位置，而是人脈、物資、整體秩序的位置。」

他語氣變得極其平穩，就像在讀一張風險評估報告：

「這不是為了拉你，也不是警告你。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已經踏進了地圖上不該出現你名字的地方。」

「現在知道，可以提早調整。等事態擴大，整合壓下來，那就不是選擇的問題，而是誰能留下的問題了。」

雷茲垂下眼，沉思片刻。

他聽懂了。阿蘭這番話不是威脅，也不是提拔，而是一種清晰的「通知」——不是合作邀請，而是知情授權。

他輕聲道：

「……那我該往哪個方向調整？」

阿蘭微微一笑，沒有給答案：

「這就是我想知道的了。」

那笑容不帶善意也不帶嘲諷，而是某種難以定義的觀察態度。像是一位考官，看見了一個不在名單上的考生，突然開始翻他寫過的所有草稿。

「有些人你給他情報，他會浪費掉；有些人，你給他三分，他能自己走出九分來。」

他起身，動作不急不緩：

「我給的，只是三分。怎麼走，是你的事。」

這句話像是話題的句點，也像是給予「未來試煉資格」的隱性通知。

雷茲低聲道了一句「明白」，語氣誠懇，但眼底微光一閃，似乎早已開始推演自己的回應路徑。

在情報告一段落後，雷茲安靜了片刻，才略帶試探地問出一句：

「那麼……你希望我做什麼？」

語氣平穩，帶著一點謙和與實用思維。他不是拒絕，也不是承諾，而是在確認立場——若代價合理，他不會逃避負責任的角色。

阿蘭聽了，笑了笑，搖頭道：

「我不打算你靠過來，也不打算現在談合作。」

他語氣依舊冷靜，像是在講一場氣象預報，而不是政治選擇。他的手指在椅背上輕敲，像是標記節奏的指揮者。

「我只是覺得，有些人不能太晚告訴他該知道的事。」

他頓了一下，眼神落在書房那扇關上的門上：

「你知道嗎？扶一個人起來，比殺一個人乾淨。殺人要收尾，還得看後果；扶起來，至多就是不理他，沒什麼成本。」

這句話說得很輕，但落在雷茲耳中，卻像是一記撞鐘。

「我是精算出身的，不做慈善。我只投資。」

「而最划算的投資，是幫一個有能力、有邊界感、又有存活意志的人活下來——然後，看看他會變成什麼。」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殘酷的務實，卻也有稀有的誠實。

「如果你會死在下次的局裡，那我不會後悔現在告訴你這些；但如果你活下來了——那我會知道，早點讓你多知道一些，是我做過最划算的功德。」

雷茲沒有立刻回答。他聽得出來，阿蘭這番話不是邀請，而是某種『觀察授權』。這不是將他拉入內圈，而是將他暫時保留在觀察線上——給一盞燈，但不指路。

「……你過去，也這樣看人嗎？」

阿蘭沒有否認，只是微微一笑：

「我曾經錯過一些人，也曾經押錯。但我從不後悔押注——我只後悔沒在他們還能走動的時候給他們一個選擇的機會。」

他語氣雲淡風輕，但那種過早看穿結局的寬容，讓雷茲心中某處泛起輕微的警戒與敬意交織。

這場會談至此為止仍未畫下句點，但結構已成——這不是合作、不是承諾，卻是一場經過清點風險後給出的「預備性提攜」。

白界館的側廊靜謐如常，僅有柔光映在磨得發亮的石柱上。雷茲獨自穿過廊道，步伐平穩，不快也不慢，像是還在消化方才那場言語交鋒的餘韻。

館外的空氣清冷，雪線未至，風卻已有銳意。瑪依已等在門邊，她沒靠得太近，只是在他出現時自然地踏前半步，語氣平靜卻藏不住探詢的弧度：

「怎麼樣？」

她不是在問結果，而是在探測氣場的改變——她看得出來，雷茲與阿蘭之間的對話，遠比一場禮貌性的寒暄複雜得多。

雷茲沒有立刻回答，只是輕輕搖了搖頭，像是在否定某種預期，也像是在將剛剛的對話收入內心某個更深的位置。他終於低聲開口：

「他是精算家族的管理人。」

語氣淡然，但落字如鋼線。

「連善意，都算在成本裡。」

這不是譏諷，而是一種透徹的清醒。雷茲明白，今日這場會面，不是恩情，不是拉攏，也不是警告——而是一場極具邏輯的投資評估。他被放到一張桌上，被衡量、被解構、也被標記。

瑪依沒有接話，只是靜靜地跟在他身後離開。

———

此時，書房裡仍保留著剛才對話後的寂靜。

阿蘭沒有立刻起身，他坐在原位，視線落在門扉微晃的陰影上，彷彿還在回放剛剛那個沉默應對自己試探的男人。他低聲喃喃：

「一般的私生子……可沒辦法契約到一位神選。」

他的語氣輕，像是自言自語，卻字字落實。

「還是稀有類的空間神系，這種領域的神選，不是靠貴族幾套話，就能打動的存在。」

「要她甘願藏身為侍女，還能維持穩定運作，這不單指一段時間的運氣……」

他語音一頓，眼神微微泛出思索的銳利。

「代表他早就不是普通變數了。」

他的手指輕敲桌緣三下，像在替某個未來的備案下註記。

「控制能力、部署節奏、對資源的隱匿與使用手段……這人不是未受教育的幸存者，更像是從哪個層級逃出來的局中人。」

他站起身，將一份放在書櫃夾層的簡報拉出，重新塞入另一個鎖抽裡。動作從容、甚至有點儀式感。

「不該太早介入，但也不能讓他從圖面上消失。」

他的聲音回歸平靜，像是把雷茲這個人，正式列入了某個「高潛值／不干涉」的標籤層級。

「這類人，不是現在就該拉攏的人，而是未來某場局裡，能夠自己掀開自己位置的人。」

他走向窗邊，手指落在鎖鉤上沒開，喃喃加了一句：

「希望他在這場戰之前，不會讓我失望。」

窗外一片寧靜，但書房裡的那份名單，已經悄悄多了一筆難以忽略的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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