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潜入帝都

污秽角的恶臭和族人的轻蔑，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洛耶的幼年。转眼间，她已七岁。七年的时光，在食肠族据点这个充满敌意和绝望的牢笼里，并未磨灭她眼中那份源自耶莉的清澈光芒，反而让她比同龄人更早地看透了这里的死气沉沉。

她常常坐在污秽角小屋那漏风的破门边，望着据点中心那些在血腥仪式中癫狂的族人，望着远处幽暗山脉永恒不变的灰暗轮廓。一个念头在她心中越来越清晰：这里，这个鸟不拉屎、只有腐烂和诅咒的地方，绝不可能找到破除诅咒的方法！

父亲洛德那些深夜在油灯下刻画的符号，那些紧锁的眉头和无声的叹息，她都看在眼里。她知道父亲在为她、为整个族群寻找出路，但进展微乎其微。希望，像污秽角石缝里偶尔钻出的一星半点绿芽，脆弱得随时会被踩灭。

“爸爸，”一天深夜，洛耶趁着洛德结束记录，疲惫地揉着额角时，轻声开口，“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洛德抬起头，昏暗的灯光下，女儿的眼睛亮得惊人。

“这里什么都没有，”洛耶的声音带着不符合年龄的冷静，“没有书，没有知识，只有……腐烂和诅咒。我们不可能在这里找到答案。”

洛德的心猛地一沉，他预感到女儿要说什么。

“我想……去人类的城市。”洛耶直视着父亲的眼睛，说出了那个在她心中盘旋已久的念头，“去他们的首都，找他们的图书馆！那里一定有记载着古老知识和秘密的书！也许……也许就有破除诅咒的方法！”

“不行！”洛德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紧闭的破门，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外面黑暗中可能存在的监视者。“绝对不行！洛耶，这太危险了！”

“为什么？”洛耶追问，小脸上写满了倔强，“我们不是经常去战场边缘吗？那里离人类的地方也不远！”

“那不一样！”洛德压低声音，语气急促而严厉，“战场边缘是‘拾荒’，是族里允许的！而且我们只在夜晚活动，避开人类的视线！潜入人类的城市，进入他们的首都，进入守卫森严的图书馆？这完全是两回事！一旦被发现，你会被当成怪物，被那些光明骑士和战姬烧死！”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女儿眼中并未熄灭的光芒，继续列出更致命的理由：“第二，也是最重要的！洛耶，你忘了我们的身份吗？我们是‘贱等’！是图卡长老和他那些爪牙日夜盯着的‘灾星’！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放大，被恶意揣测！如果我带着你，或者你自己，贸然跑到人类的势力范围内，被监视者发现，或者被其他族人看到蛛丝马迹……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立刻认定我们背叛了族群，去投靠人类！或者更糟，认为我们想引来人类军队剿灭食肠族！到时候，不仅你我，巴顿叔叔他们所有人，都会被图卡撕成碎片！你明白吗？！”

洛德的话像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洛耶的心上。她明白了父亲的顾虑，那无处不在的监视和族人的恶意，确实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们死死困住。她低下头，不再争辩，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但洛德知道，女儿眼中的火焰并未熄灭。这个念头，已经在她心里扎下了根。他了解洛耶的倔强，也深知她一旦认定目标，九头牛也拉不回的性子。与其让她在据点里胡思乱想，甚至可能铤而走险独自溜走，不如……给她一个在相对“可控”环境下尝试的机会？至少，他能看着她。

几天后，巴顿等人再次被派往“黑鸦岭”执行那几乎等同于送死的拾荒任务。临行前，洛德找了个机会，在污秽角的垃圾堆旁，低声恳求巴顿。

“巴顿……这次去‘黑鸦岭’，能不能……想办法带上洛耶？”洛德的语气充满了无奈和担忧，“那孩子……心思太重了。我怕她……留在据点，反而会做出更危险的事。跟着我们出去，至少……我能看着她。”

巴顿看着洛德布满血丝的眼睛，理解了他作为父亲的忧虑和挣扎。他沉默地点点头：“我试试看。但格鲁那混蛋……”

