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雨落在无人经过的屋檐

　　我们藏进同一片阴影里

　　别说话，只是聆听

　　直到世界仅剩下彼此潮湿地呼吸

　　海边的雨来得莫名其妙。

　　起初只是海平线上一抹灰，慢慢地，晕染成云，渐渐地，海浪声声沉闷，潮水退却，留下比平时更多的滩涂，视线所及之处都被蒙上层雾。

　　有经验的游客见状纷纷收拾东西离开，遮阳伞被收起，沙滩排球滚到一旁，无人理会。小卖部的老板娘把摆在门口的冰柜推进去，塑料帘子被风掀起，又落下，她看了眼天色，摇摇头，用听不懂的方言嘟囔句什么，闭了窗。

　　紧接着，雨开始下，第一滴总是落进海里。

　　海边的雨和城市里不太一样。

　　它不急不缓，许是因为早就知道会下很久，所以不必赶时间，潮声和雨声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更近。

　　沙滩上最后几个奔跑的身影也很快消失了，只留下一串串被雨水抹平的脚印。远处，海浪一遍遍冲刷着礁石，白沫在海面上短暂地亮一下，又迅速消失。

　　房间的窗帘在海风里轻轻晃动，木质窗框有些年头了，每次开关都会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此刻它半开着，偶尔有雨丝飘进来，在窗台上留下滴滴深色圆点。

　　床头柜上放有两瓶喝了一半的汽水，标签已经被潮气浸得有些微微卷边。

　　浴室门虚掩，花洒没关紧，水滴断断续续地落在瓷砖上。

　　啪嗒。

　　啪嗒。

　　就着窗外雨声打拍子。

　　床上凌乱的被子里露出一截黑色的尾巴尖，偶尔轻轻摆动一下，把压在下面的蓝黄沙滩裤又往下推了推。

　　枕头上陷着两颗脑袋，挨得很近。一颗顶着柔顺的黑灰色毛发，耳朵在薄被边缘支棱着；另一颗则是更纯粹的黑色，耳朵照样支棱，只是左耳缺了一块，显得没那么和谐。看他俩的吻部，是狼族没错，只是毛色偏灰的那只更短一些，大概混了点犬族血脉。

　　呼吸声此起彼伏，带来似醒非醒时特有的绵长和一点点沉。

　　窗外的雨没有变小的意思，也没有变大，它就这样持续地、舒缓地落着，成为背景里永远铺不开的低音。浪声也在远处规律地传递过来，被玻璃和墙壁滤掉些力气，只剩下持续的嗡鸣，是为另一层低音。

　　黑灰色毛发的脑袋先动了动。眼皮抬起时还有些迷蒙，盯着天花板角落一小块旧印子看了几秒，下意识地蹭了蹭枕在颈窝里的那颗黑脑袋，鼻尖蹭过软软的绒毛，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唔。”

　　大脑袋发出含糊的声音，转而往更深处钻。

　　“醒了就给我起来，懒死你算了。”

　　闻言，黑毛脑袋慢腾腾地从他颈窝挪出来，露出张英气老成又带点迷糊的脸，赤红眼瞳里覆一层水汽，实在可称睡眼惺忪，显然是没睡够。

　　他眯眼看了下窗外的雨幕，“...还没停啊。”声音闷闷的，低低的，与大狗的呼噜声无异。

　　狼犬伸爪揉了下黑狼的断耳边缘，那里新生的绒毛总是特别敏感，不由缩了缩脖子，把脸埋进枕头里，只露出半截耳尖。

　　“饿了？”

　　被子里传来闷闷的询问。

　　“嗯，饿了，老公下面给我吃吃。”

　　黑毛耳尖一下子竖得笔直，从枕头里猛地抬起头，方才还无神的红瞳瞪得滚圆，而狼犬已经笑得在被子里打滚。

　　“这，这不太好吧，不是昨儿才...”

