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帝国所闻

其一：再到帝都

馆长室内，空气仿佛凝固。耶妮缓缓放下手中刚擦拭干净的“溯源魔镜”，深棕色的眼眸锐利如鹰，穿透堆积如山的古籍，牢牢钉在门口那个小小的、风尘仆仆的身影上。洛耶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能感觉到耶妮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和……冰冷？

“你……”耶妮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硬邦邦的，像一块冻硬的石头砸在地上，“还有胆子过来？”

洛耶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指紧紧攥住了破旧衣角。

耶妮站起身，绕过书桌，一步步走近。她的学者长袍下摆拂过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却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你们食肠族，捅出好大的篓子。”她停在洛耶面前，居高临下，眼神里没有丝毫洛耶记忆中那偶尔闪过的、难以捉摸的复杂，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诘问，“整个据点被战姬协会连根拔起，死伤惨重，震动帝国高层。你觉得，我对你的态度，还会一点不变？”

洛耶的小脸瞬间煞白。她想过耶妮会冷淡，会不耐烦，甚至可能直接把她轰出去，却没想到会是如此直接的、带着审判意味的质问。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不行！不能退缩！为了爸爸，为了巴顿叔叔他们，为了岩隙里那二十三条命！

洛耶猛地抬起头，强迫自己迎上耶妮那冰冷锐利的目光。她的小胸脯剧烈起伏着，声音因为紧张而发颤，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倔强：“我……我知道！但是……但是至少我爸爸！还有我那些朋友们！他们……他们绝对没有做直接伤害无辜之人的事情！他们……他们是好人！”

“好人？”耶妮的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嘲讽的弧度，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那你们赖以生存、维持诅咒不反噬的‘食物’——那些肠子，是从哪里弄来的？天上掉下来的吗？”

洛耶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坠入冰窟。她不敢说！她不敢把父亲和巴顿叔叔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在战场边缘“拾荒”的事情说出来！万一……万一耶妮认为这也是“伤害”呢？万一她因此拒绝帮助，甚至……告发他们呢？

“反……反正……”洛耶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挣扎，“是不用伤害活人的方法……我们……我们有我们的规矩……” 她不敢看耶妮的眼睛，只能死死盯着自己沾满泥土的破旧鞋尖。

死寂在两人之间蔓延。洛耶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能感觉到耶妮那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头顶。

良久，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响起。那叹息太轻，轻到洛耶几乎以为是错觉。

“规矩……”耶妮的声音依旧冰冷，但似乎少了些刚才那种咄咄逼人的锋芒，“好，我姑且信你一次。”

洛耶惊愕地抬起头。

“但是，”耶妮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无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要你向我发誓——以你母亲的名字，以你父亲的生命，以你所有在乎的人起誓：严格遵守你们自己定下的规矩，绝对、绝对不可伤害无辜之人！ 否则……” 她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同淬了冰的刀锋，“今后见面，是敌非友。我耶妮，说到做到。”

洛耶的心脏狂跳起来。她看着耶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戏谑，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认真。她知道，耶妮其实无法真正监督他们是否遵守誓言，这更像是一种考验，考验她的决心，考验她是否值得这份……或许是最后的信任。

“我发誓！”洛耶毫不犹豫，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以我母亲之名，以我父亲的生命，以岩隙所有家人的安危起誓！我们，绝对、绝对不会伤害无辜之人！如有违背，天诛地灭！”

誓言在空旷的馆长室内回荡，带着一个九岁孩子所能拥有的最沉重的分量。

耶妮盯着她看了几秒，那锐利的目光似乎要将她灵魂深处都看透。最终，她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认可了这个誓言。她转身走回办公桌后，重新坐下，语气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点不耐烦的硬邦邦：“说吧，经历了什么？这次跑来，又想求什么？”

