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的呼喊从黑幕背后源源不断地挤进来，钻入锭前纱织的耳朵里。她的脑袋上空是一整排照明灯，光束闪烁着从那里被打入观众内部，控制区附近还有若干个发射气体的喷口。

器械将舞台堆放得满满当当，地上线材纵横交错，像几十座黑色的立交桥。这张巨型幕布可以将另一侧的视线隔离在外，好让正式开场前表演者能有足够的准备空间，但显然它也无法挡住观众们躁动不已的激情与热情。

比预料之中还要让人热血沸腾的现场。

或许有些难以解释，但人群就是有办法使每个个体得到充分的共情：口哨到处飞；一些少女没来得及在摊位把东西吃完，手上还举着串有章鱼烧或烤年糕的竹签，在周围制造出新一批吞咽口水的声音；学员们朝身边的脸庞（哪怕是生面孔）露出微笑，大胆猜测着站在舞台上的会是谁；动不动还会有孩子突然激动过头，扯着嗓门发出犀利尖锐的喊叫。尽管尚未到开始的时间，似乎已经不再有人愿意关心自己的形象。

纱织有点弄不懂她们如此兴奋的原因，大部分人压根就没见过她（确切地讲，是她摘下口罩的样子），就算听到这个名字大多也是伊甸园条约之后的事情，而且其中有不少还是三一或歌赫娜的学生，此刻的场面放在以前绝对想都不敢想。

是什么给了她们这种能量？祭典？初次参加DJ表演的新鲜感？还是充满科技感史诗感的场地气氛？

她摇摇头，目光瞄向旁边的电子计时器。现在是晚上七点五十三分，还剩七分钟开始。

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高涨的情绪与心跳，某种未知带来的不确定感。

这不是纱织首次登台演出，“不法者海滩”带来的经历，以及在地下俱乐部兼职的体验让她对此有了一定理解，知道什么时间点使用哪种音效最合适，以及该如何用语言和行为带动台下的共鸣。

要只是这样倒还好；但偏偏就不是，今天的情况和以往都不同，相当的不同。

“……”

身上挂满物品果然会让人不习惯，少女无言地低下头，注视着自己全副武装的躯干。深色乳罩内侧鼓出两颗椭圆形物体，很明显那是人为固定在上面的，不可能是乳头，当然这需要凑得很近才能看到。

——呜……这个样子，好奇怪……

——还是搞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喜欢这样……

种种耻辱回忆积存了数天，刹那间全部涌上心头，让她的娇躯不由得产生一阵轻颤。幸亏有幕布的遮挡，否则现在她脸蛋的红润程度，恐怕得让台下的观众们看光了。

——被发现绝对会完蛋的，这种东西，还是在那么多人面前……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马上就要开始了呜……

然而，没等纱织有时间将这些记忆重温一遍，腕间的手表便送来了震动提醒。

“嗡嗡嗡嗡。”

七点五十五分。

杂七杂八的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再说什么也没有用，演出肯定是不可能取消的，老师布置的任务也必须完成。

“呼——”

纱织缓缓吐出一口气，戴上耳机。无论如何首先她得让前奏响起来。

……

“诶诶，原来是这样的吗？小女子也是！小女子也是第一次来！”

“感觉会很精彩，呵呵~”

“……是真的。她们还说有烟花看，在后面。”

“啊哈哈……”

哐！哐！

“……！！”

“哎？！怎么回事？灯一下子全黑了欸！”

“嘘——这说明要开始啦，小声点。”

“哇哦~！”

所有的闪亮骤然熄灭，同一时间，在同一片惊呼中留下同一个黑漆漆的舞台轮廓。前一秒还在交头接耳的少女们纷纷安静下来，好似踏入教堂一般自觉屏息噤声，看着几条微弱的蓝色光线逐渐由边缘向中央靠拢，一些人开始将手机举过头顶。

“咔嚓。”

“咔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咔。”

随后，她们迎来一连串闷响。这一听觉效果通常标志着事情的发生。贝斯打造出强烈的低频声域，前奏的旋律被逐渐勾勒出来，没有鼓点的参与，仿佛某台神秘大型机器开始了运转，音量由下而上，磁场由窄至宽。