　　狼犬笑啊笑，笑得尾巴毛都炸开了，一骨碌爬起来跨坐在黑狼腰上，爪子捧住对方脸颊，揉搓几下：“想什么呢色狼同学，我说的是泡面！”

　　黑狼的耳朵顿时耷拉下来，爪子捂住脸：“...对不起，江予。”

　　“对不起个屁。”被称作江予的狼犬撤开爪子，俯身舔咬下他的左耳，含糊不清地说，“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干别的。”

　　窗外的雨声忽然大了些，此消彼长，于是海浪声被推得更远。

　　黑狼伸出爪子慢慢环住江予，掌心贴着暖烘烘的毛儿，他的体型要大上一圈，很轻易地就将对方整个抱进怀里，不应答，低头嗅了嗅江予颈间的气味，海风的咸涩混着昨夜沐浴露的薄荷香涌进鼻腔。

　　这个动作他做了千百遍，却总也闻不够。

　　“闻烬同学，你属狗的吗？”

　　闻烬仍没答话，转而用鼻尖去蹭喉结。

　　他喜欢江予说话时，那里微微震动的感觉，沙沙的，暖暖的，也喜欢爪子擦过毛发时，从指尖泛起的温度，更喜欢将他整个抱住时，彼此严丝合缝地亲密接触。

　　雨声渐密，房间里却愈发安静。

　　江予不再闹他，任由黑狼抱着，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扫过床单，也算是整理床铺了。闻烬的呼吸又沉下来，眼皮半阖，像是要再睡个回笼觉。江予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伸爪捏住他的鼻子。

　　闻烬皱了下眉，张嘴呼吸，江予立刻把另一只爪子也捂上去。

　　“...”

　　黑狼终于睁开眼，无奈地看着他。

　　江予咧嘴一笑，松开爪子，凑上去亲了亲鼻尖。

　　“醒醒，再睡晚上该睡不着了。”

　　闻烬慢吞吞地“嗯”一声，爪子收得更紧了些，把江予往怀里按了按。江予挣了两下没挣开，索性趴在他胸口，耳朵贴上去听心跳。咚、咚、咚，稳得像是远处的潮声，永远不紧不慢。

　　“不饿？”

　　“饿。”

　　“那起来？”

　　“...再五分钟。”

　　江予翻了个白眼。

　　黑狼的体温比他高，和个天然暖炉似的，肚皮上的绒毛软乎乎的，蹭起来很舒服，若是平时，他当然乐意就这样趴着睡懒觉，但是...

　　今天可是毕业旅行，蜜月之旅的第一天啊喂！明明昨晚坐了那么久的火车！好不容易看到了心心念念那么久的海，为什么会下雨啊！为什么要和这头大笨狼在民宿睡懒觉啊！我要享受沙滩与阳光！海风！海鲜！

　　“雨会停的。”

　　闻烬似乎察觉到他的不满，终于松开爪子，慢吞吞地支起身子。

　　江予哼了一声，翻身下床，光脚踩在木地板上，凉意从脚底窜上来，他拉开窗帘，雨幕更加绵密，远处的海面灰蒙蒙一片，连浪花都显得模糊。

　　“这种天气能干嘛啊...”

　　闻烬从背后靠过来，下巴轻轻搁在他头顶。

　　“可以看雨。”

　　“雨有什么好看的？”

　　“看它怎么下。”

　　这回轮到江予不说话了。

　　窗外的雨不会因此停下，它无休无止地下，打湿空气，模糊边界，冲刷颜色，冲淡喧嚣，直到整个世界变成透明的。

　　海滩上没有人烟，海鸟也被雨水逼走，只有海水始终在那里，它们是这片苍茫的两个极致，一个是低语絮叨的，一个是永不停息的，中间夹着一段空寂的空白。

　　闻烬站在他身边，安静地看着窗外。

　　他比江予高出不少，所以只能将头稍稍低下去，才能看见江予的侧脸。

　　“好像是这样诶。”

　　江予忽然笑了，伸爪握住了闻烬的爪子。他的眼睛映着窗外的景色，倒映的全是雨滴，黑白分明的眼仁，清澈通透。

　　闻烬反手攥紧了那双爪子。

　　他们就这样静静站着，黑狼环抱住狼犬，听他说雨滴坠在窗户上、屋檐上，砸进积水里的区别。有时江予话说得急了，他会用爪子帮他顺顺毛，有时他说累了，就把脑袋往后靠靠，听胸腔的鼓声。