洛耶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一丝，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不敢耽搁，连忙将污秽角如何受歧视，据点被毁后如何被阿斯格瑞污蔑、驱逐，以及他们二十三人如何在岩隙艰难求生的事情，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最后，她急切地问出了此行的核心目的：“馆长大人，我想知道，战姬协会到底是怎么发现我们的据点的？还有……关于破除诅咒，真的……真的只有暗影法术和‘六步犀’那一条路可走吗？没有……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耶妮拿起羽毛笔，无意识地在墨水瓶里蘸了蘸，目光落在桌面上，似乎在组织语言。

“据点的暴露，”她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像重锤砸在洛耶心上，“根据战姬协会内部流传出的、比较可靠的消息，是因为你们的首领——那个叫图卡的蠢货，抓了几名落单的战姬回据点，准备进行所谓的‘血祭’。”

洛耶的心猛地揪紧。

“其中一名战姬，”耶妮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生命力异常顽强，或者说，图卡那些人太过自大和愚蠢，居然没发现她只是重伤濒死，并未真正断气。就在你们进行那肮脏仪式的时候，她身上一件特殊的、可以放大佩戴者气息的，与战姬协会总部有微弱感应的护身符被激活了……虽然信号极其微弱且短暂，但足够战姬协会的精锐追踪者锁定大致方位，顺藤摸瓜，最终找到了你们的巢穴。”

原来如此！洛耶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愤怒和荒谬感直冲头顶。是图卡！是阿斯格瑞他们！是他们自己肆无忌惮的猎杀和狂妄，引来了灭顶之灾！她和父亲、巴顿叔叔他们，完全是替罪羊！

“至于破解诅咒……”耶妮放下羽毛笔，目光重新投向洛耶，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很遗憾，根据我目前掌握的所有古籍、秘闻和理论推演，没有任何其他方法。暗影法术是唯一理论上可行的钥匙，而‘六步犀’……是唯一理论上能提供足够钥匙力量的‘锁孔’。残酷，但这就是现实。”

一半是如释重负的狂喜——终于洗清了父亲和同伴们的冤屈！一半是沉入谷底的绝望——那遥不可及的“六步犀”，那如同天方夜谭的道路，竟然真的是唯一的生路！洛耶的小脸在瞬间经历了冰火两重天，最终化为一片茫然的苍白。

看着洛耶失魂落魄的样子，耶妮那硬邦邦的声音再次响起，却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

“小鬼，别整天只盯着那遥不可及的‘六步犀’和虚无缥缈的诅咒破解。”她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既然你们已经脱离了那个无药可救的族群，你的时间，某种程度上反而更‘宽裕’了。与其在这里绝望，不如多来几次。图书馆的书多的是，学点其他本事，认字、算数、草药、矿物、魔兽图鉴……哪怕只是多认识几个字，也比你现在强。”

洛耶茫然地抬起头。

“至于怎么学会暗影法术，怎么对付‘六步犀’……”耶妮拿起一本厚重的、封面刻着复杂星象符号的古籍，随意地翻动着，“这些太过遥远和危险的东西，由我来帮你规划、筛选信息。你只需要按我说的，一步步来，先把基础打牢。明白吗？”

洛耶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虽然前路依旧渺茫，但耶妮的话，像在黑暗中给她指出了一条可以踏足的小径！她用力点头：“明白！馆长大人！”

“嗯。”耶妮合上书，“另外，图书馆不是善堂。你以后每次来，不能光看书，得帮忙干活。整理书籍、打扫灰尘、抄录一些简单的卷宗……这些你能做吧？”

“能！我能！”洛耶连忙保证。

“回去跟你父亲和那些朋友们商量一下。”耶妮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斟酌，“问问他们的意向。如果他们同意你定期过来，并且能保证你的安全往返，这事就这么定了。现在还早，你先拿些你感兴趣的书看看，顺便想想怎么把这事给你父亲和朋友们说清楚。”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窗外的天色已染上暮色。洛耶将手中的书放归原位，准备告辞。

“等等。”耶妮叫住了她。她起身，将桌上几份重要的卷宗锁进抽屉，然后对门外喊了一声：“艾拉，帮我看着点，我出去一趟。”

门外传来一个年轻女声的回应：“好的，馆长。”

耶妮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外袍披上，对洛耶扬了扬下巴：“跟我来。”