“我知道。”洛德声音低沉，“尽量……用他们能接受的理由。”

于是，巴顿找到图卡长老的心腹——负责监视污秽角的疤脸监工格鲁。

“格鲁大人，”巴顿脸上堆着讨好的、卑微的笑容，腰弯得很低，“这次去‘黑鸦岭’，路远，地方又邪门……我们人手实在有点紧。您看……能不能让洛德家那个小崽子……也跟着去搭把手？”

格鲁正剔着牙，闻言斜睨了巴顿一眼，嗤笑一声：“那个小杂种？她能干什么？别半路被魔兽叼了去，还得浪费人手找！”

“是是是，您说的是。”巴顿连忙点头哈腰，“不过……那丫头片子虽然小，但手脚还算麻利。让她帮忙背点东西，捡点散落的、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或者……在营地看个火什么的，总归能省我们几个壮劳力一点力气。我们也能多腾出手，去更危险的地方，找点……更‘好’的货回来孝敬您和图卡长老。”他刻意强调了“更好的货”和“孝敬”。

格鲁眯起浑浊的眼睛，似乎在权衡。让那个“灾星”跟着去送死？听起来不错。死在路上最好，省得在据点碍眼。就算活着回来，一个七岁的小崽子，在那种地方也翻不出什么浪。而且，巴顿这群“鬣狗”如果能因此多弄点“好货”回来……他格鲁也能从中克扣不少好处。

“哼，”格鲁吐掉嘴里的碎屑，懒洋洋地挥挥手，“随你们便。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那小杂种要是惹出什么麻烦，或者死在外面，可别赖到老子头上！还有，你们这群‘鬣狗’要是敢借机搞什么小动作……”他眼中闪过一丝凶光。

“不敢不敢！绝对不敢！”巴顿连忙赌咒发誓，“我们就是想让那丫头当个苦力，绝不敢有别的想法！出了事，我们自己担着！”

就这样，在洛德的暗中推动和巴顿等人以“增加苦力、提高拾荒效率（实则是让洛耶有机会离开据点）”的卑微理由，并暗示能带来更多“孝敬”的承诺下，图卡长老一方（通过格鲁）默许了洛耶这次随行。对他们而言，这不过是让一个碍眼的“贱种”去更危险的地方自生自灭，顺便榨取一点额外价值罢了。

队伍在夜色中出发，前往奈维尔帝国首都边境附近那片被称为“黑鸦岭”的死亡之地。食肠族的习性让他们昼伏夜出。白天，他们在黑鸦岭外围一处隐蔽的山坳里扎营休息，轮流安排一个人站岗放哨，提防帝国巡逻队和魔兽。

洛德的心始终悬着。他特意将自己的站岗时间安排在了黎明前——天色将亮未亮，人最疲惫松懈的时刻。

当轮到洛德站岗时，他的朋友们，还有那个过来监视的格鲁，此时都已沉沉睡去。他背对着营地，坐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目光看似警惕地扫视着山坳外的黑暗，但眼角的余光，却如同精密的锁链，紧紧系在女儿休息的角落。他的心跳，随着营地里篝火余烬的每一次明灭而起伏。

果然，在黎明前最深沉、人最疲惫松懈的时刻，一个小小的身影，如同灵巧的狸猫，悄无声息地从铺盖里滑出。洛耶没有立刻行动，而是蜷缩在岩石的阴影里，抬起小脸，目光精准地投向父亲那在微弱天光下显得格外高大的背影。

仿佛是心有灵犀，就在洛耶目光投来的瞬间，洛德看似无意地、极其轻微地侧了侧头。父女俩的目光，在冰冷的晨雾和昏暗的光线中，短暂地、无声地交汇了。

洛德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浓得化不开的担忧，有无声的劝阻，有“太危险，别去”的恳求。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极其隐蔽地做了一个向下压的手势——那是他们之间约定好的、代表“停止”、“危险”的暗号。

洛耶读懂了父亲眼中所有的情绪和那个手势。她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随即被磐石般的决心取代。她用力地、缓慢地摇了摇头，眼神坚定地直视着父亲，然后，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那是她自创的、代表“必须去做”、“为了他们”的手势。