　　海潮仍在远处，雨声就在当下，一切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切。

　　唯有彼此是最真实的。

　　Chapter 2

　　雾气在无人打扰的池面

　　我们沉入同一汪暖流中

　　别睁眼，只是感受

　　直到世界仅剩下彼此蒸腾的心跳

　　雨仍在下。

　　照江予的性子，让他安安静静什么也不干等雨停是不可能的。所以雨势刚有渐小的意图，他就拉着闻烬出门觅食。

　　闻烬套了件宽松的黑色T恤，江予则翻出另一条沙滩短裤，两人踩着民宿提供的塑料拖鞋，一前一后走进雨里。

　　雨小了，但空气里仍飘着细密的水雾，打在身上凉丝丝的。闻烬撑开伞，江予很自然地往他身边靠了靠，肩膀抵着肩膀，尾巴偶尔扫过对方的大腿，亦或者与另一条尾巴纠缠。

　　在这样的天气里外出也有好处，比如可以肆意妄为地做一些小情侣都会做的事，手牵手呀，尾缠尾啊，悄悄亲一嘴什么的，在这方因雨而寂寥的天地里，他们穿过空无一人的海滩，路过几家关门歇业的小店，来到海滨小镇上唯一一家还在营业的餐馆。

　　店家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又递来两条毛巾。闻烬把伞挂好，接过毛巾替江予擦毛儿。江予歪头躲开：“我自己来。”转而又抢过闻烬的毛巾，给他擦起来。

　　“要...”

　　“要两碗招牌海鲜面，一份加量微辣，一份加辣。”

　　江予抢在闻烬开口前点好了餐，顺手把毛巾搭在椅背上。黑狼的耳朵动了动，尾巴尖轻轻扫过江予的小腿，这是他们之间的小动作，意思是“谢谢”。

　　江予不喜欢他说“谢谢”“对不起”“抱歉”之类的，总用“我们可是情侣耶”来堵上他的嘴，自然而然地，一些恰到好处的肢体动作应运而生。

　　店家笑着应下，转身进了后厨。

　　雨丝从屋檐边缘滴落，在石板路上砸出细小的水花。江予托着下巴看窗外，闻烬则安静地看他。黑狼的爪子搭在桌边，江予伸过去，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

　　“待会儿去哪儿？”

　　闻烬想了想：“温泉。”

　　“确定？我记得攻略说这边只有露天型温泉吧？”

　　“确定。”

　　面很快端上来，热气腾腾，汤底乳白，鲜虾鱼板点缀其上，江予的那碗飘层红油，闻烬的则清淡许多，他们埋头吃面，偶尔交换一口汤。

　　店里没什么客人，后厨锅铲与砧板相碰，传来阵阵脆响，伴着方言唱成的歌，莫名有种岁月悠长的安稳。

　　待他们吃饱喝足，天已近黄昏。

　　暮色渐至的小镇很是朦胧，云层仍是阴沉，偶尔几抹淡金色，被风吹远，又被雨水打碎。

　　小城不大，他们漫步其中，不久便找到了导航所指的温泉旅馆。

　　旅馆的主人是只上了年纪的灰狼，头发和胡子都花白，看起来和蔼可亲。温泉藏在旅馆后院，木质棚顶遮了大半雨水，但仍有细密的雨丝从边缘飘进来，与池面升腾的热气交融。

　　浴池一角置放竹篮，盛有几个橘黄色的圆形物体。

　　“那是温泉蛋，客人喜欢的话可以试试。免费的。”

　　老狼解释道，随后将一瓶矿泉水和两杯果汁放在一旁，便识趣地退下了。

　　江予兴奋地跑上前，拉开一面竹窗的栓销，往外望，此处位于小镇地势较高点，视野算得上开阔。海天交际的尽头是黯淡的霞光，海滩上仍有朵朵浪花绽开。

　　“很漂亮。”

　　江予收回视线，发现闻烬正注视着他。

　　他眨眨眼，不确定刚才的赞美是对景致还是对他本人，或许是后者，因为在闻烬的目光里，他看到同样的赞叹。

　　“是很漂亮，闻烬，你不觉得这趟旅行值了吗？”

　　闻烬走过去，也向外望了望。

　　“值了，”他说，“即使一直下雨也值得。”

　　江予挑起一边眉毛，嘴角弯起来，闻烬猜不到他具体在想什么，但按高中三年的经验来说，‘食色性也’，当他露出这种表情时...果不其然，狼犬猛地凑过来，亲了一口黑狼的眼睛。

　　“江予，好痒。”

　　闻烬微微敛目，江予则趁机在他脸上又亲了几口，才心满意足地退开。

　　“你又在想什么呢？嗯？色狼同学？是不是想着今晚该干什么好事呢？”