洛耶不明所以，只能乖乖跟上。耶妮没有带她回图书馆大厅，而是从侧门走了出去，直接来到了帝都繁华的街道上。傍晚的帝都华灯初上，人流如织，食物的香气和各种喧嚣扑面而来，与岩隙的死寂荒凉形成鲜明对比。洛耶有些局促不安地跟在耶妮身后，生怕自己这身破烂引来异样的目光。

耶妮熟门熟路地走进一家看起来颇为干净雅致的餐厅。柔和的灯光、洁白的桌布、精致的餐具，还有空气中弥漫的食物香气，都让洛耶感到无比局促和格格不入。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脚，试图藏起自己沾满泥污的破旧鞋子。

耶妮不顾洛耶的推辞，直接点了一桌丰盛的晚餐：烤得金黄流油、滋滋作响的禽肉；香气浓郁、汤汁粘稠的炖菜；松软洁白、散发着麦香的面包；甚至还有一小碟洛耶从未见过的、晶莹剔透、点缀着莓果的甜点。

侍者将菜肴一一摆上桌，诱人的色泽和香气几乎让洛耶眩晕。她看着眼前这桌足以让岩隙所有人眼睛发直的美食，喉咙发紧，却本能地感到惶恐和不安。

“馆……馆长大人，”洛耶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强烈的窘迫，“这……这太贵重了……我……我不配……我身上脏……会弄脏这里的……” 她甚至不敢伸手去碰那光洁的银质刀叉。

耶妮仿佛没听见她的推辞，直接将刀叉塞到她手里，语气强硬得不容反驳：“快吃。你应该没吃午饭，把这些全部吃完。不吃，就别想让我帮你。你就把这当作‘工作’的一部分。懂吗？”

“可……可是……”“别可是了，快吃。”

洛耶还想挣扎，但在耶妮那不容置疑的目光逼视下，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她明白，这不是客气，是条件。她颤抖着拿起刀叉，笨拙地切下一小块烤得焦香的禽肉，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肉汁在舌尖爆开，混合着香料和油脂的醇厚香气瞬间充斥口腔，是久违的、属于“正常”世界的极致美味，强烈的幸福感伴随着巨大的酸楚几乎让她落下泪来。她吃得很快，但分量实在太多，吃了不到四分之一就感觉胃里塞得满满的，再也无法下咽。

“馆……馆长大人，我……我真的吃不下了……”洛耶小声说，看着剩下大半的食物，眼中充满了不舍和心疼。

“打包。”耶妮言简意赅，招手叫来侍者，“剩下的，全部包起来，用干净的食盒。”

侍者很快将剩下的食物仔细打包好，分门别类地装进几个干净的、带有餐厅标志的硬纸食盒里，再放进一个结实的藤篮递给洛耶。洛耶紧紧抱着沉甸甸的藤篮，仿佛抱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也抱着沉甸甸的责任。

离开餐厅，耶妮没有回图书馆，而是带着洛耶径直走向帝都的边境哨卡。高大的城墙和全副武装的士兵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森严。

守门的士兵显然认识耶妮，看到她走来，立刻挺直了身体行礼：“耶妮馆长！”

耶妮点点头，将身后的洛耶拉到身前，对为首的士兵队长说道：“卡恩队长，这是我一个……很久之前的破落亲戚的孩子。”她指了指洛耶，“家里遭了灾，现在投奔我，想在我这里学点本事，识几个字，将来也好谋生。”

卡恩队长看了看衣衫褴褛、抱着藤篮、小脸脏兮兮却眼神清亮的洛耶，又看了看耶妮，脸上露出理解的神色：“原来如此。馆长大人心善。”

“嗯。”耶妮继续道，“以后这段时间，她可能会经常往返帝都和我那里。以后你们看到她过来想过哨卡，就直接放她通过，不必盘查了。这孩子胆子小，别吓着她。”

“是！馆长大人放心！”卡恩队长立刻应道，对洛耶露出一个尽量和善的笑容，“小姑娘，以后直接过来就行。”

洛耶连忙鞠躬：“谢……谢谢队长！”