「独自前行」

音色给人一种复古的质感，下沉而富有弹力，夹杂着些许沙哑的“嘶嘶”声，声场相当魔性，没过多久就顺利让观众进入了沉浸模式。

光束此刻已经来到了中心线的位置，它们在那里成功汇合，悬停在原处蓄势等候。随之出现的还有一句短短的唱词，速度很慢，它们一同被扔向即将沸腾的场下：

「独自前行」

“噢——！”

台下沉默片刻，接着爆发出一波极赞的欢呼声。越来越多的女孩子加入进来，她们知道马上就到大明星上场的时候了。

「独自前行 不」

「不会是 你 独自前行」

细碎的人声切片彼此串起，拼接形成完整的句子。

——呼，放轻松……不要多想，不要想这想那……

女孩额前渗出细密的水珠，伸手压低帽檐，指尖缓慢移动推子，创造出又一个震撼力十足的音效。

砰……！

“哇——！”

七点五十八分。

「你 不会是独自前行」

重复着，重复着，缥缈的女声重复着相同但不完全相同的内容，间隔越来越短，音调越来越高。

「不 你不会是独自前行」

“喔噢噢！喔——吼吼吼！”

人群的反应越来越激烈，声浪盖过了一切杂音，没有人是在独自前行。

“……要开始啦！开始啦开始啦开始啦！”

「你不会是独自前行」

七点五十九分。

更多的光源加入进来。周围数十个音响同时发出动静，纱织感到一阵眩晕，身上某个部位自动做好了准备。

“喔！喔！”

“快一点！拜托！……”

「你不会是独自前行」

——老师他，是不是现在也在下面？和公主她们一起吗？

——还有那个……那个，应该马上也要来了吧……

——他……会怎么对我？是像之前说的那样，还是……

五十九分四十五秒。

继续加速。

「你不会是独自前行」

“纱织姐！”

五十秒。

「不 你不会是独自前行」

——嘁，不行，还是忍不住乱想……但是……

——……呜！不可以，不可以想起那个声音，不然……

“纱织姐！加油！”

五十四秒。

「不会是独自前行」

咕咚……

“小纱！小纱！我们爱你！……”

「不 你不会是独自前行」

三，二，……

砰，砰，砰，砰。

「你不会是独自前行」

一——

「不会是，独自前行」

“轰。”

音乐戛然而止，同一刻，大幕准时倒塌。

八点整。

“——晚上好，基沃托斯！”

一片声光的核心处，少女们发现舞台上多了一个高挑的身影，这个飒气的蓝发女孩身披一件简约的浅色外衣，下半身套着热裤。

没错！她就是，今晚大家要见的大明星！

“哇噢噢噢噢噢噢——！”

安全栅栏内侧一齐爆发出猛烈的欢呼，学生们情不自禁向前伸出双臂，希望一睹主角炫酷的真容，摄像头传出的咔嚓咔嚓声响个不停。

“天哪！这就是DJ吗？看起来就很帅的样子！……”

“果然，和老师说的一样呢。”

“哇~你快看，快看那张脸！她长得好漂亮！”

“这下子我一定要拿到签名。”

“是哪个学校的？谁认识吗？有没有人知道？”

“……欸，等一下，她好像有话要说。”

如此宏大的场面会让目击者的神经受到考验，但实际要比这轻松许多，因为很少有人会在这种场合目不转睛地盯着谁看。光影渲染加上迷幻的吵闹使识别变得异常艰难，如果不打光甚至可能连身边的面孔都无法认出，更别说是远在台上闪闪发光的盛宴主持者了。

碟机后面的位置也是同样的效果，站在这里望出去，除了一大片摇曳的闪亮珊瑚礁以外，是不太有机会看清任何一张脸的。纱织偷偷朝下面扫了一眼，但由于场面实在是太过热闹，没有发现日和她们的身影。

总之就是震撼。总之就是，太震撼了。

“初次见面，这里是锭前纱织，大家都叫我纱织，很高兴见到你们。”

能够控场也是DJ的一项必备技术，纱织拿起麦克风，对着欢乐的人海喊出事先准备好的东西。目睹到真正的景象反而让她安心了不少，暂时遗忘了刚刚还在担心的东西，脸色也没那么红了。

——奇怪，刚才为什么会紧张呢？为什么会纠结要不要说出自己的名字？

“……纱织！”