　　闻烬垂下脑袋，红瞳看向江予，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总是这样，在江予夸奖或是示好时不知如何应对，要么呆滞，要么脸红，要么两者兼备。

　　“不说话？不说话就默认喽，大色狼！”

　　江予坏笑着拽掉闻烬的T恤，后者配合地抬臂，露出黑毛下精壮的肌肉，接着用爪子从脖颈开始，顺那肌肉线条往下捋。

　　他们面对面而坐，距离近到呼吸都缠在一起，对彼此身体都太过熟悉，以至于不需要多余的动作便能找到最为兴奋的开关。

　　很快，闻烬便半硬起来，江予也差不多。

　　“哈哈哈，果然是这样！你这个大色狼！一早就想上我是吧？看我不好好惩罚惩罚你！”

　　“可我们不是该先洗澡吗？”

　　他压下狼犬的爪子，好让江予顺势扑在他怀里。

　　“你说的对，反正还有两个小时太阳才会下山，我们有很多时间。”

　　他们踏入池边淋浴间，蒸汽瞬间包裹住全身，水滴顺着重力滚落，在毛发上形成无数道小溪。

　　“今天该轮到色狼同学给可爱江予洗澡。”

　　“好。”

　　江予不得不承认，他很喜欢闻烬为自己擦洗时的样子，他喜欢趁机用指腹摩挲他的断耳，喜欢看他专注的神情，喜欢他认真的模样。

　　这头大黑狼此刻全部的真诚，只为我而生。

　　闻烬也不例外，他喜欢看江予在他怀里任由摆布的模样，喜欢用自己的爪子丈量他的身体，喜欢听他的喘息，更喜欢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占有欲。

　　吻，总是始于双方无意间的碰撞，止于一方气喘吁吁。

　　任何情话都在此刻黯然失色，一切话语尽数封缄。

　　水流淌过唇角，冲散泡沫，带走多余的热量，也带来了新的悸动。

　　他们之间的吻往往带有强烈占有性质，舌头与牙齿互相纠缠，不似恋人之间温情的耳鬓厮磨，反倒像两只真正的狼一样互啃咬犬吻，你含我一下，我咬你一口。

　　亲吻的同时，也不要忘了用沾着泡沫的爪子去不断抚摸爱人的身体，让指腹滑过结实饱满的胸膛和小腹，然后是尾巴，捏把肚子，唯独不去碰那昂扬。

　　啊

　　你的存在

　　是

　　有力的心跳

　　炽热的呼吸

　　坚硬的犬齿

　　温软的舌头

　　环在腰际的爪子

　　以及，缠在一起，的

　　不需要去伸爪摸，光是顶在小腹的硬度，就让江予明白

　　“你硬的好快...嗯嘿嘿，不愧是我看上的男人。”

　　闻烬低低地应了一声，他一把抓江予的爪子，引导着他触摸到自己的胯部，那里已然涨得不成样子。

　　“我好难受，媳妇儿，帮帮我...”

　　这下江予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想要移开视线，却被闻烬扳回来，被迫对上一双温柔的赤瞳，那里面盛满了潮湿的水汽。

　　“我...我忍不住...你好热...江予...媳妇儿...我好喜欢你...”

　　确实很热，不只是水温，更多的是彼此带来的燥热。

　　“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确实很情动，他扭动胯部，让两根肉棒贴在一起，马眼相抵，能感觉到对方肉棒上的血管在突突跳动，龟头正潺潺流出几滴清液。

　　“对不起...我真的忍不住...”

　　三年间，江予学会了许多新花样，而闻烬在这方面，仍像只莽撞的大狗，只知道一味向前冲。

　　一只爪子牢牢锁住江予的腰，生怕对方逃跑似的，实在是多余，他们连尾巴都纠缠不休！

　　另一只爪子撸动两根狼茎，动作又急又猛，江予被弄得差点喘不上气，只得狠咬一口肩膀，强迫他放慢节奏，他这才冷静下来，重新慢慢捋动两根肉棒。

　　“嗯...没关系...老公...很棒...”