耶妮似乎想起了什么，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戏谑的弧度，补充道：“哦，对了，今天早上她可是悄悄溜进来的，你们一群大老爷们儿，居然没一个人发现？”

“啊？！”卡恩队长和周围的士兵瞬间闹了个大红脸，尴尬无比，纷纷挠头讪笑，“这……这个……是我们疏忽！疏忽了！馆长大人见谅！小姑娘见谅！”

洛耶也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小脸涨得通红。

耶妮似乎很满意这个效果，不再多言，对洛耶摆摆手：“行了，回去吧。路上小心。”

洛耶抱着沉甸甸、散发着诱人食物香气的藤篮，像一只抱着松果的小松鼠，飞快地离开了哨卡，没入帝都外逐渐深沉的暮色中。她的心依旧跳得很快，但这次，除了紧张，还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温暖和希望。

她沿着记忆中的小路，朝着岩隙的方向疾行。当走到距离岩隙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一处隐蔽的岩石阴影处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闪了出来。

“爸爸！”洛耶惊喜地低呼。

洛德一把将女儿拉到岩石后面，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视四周，确认安全后，才将注意力集中在洛耶身上。他没有说话，而是立刻开始仔细地、近乎苛刻地检查洛耶的身体、衣物、头发，甚至让她张开嘴检查口腔，寻找任何可能被种下的追踪印记或魔法标记。同时，他屏息凝神，如同警觉的猎豹，感知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接着，他看向洛耶手中那个散发着迷人香气的藤篮，他没有急着打开，而是极其仔细地检查藤篮本身，确认没有夹层或可疑的标记。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的盖子，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仔细审视着里面的每一份食物：烤肉的色泽、炖菜的粘稠度、面包的质地、甜点的光泽……他甚至凑近，极其轻微地嗅了嗅，试图分辨出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气味。最后，他拿起一根随身携带的、磨得极其尖锐的兽骨针（这是他检查“拾荒”所得物品时常用的工具），极其小心地刺入一块烤肉和面包内部，再拔出来仔细观察骨针的颜色变化。

“爸爸？”洛耶看着父亲如此谨慎，甚至有些过度的举动，有些不解。

“这些食物，是不是你亲眼看着做的？从生到熟？”洛德沉声问，目光依旧锁定在食物上。

“嗯！”洛耶用力点头，“就在餐厅的厨房外面一点，我能看到厨师在烤炉前翻动肉块，炖锅也在旁边冒着热气……都是现做的！而且……而且我也吃过了，到现在也没感觉有什么不舒服。”

洛德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了一些。他放下骨针，但眼神中的警惕并未完全消散。

足足过了大半个小时，洛德才确认洛耶身上没有任何追踪手段，周围也的确没有埋伏。

“走。”他低声道，拉起洛耶的手，身影再次融入阴影，朝着岩隙的方向潜行。

回到岩隙，温暖的篝火旁，巴顿、哈克、石墩、阿姆婶婶、沃克伯伯以及两个男孩都围了上来，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期待。当看到洛耶安然无恙，还抱着一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藤篮时，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洛耶将藤篮放在篝火旁，在众人关切的目光下，深吸一口气，将此次帝都之行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耶妮最初的诘问和冰冷的威胁。

她鼓起勇气的辩解和以家人性命立下的沉重誓言。

耶妮告知的据点暴露真相——图卡和阿斯格瑞血祭未死透的战姬，引来了灭顶之灾。

耶妮残酷的论断：破除诅咒，只有暗影法术和“六步犀”这一条绝路。

耶妮的建议：多学本事，打牢基础，由她来规划遥远的“六步犀”之路。

耶妮提出的“打工”条件，以及需要大家同意她定期往返。

当听到据点暴露的真相时，所有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他们怎么敢的？！”巴顿一拳砸在旁边的石壁上，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我说那会儿他们怎么搞这么大一出阵仗……抓战姬？！还他妈血祭？！图卡疯了！阿斯格瑞也疯了！他们是想拉着全族一起死吗？！”