已经不再是需要考虑的问题。现场刚刚有学生，素不相识的学生，大声喊出了她的名字。

脑海中的臆想被证明是如此多余，或许确实一如所说的那样一切终于被原谅，继续担忧下去显然并不会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没有人跳出来大喊“原来是她！那时候的杀手！”，或是对她曾经的身份投来怀疑的目光。

怪不得某位大人说这场表演会成为改观的契机，纱织亲眼见证了答案。音乐节是不承认任何障壁的场所，大家共享一场狂欢，分泌着相同的激素，没有人携带枪械，谁都可以随心所欲投入身旁的怀抱，没人在意你来自哪个学院、做过哪些事情。女孩们只剩下一个共同的任务，就是尽情享受。

没错，尽情享受派对；而派对的掌控者，正是她锭前纱织。

要开始了。

“我想知道你们是否作好了今晚的准备！如果真是那样，让我们看看大家的双手！”

唰——

眼前赫然出现一片手臂的海洋，混杂着五彩斑斓的荧光，这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壮观得多。纱织按下另一个按键，伴奏被暂时抽离出去，只剩下空灵的主歌飘向半空，并且这次是完整的版本：

「这些日子 从来没有家的感觉」

「你对我说 你正踏上一条不归之路」

「若白昼在你眼里 仅仅象征着夜晚」

「那你又怎能看见曙光正在驱散无穷黑暗」

「触摸心碎的声音吧」

「你要知道你已不再是 自己所熟知的那个人」

前奏像一个人的内心独白，遥远有如自深渊底部传来，静静诉说着某位孩童凄凉的过去，在讲述中驱散虚无的影子，注入属于未来的无尽可能。极强的感染力催动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绪，一些孩子跟随旋律轻轻哼唱起来，高高举起的胳膊在空中挥动，一下一下打着节拍。

开篇就能收获如此意想不到的盛况，着实让主持人也吃了一惊。纱织再度拿过话筒，朝场下喊出更多更富有力量的词汇。

“来吧！再热闹一点，拜托！”

“噢噢……！！”

回应她的是更多更激昂的欢呼，以及更多更兴高采烈的笑脸。纱织惊讶于自己居然能像这般放得开，平时她算不上特别爱讲话，大多数场合表现得比同龄人都要收敛，但此时此刻她却抑制不住这样的心情想去融入，敞开心扉和任何人交谈，甚至产生了一种想要拥抱别人的冲动，尽管舞台上此时并没有站着第二个家伙。

音乐让所有人快速进入了状态，仿佛变成一具单一的身体，随纱织指挥做出同步的反应。

“喔——！喔呼呼呼！”

“纱织！纱织！纱织！……”

弦乐与鼓点纷纷介入，悠扬的人声继续飘荡，推进到情感集中释放的副歌部分，为全体学员献上至高的赞歌：

「当你发现你自己孑然一身」

「你也不会是独自前行」

「夜晚的死寂 寒风的凛冽」

「你也不会是独自前行」

……

速度达到最大值，节拍渐趋密集化，预示着高潮的来临。

“要来了哦！准备好了吗？”

一团干冰烟雾从控制台前方喷出，不远处无人机缓慢升上天空。

「你不会是独自前行」

令人上瘾的旋律。

“喔喔——！！”

「不 你不会是独自前行」

更多的双手，荧光棒，闪光灯，戴帽子的学员们将帽子抛向夜空。

“纱织姐！……纱织姐！”

摄像头构成另一片海洋，光点上下浮动，就像海面上荡漾的星辰。

多么神奇的能量。

「你不会是 独自前行」

「不 你不会是独自前行」

……

距离巅峰的段落降临只剩下不到几秒，纱织觉得时间仿佛全然凝固。她露出笑容，右臂朝人群高高扬起，掌心压向下方，那姿势早早准备好猛地往前一甩，只待时刻降临。

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重力，忘记了身上的异样，忘记了几周以来让人脸红的全部，忘记了数分钟前挥之不去的奇怪话题。

要开始了，高潮。马上就要开始了。

灯光与色彩之外的角落，男子藏在距离舞台稍远的一处地方，竖起耳朵仔细捕捉音乐声，分辨着演出的进度。当最后一句“你不会是独自前行”落下时，他将手伸进衬衣口袋，按下遥控器的开关。

要开始了。

高潮，马上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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