　　鼓励，然后四目相对，注视彼此的眼睛，感受对方的情绪。

　　心脏，心脏快要爆炸了。

　　我的恋人如此美丽。

　　我要把这美景永远烙印在脑海。

　　我要把你刻在左胸前那颗跳动的器官里。

　　血液奔腾不息，太近了，贴得太近了，以至于彼此的每一分变化都能准确传递给对方，心脏也好，身体也好，甚至连灵魂都要融在一起，不再分你我。

　　喘息交织在一起，水声也此起彼伏。

　　最后时刻，他们都默契地屏住呼吸。

　　交予于你。

　　共同迎来一场绵延不绝的雨，它是如此热烈，将所有阻隔都击溃。

　　江予把脑袋埋在闻烬的颈窝里，他们的肉棒依旧贴在一起，热度未退，浊白的精液混在水里，缓缓带走，流向更远处。

　　“我们去泡温泉吧，雨应该快停了。”

　　“嗯，雨快停了。”

　　然而雨并没有停，但没关系。

　　闻烬搂住江予的肩，他俩倚靠着，走入雾气弥漫的池中，水面漫过胸口，掩住他们相贴的下半身。

　　温泉水漫上来，漫过喉结。

　　温泉蛋，剥开壳，蛋白的口感很Q弹，而蛋黄因长时间浸泡，已经变成了绵密的状态，只需用舌尖轻轻一卷，便会融化在口中，留下浓郁的鸡蛋香。

　　“闻烬...”

　　“嗯？我在。吃东西的时候不要说话，会噎到的。”

　　“...你真的很会破坏氛围。”

　　“对不起。”

　　“算了。”

　　闻烬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看他眼里跃动的星光，那些星星在温泉池水里碎裂成无数个小小的碎片，又重新聚合，拼凑出一只黑狼的模样。

　　伸爪轻轻托住他的后脑勺，后者则用尾巴勾住对方的尾巴，慢慢闭上眼，靠过去，将嘴唇贴合。

　　水波荡漾，余温尚存，唇齿相依，心意相通。

　　嘘，闭上眼，在雨的尽头。

　　Chapter 3

　　星辰在无人可见的深空

　　我们游弋在同一片星河

　　别回头，只是前行

　　直到世界仅剩下彼此雀跃的悸动

　　雨一直下。

　　暮色，淹没于海平面以下，路灯和商铺陆续亮起，为即将到来的夜晚增添些许光亮。

　　他们闲逛，没有目的。

　　他们沉默，没有言语。

　　不是无话可说，而是词不达意。

　　语言在这种时候显得苍白又多余，他们只需要用以某种独属方式的交流就好，譬如黑色的耳朵偶尔轻轻抖动，又或者灰色的尾巴慢慢摆动。

　　在这一刻，在这雨中漫步的每一秒，一切预设好的未来都是苍白的，只有未知的远方才是鲜活的。

　　这场雨的本身就是意料之外。

　　唯有期盼，只能期盼，期盼明天是一个晴天，期盼他们能够一同去看日出，期盼所有美好的事物在下一秒便会来临，期盼自己能够成为彼此生命里的光亮，照亮从前往后所有晦涩不明的雨夜，在黎明到来前的黑暗中相拥取暖，直到天明。

　　旅馆阳台，面朝大海。

　　云层厚沉，仍未有放晴迹象。

　　雨，淅淅沥沥地下，落入海中时却无声无息，浪花绽放又凋零，循环往复。

　　江予盘膝坐在木椅上，任由咸腥夜风将毛发吹乱，他抬起头，看漆黑如墨的天幕，试图从中分辨出星星的轨迹。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云层实在太厚了。

　　身后落地窗紧闭，屋内亮一盏暖橙色的小夜灯。

　　唉，他开始有些后悔选这家旅馆了，原因无他，阳台虽好，但看不见月亮，也看不到繁星点点，明知不是阳台的错，但心中郁积总得找个宣泄口，可以是旅馆的错，可以是晚点的火车的错，可以是这场雨的错。

　　毕竟夏天就要过去了嘛，而他们将会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分别。

　　各种各样乱七八糟惹人生厌的事堆砌在一起，让这对小情侣只能在毕业季的尾声、旅游淡季来到这座小镇，偏生还要碰上连天大雨，让本该美好的记忆蒙上雨雾，变得泯然众矣。

　　“啊，好烦呐！”