“难怪……难怪战姬协会像疯狗一样扑过来……”哈克脸色铁青。

“原来……真的不是我们……”阿姆婶婶喃喃道，眼中涌出复杂的泪水，有愤怒，有后怕，更有一种沉冤得雪的释然。

而当听到耶妮关于诅咒破解“别无他法”的论断时，岩隙内刚刚升起的一丝愤怒和释然，瞬间被沉重的绝望所取代。篝火的光芒映照着每一张写满苦涩和茫然的脸。那传说中的上古妖兽“六步犀”，如同压在每个人心头的万仞高山。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洛耶默默地打开食盒，将里面耶妮打包的食物一样样拿出来。烤禽肉的香气、炖菜的浓郁、面包的麦香、甜点的清甜……这些属于“正常”世界的美好气息，此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弥漫在充满绝望的岩隙之中。

“这是……耶妮馆长请我吃的……我……我吃不完，带回来了。”洛耶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食物的香气终于打破了沉重的死寂。众人看着这些他们可能一辈子都无缘品尝的美味，眼神复杂。在洛耶的坚持下，这些食物被小心地分给了每一个人，包括两个眼巴巴看着的男孩。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让洛耶的心猛地揪紧了。

巴顿、哈克、石墩、阿姆婶婶、沃克伯伯……几乎每个成年人，在接过自己那份珍贵的、来自文明世界的食物后，都默默地、极其自然地从他们随身携带的、那些散发着难以言喻气味的、用来装“货”的粗糙皮袋或麻布袋里，掏出了一小段或几小段颜色暗沉、边缘甚至带着些许腐烂迹象的肠段。这些肠段散发着浓烈的腥臊和腐败气息，与食盒里飘出的诱人香味形成了令人作呕的对比。

他们熟练地将这些肠段撕开、切碎，或者就那么直接拌进了分到的烤肉、炖菜里，甚至揉进了松软的面包中。沃克伯伯甚至将一小段带着可疑绿色斑点的肠段，就着晶莹的甜点一起塞进了嘴里。

浓郁的食物香味，瞬间被那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腐烂腥气所覆盖、所扭曲。但巴顿他们却仿佛毫无所觉，只是沉默地、机械地咀嚼着，吞咽着。对他们而言，无论多么美味的食物，都必须与这维系诅咒不反噬的“根本”混合，才能被身体真正接受。那餐厅美食的香气，只能短暂地、徒劳地试图掩盖那无法摆脱的、来自深渊的味道。两个男孩看着大人们这样做，也怯生生地学着，将分到的少量食物拌上更小块的肠段，小口小口地吃着，脸上没有抗拒，只有一种令人心酸的麻木。

洛耶看着这一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是因为食物的混合，而是因为那深入骨髓的悲哀。她带来的光明世界的馈赠，最终也只能沦为这黑暗诅咒的陪衬。

吃完后，洛耶看着大家，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耶妮馆长说……我可以定期去图书馆帮她干活，顺便学东西……她……她会帮我规划……那个‘六步犀’的事情……她让我问问大家的意见……你们……觉得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洛德。洛德沉默地拨弄着篝火，火星噼啪作响。他回想着女儿描述的每一个细节：耶妮最初的冰冷诘问、要求立下的重誓、告知真相时的平静、提供食物和通行便利的举动、以及那看似不耐烦却隐含引导的规划建议……

“那个耶妮馆长……”洛德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她对洛耶……似乎……确实有些不同。” 他看向巴顿等人，“虽然不知道她真正的动机是什么……但至少目前看来，她对洛耶的照顾，是实实在在的。那些食物……还有哨卡的通行权……不是轻易能给的。”

巴顿抹了抹嘴唇，回味着嘴里残留的、被肠段腥气冲淡的肉香，咂咂嘴道：“啧，那个女人……脾气是臭了点，说话也硬邦邦的像石头。不过……能请咱家丫头吃这么好的东西，还帮她打点哨卡……这份心意，假不了。” 他看向洛耶，咧嘴一笑，“丫头，那馆长虽然凶，但对你，好像还不错？”