　　闻烬走到他身边坐下，将欲发牢骚的狼犬揽在怀里，轻咬吻部，两匹狼挤在一起里，尾巴相互纠缠，椅子吱呀作响，颇有点一椅不容二狼的趋势。

　　但他们都舍得松开彼此吗？

　　不会的，即使是这种幼稚的拥抱。

　　可越是亲密，越让他恐惧于别离。

　　江予靠在闻烬肩膀上，看向海平线，海面无风无浪，也无波光粼粼，平静得近乎凝固。

　　闻烬则拨弄两下江予颈后湿润的毛发，将它们拢在一起，轻轻擦干。

　　“乖，媳妇儿，不把毛发吹干的话，你会感冒的。”

　　“哇哦，我老公真是最最最贴心了。”江予头也不回，调侃道。

　　闻烬笑了笑，没说话，而是继续帮他梳理先前被雨水打湿的狼毛，细致地将它们一缕一缕捋顺。

　　江予舒服地眯起眼。

　　感受潮湿的风从指缝间溜走，夜风微凉，夹杂海水的咸涩，吹拂而过，带来一阵宁静的躁动。

　　“闻烬，明天会晴吗？”

　　“会的。”

　　闻烬笃定地回答，同时用掌心去磨蹭狼犬的脑袋顶毛儿。

　　“要是还在下雨呢？”

　　“那就后天，大后天，总有一天，雨会停的。”

　　“可我们等不了那么久。”

　　等，等天明，等放晴，等所有的不如意都变成昨日黄花。

　　江予回过头，看向他，逆光让黑狼的脸有些模糊，轮廓却十分清晰，像是描摹过的剪影，深刻在心底，自己已经看过这张面孔太多遍了，多到几乎可以不用双眼，也能回忆起闻烬的每一寸细节。

　　包括那对总爱害羞的，会在紧张时抖动的耳朵，会在难过时耷拉下来的耳朵，还有会在开心时欢快摇晃的耳朵。

　　还有那些旧伤疤。

　　它们留在黑狼的躯体上，提醒他，曾经的苦难。

　　这具身体曾带给他欢愉与安心，也曾见证他每一次脆弱和哭泣，如今更是要陪他度过漫长的一生，乃至死亡。

　　是的，死亡，这才是亘古不变的事实。

　　他们终将经历成长和衰老，疾病与病痛，分离和重聚，快乐和悲伤，直至有一天，某个或早或晚的时间点，躺在冰冷的土地里。

　　多么残酷。

　　他爱闻烬，这份感情会伴随他一生。

　　“你有没有觉得...”他犹豫地挑选措辞，试图让话题没那么沉重，“我们都太过幸运了。”

　　闻烬显然有些不解，他停下来，问道：

　　“什么意思？”

　　他不善于谈论这类话题，通常都是江予来主导情感流动，或者说，宣泄，现在也是，他想听江予说完，听完他的烦恼和忧虑。

　　江予抬起头，对上那双赤瞳，又迅速移开。

　　“笨蛋，我的意思是，我们遇到太多好事了，闻烬，你知道我其实挺不相信命运这一说的，我觉得很多事情都是巧合，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和我？”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转过头，再次望向明明已经看不太清的大海。

　　“你难道不觉得我们过于幸运了吗？像故事里的主角一样，所以，会不会，这一切只是虚假的美好呢，我不知道，也许这只是假象，也许是...是...”

　　“我只是...不想失去你，我从来都没告诉过你，每次当你不在的时候，我都特别特别想你，很想很想...我以为，只要我熬过去就好了，我会一直等着，会等你回来，然后再重复这样的过程，我以为自己很坚强，可是最近...我好累啊...”

　　这段关系中收获太多美好了，以至于会产生一种“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的错觉，就好比美梦总会醒来，童话总有结局，美好终究会被打破。