哈克也点点头，舔掉手指上刚沾到的、混合了肠段油脂的甜点残渣：“是啊，至少比阿斯格瑞那些混蛋强一万倍！她肯教丫头本事，还肯帮忙想办法……虽然那办法听着跟做梦似的……但总比咱们在这里干瞪眼强！”

阿姆婶婶和沃克伯伯也默默点头。两个男孩虽然不太懂，但也跟着点头，他们的小手里还攥着沾了面包屑的肠段。

“所以……”洛德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洛耶充满期待的小脸上，“既然大家都觉得……这个耶妮馆长，或许可以相信……那……”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明了。篝火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岩隙中二十三人眼中重新燃起的、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希望之火。那条通往帝都图书馆、通往未知知识、也通往那渺茫生机的路，似乎，在耶妮那硬邦邦的“照顾”下，悄然铺开了一小段。

其二：平静时光

自那日与耶妮达成约定，洛耶的生活仿佛被投入了一条湍急却方向明确的河流。每一天，当岩隙的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寒意，她便已踏上前往帝都的路途。哨卡的士兵早已熟悉了这个衣衫破旧却眼神清亮的小小身影，无需盘问便挥手放行。踏入图书馆那扇巨大的橡木门，洛耶便一头扎进了知识的汪洋大海。

她像一块干涸了太久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一切能接触到的信息。耶妮为她划定了一个庞大的学习范围，涵盖了生存所需的一切基础：

地理知识： 奈维尔帝国的疆域、周边国家、幽暗山脉的险峻、西南沿海的热带雨林、以及那片传说中栖息着“六步犀”的遥远海域。

生物图鉴： 从常见的野兽、飞禽、昆虫，到危险的魔兽、稀有的灵植，她努力记住它们的形态、习性、弱点与可利用的部分。

草药辨识与常见病治疗： 哪些草能止血，哪些根茎能退烧，如何在缺乏药物的情况下处理伤口、骨折、中毒……这些知识在岩隙的生存中至关重要。

急救措施（特别是条件有限时）： 如何用最简陋的工具进行包扎、固定、甚至简易的缝合，如何在恶劣环境下维持伤者的生命体征。

农业生产： 如何开垦荒地、选择作物、播种、施肥、灌溉、收获……这是获取稳定、正常食物的希望。

金属冶炼与基础机械工具制造： 如何识别矿石、建造简易熔炉、锻造工具和武器、制作简单的杠杆、滑轮、齿轮装置……提升生存效率和战斗力。

简单建筑建造： 如何选择安全的营地位置、搭建更坚固保暖的庇护所、挖掘排水沟渠、设置简易陷阱防御。

基础魔法操纵： 虽然食肠族的诅咒让他们难以使用常规元素魔法，但洛耶还是学习了最基础的魔力感知、引导和塑形理论，为未来可能接触的暗影法术打下概念基础。

洛耶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出奇的好。即使那些复杂的冶炼流程、深奥的魔法原理她一时无法完全理解，但只要多看几遍，书上的文字、图表、符号，都能像拓印般清晰地刻印在她的脑海里。为了将这些宝贵的知识带回岩隙，分享给父亲和同伴们，她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她利用在图书馆帮忙整理书籍、打扫灰尘、抄录简单卷宗换来的白纸，开始了浩大的誊抄工程。文字部分她一笔一划地抄写，图画部分则小心翼翼地将白纸覆盖在原书上，屏息凝神地临摹，力求分毫不差。常常一抄就是大半天，手腕酸痛，眼睛发涩。

一天，耶妮抱着一摞厚重的古籍经过，看到洛耶正伏在桌上，全神贯注地临摹一幅复杂的草药根系图，旁边已经堆了厚厚一叠抄满字迹和画满图样的纸张。她停下脚步，眉头微蹙。

“小鬼，”耶妮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你打算把整个图书馆都用手抄一遍搬回去吗？”

洛耶吓了一跳，抬起头，有些局促：“馆……馆长大人……我……我怕记不住，也怕回去说不清楚……”

耶妮放下书，走到墙角一个不起眼的、镶嵌着水晶面板和复杂金属纹路的方形装置旁，按了几个按钮。装置发出轻微的嗡鸣，顶部的灯亮起。“过来。”她示意洛耶。

洛耶好奇地走过去。耶妮拿起洛耶正在临摹的那本书，翻开需要的那一页，平放在装置下方一块光滑的平台上。又在旁边一个凹槽里放入几张洛耶换来的白纸。她按下一个按钮，一道柔和的光芒扫过书页，紧接着，装置内部传来轻微的运作声。几秒钟后，一张与书页内容一模一样的“图画”从旁边的出口滑了出来！

洛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拿起那张纸。上面的文字和图样清晰无比，和她费尽心力临摹的几乎一样，却快得不可思议！

“这叫‘复印机’，”耶妮解释道，语气平淡，“用电的。以后需要什么资料，用这个。省下抄书的时间，多看几页有用的。”她指了指旁边一个标着“使用说明”的牌子，“自己看，自己操作。纸不够了跟我说。”

巨大的惊喜瞬间淹没了洛耶！她看着那神奇的机器，又看看自己酸麻的手腕，激动得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谢……谢谢馆长大人！” 这神奇的机器，为她节省了无数宝贵的时间。从此，她白天在图书馆如饥似渴地阅读、理解、记忆，傍晚离开前，则将精心挑选、复印好的厚厚一叠资料塞进背包，带回岩隙。岩隙的篝火旁，洛德、巴顿等人围坐在一起，借着火光，如获至宝地传阅、讨论着那些来自文明世界的知识，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希望光芒。

在洛耶埋头苦读的同时，耶妮也在履行着她的承诺。她利用工作间隙，在浩如烟海的古籍和尘封的档案中，搜寻着关于“六步犀”的一切蛛丝马迹。她调阅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最终，一份来自大约一百六十年前、由茵特斯德斯公国组织的海洋考察队的报告，成为了最接近、也最详实的记录。

这天，耶妮将洛耶叫到馆长室，脸色比平时更加凝重。她将那份泛黄的报告副本推到洛耶面前，指着其中一段用红笔圈出的文字：

“……船队航行至大陆西南沿海（注：该区域为广袤无人的热带雨林）以南约200公里处，发现一座植被异常茂盛的巨型岛屿。在岛屿东侧，一座高耸入云的悬崖边缘，观测到目标生物——‘六步犀’。其体型之巨，远超预估，目测身长近十米，肩高逾五米，根据其体积及参照物（附近树木、岩石）对比估算，体重或达到二十吨（按水的密度计算，实际密度可能更高，故实际体重可能远超此数）。观测期间，该巨兽突然仰天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其深蓝色、布满复杂纹路的厚重表皮瞬间迸发出无数道刺目的深蓝色闪电！闪电呈网状覆盖其周身数百米范围，所及之处，空气扭曲，岩石崩裂，海面蒸腾起大片白雾。考察队携带的魔法探测仪瞬间过载损毁，数名船员虽在安全距离外，仍感到魔力运转严重滞涩，部分低阶魔法物品失效。此现象与古籍记载的‘炙骨雷’高度吻合。鉴于其恐怖威能及不可预测性，考察队未敢靠近，迅速撤离。”

报告旁边，还附着一张模糊不清、但依稀能看出巨大轮廓和深蓝色电光的魔法影像拓片。

洛耶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仿佛坠入无底深渊。二十吨……不，可能更重的庞然巨物！那毁天灭地的“炙骨雷”！

“看到了？”耶妮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这就是你们唯一的‘希望’。”

她拿起笔，在报告上“炙骨雷”三个字上重重敲了敲：“‘炙骨雷’，之前我给你讲过的，暗影法术的一种顶级应用。它不仅仅是强大的雷电攻击，更可怕的是它能长时间、大范围地‘沉默’——压制、干扰甚至暂时剥夺范围内目标的绝大多数特殊能力，包括魔法、异能、甚至某些强韧的生命恢复力。就像把目标的‘灵魂’暂时麻痹、冻结了一样。这才是它最致命的地方。”

小说相关章节：《不死战姬》外传——月影天魔·洛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