　　不过是毕业了，对吗？

　　不过是人生数十载的短短几年，对吗？

　　不过是一场不太顺心的旅游里，下了一整天的雨，对吗？

　　他多么想念春天的繁花，夏日的蝉鸣，秋天的落叶，冬日的皑雪，那些曾与恋人分享过的每一个故事与风景，那些被他们珍藏在记忆里，每一份永远不会褪色的美好。

　　他抬起爪子，轻轻覆在黑狼的尾巴上，那是他们故事开始的地方，他至今还记得他当时的神情。

　　他们迅速相爱，相恋，相伴，彼此拥有，又将彼此交付。

　　而现在他们只能身处在这座陌生的小城，夜空中乌云密布，窗外的雨不停歇，煎熬等待一个早已知晓、漫长又未知的别离。

　　一切的一切，都让这只自命平凡的狼犬感到心悸。

　　江予一口气说完这段话，闻烬全程听着，不催促，不动容，只是默默地听完。

　　他是愚笨的黑狼，不会花言巧语地安慰。

　　他只会低下头，去给爱人一个他最喜欢的吻。

　　用他的唇齿，用他的舌尖，用他的气息倾诉心意，和无数次在课堂上偷偷做过的那样，交换一个漫长到足以被老师同学抓包的吻。

　　让我们在雨中接吻吧，一次又一次。

　　夜空中，不见群星璀璨，也不见银河漫漫。

　　无人可见雨夜的星辰，可星星依然存在，它们隐匿在层层叠叠的云层后，在某个转瞬即逝的间隙里，悄然窥视着大地的悲欢离合。

　　只顾着彼此，只在乎彼此，只记得彼此，其余万物皆化为虚无缥缈的存在，不存在于他们周围的世界。

　　只有他们二人存在的世界。

　　只有他们二人共度的雨夜。

　　他们在夜里，在阳台上接吻，或许还做了一些更亲密的事，但最终他们选择回到屋内，相拥入眠，迎接新的一天的到来。

　　翌日，不管是第多少个翌日，总会天朗气清的。

　　Chapter 4

　　晨光在尚未抵达的角落

　　我们等待同一场晴空

　　期待吧，相信吧

　　直到世界仅剩下彼此纠缠的尾巴

　　雨不停歇

　　江予睁开眼时，闻烬已经醒了。

　　黑狼侧卧身旁，赤瞳安静地注视他，像一个骑士，坚守一场尚未完结的梦。

　　“早。”闻烬说。

　　他总是起得那么早。

　　江予没回答，只是伸爪摸摸了他的断耳。

　　他们都知道今天要做什么，这场旅行的真正目的，从来不是看海，而是告别。

　　等不了雨停，就在雨不停歇的今天告别。

　　闻烬，他的黑狼同学，要去北方。

　　不是永别，只是暂离。他考上了北方的大学，而江予留在南方读警校。

　　他们早该习惯分离，可这次不一样，这次是“成年后的离别”，是“社会意义上的远行”。

　　江予，这只跳脱的狼犬，讨厌这种郑重其事的氛围。

　　他翻身下床，拉开窗帘，雨幕依旧，海天灰蒙。

　　“雨会停的。”闻烬在他身后说。

　　“嗯，雨会停的。”

　　他们沉默地洗漱，沉默地收拾行李，沉默地撑伞走向车站。

　　站台上人很少，列车晚点了十分钟。

　　江予盯着铁轨上的积水，忽然开口：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你问我能不能摸尾巴。”

　　“然后你害羞得要死。”

　　“嗯。”

　　“再见后，我要薅秃你的尾巴毛，闻烬同学。”

　　“等我回来，媳妇儿。”

　　列车轰隆驶去，汽笛长长响起，将候车厅的喧哗分割成两部分，站外风雨交加，站内人流如梭。

　　雨仍在下。

　　雨总会停的。

　　如果今天就是那个雨停后的晴天。

　　空气中会有海水和泥土的气息，浪潮声会从沉闷变得悠扬婉转，海风习习，将云层吹散，露出湛蓝色的广阔天际。

　　海鸟们会振翅而来，掠过沙滩，降落在礁石之上，又或在不远处觅食。

　　闻烬会背着相机，走在前面。

　　江予会拎着两人的外套，跟在后面。

　　海边，沙子会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

　　他们会出现在一张明媚的照片里。

　　照片里的少年会穿着白色短袖和蓝黄色沙滩裤，黑色的短毛被风撩起，灰色的尾巴轻轻摇晃，笑容灿烂夺目，毫不掩饰的喜悦洋溢在脸上。

　　他们的吻会在彼此口腔中流转。

　　他们还很年轻。

　　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们还可以有很多很多个以后。

　　我们曾立于寒霜

　　也曾在烈焰里燃烧

　　走过春日花开，跋涉秋叶纷飞

　　历经世间冷暖

　　只为寻找彼此

　　直到在晴空之下重逢

　　我们的爱意不会被任何人否定

　　待雨停歇之后

　　我们的故事将会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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