洛德的呼吸一滞，心脏像是被那只小手狠狠攥了一下。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青筋隐现。他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所有的劝阻和担忧，都化作了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沉重的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他深深地、最后看了女儿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力、心痛，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骄傲。然后，他猛地转回头，重新将背影留给营地，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汇从未发生。只是，他将身体更加彻底地侧向一边，用自己宽阔的脊背，为女儿即将消失的方向，筑起了一道更坚实的、隔绝视线的屏障。他紧握着手中的骨矛，指节发白，耳朵竖得笔直，捕捉着女儿离去的方向传来的任何一丝异响，心中只剩下无尽的祈祷。

洛耶看到父亲最终的动作，鼻尖一酸，但她用力咬住下唇，将那股酸涩压了下去。她不再犹豫，小小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流水，借着岩石和灌木的掩护，迅速而无声地滑出了山坳，朝着奈维尔帝国首都的方向，义无反顾地奔去。

洛耶凭借着对黑暗的熟悉（食肠族的天赋）和孩童特有的灵活，成功溜出了山坳。她牢记着父亲描述的、从黑鸦岭通往奈维尔帝国首都边境哨卡的大致方向。她不敢走大路，只在荒草、灌木和乱石中穿行。天色渐亮，这对习惯黑暗的食肠族来说是极大的不适和危险，但也意味着人类活动的开始。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兽，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当看到远处帝国首都那高耸的哨塔和巡逻士兵闪亮的盔甲时，她屏住了呼吸。机会出现在一队运送补给的车队。车队在哨卡接受检查，士兵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车夫和货物上。洛耶看准时机，利用自己矮小的身材和车队庞大车体的阴影，如同壁虎般贴着地面，从一个士兵视线的死角，飞快地钻过了哨卡。

进入帝都境内，洛耶的心跳得更快了。她低着头，尽量避开人群，凭借着一种模糊的直觉和对“知识之地”的渴望，以及沿途小心打听到的只言片语，朝着帝都中心的方向艰难前行。饿了就啃一点藏在怀里、硬得像石头的植物根茎，渴了就喝路边的脏水。她走了整整一个上午，脚底磨出了血泡，终于在正午时分，看到了那座宏伟高耸的建筑——那是帝国女皇的府邸。府邸的旁边，是一座巍峨的、散发着古老书卷气息的建筑——奈维尔帝国中央图书馆。

图书馆巨大的橡木门对所有人开放，但洛耶脏兮兮、衣衫褴褛的样子还是引起了门口守卫的皱眉。她低着头，像一溜烟似的从守卫眼皮底下钻了进去，守卫只来得及呵斥一声“哪来的小乞丐！”，她已经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书架阴影中。

图书馆内部的空间广阔得超乎洛耶的想象。她茫然地穿梭在知识的迷宫中，巨大的无助感几乎要将她淹没。就在她彷徨无措时，一个身影出现在她面前。那是一位气质独特、穿着学者长袍的青年女性，她正抱着一摞厚重的古籍，准备返回自己的办公室。她的目光落在洛耶身上，先是惊讶于这个小乞丐的闯入，随即，她的眼神凝固了。

洛耶也抬头看向她。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耶妮（馆长）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小女孩，那双清澈明亮、带着倔强和一丝惶恐的眼睛……很像她认识的一个人。

“啧，”耶妮眉头微蹙，语气带着一种古怪的、近乎严厉的审视，“哪来的小泥猴？图书馆可不是垃圾堆，弄脏了书页，把你卖了也赔不起。”她嘴上刻薄，动作却利落地将书放在旁边书架上，然后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洛耶的手腕，“跟我来！你这副样子，吓到其他读者怎么办？”

洛耶被她突然的动作和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本能地想挣脱，但耶妮的手劲不小，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她带进了走廊尽头挂着“馆长室”牌子的房间。

“砰！”门被关上。耶妮松开手，指着墙角一个铜盆和毛巾，语气依然硬邦邦的：“去，把手和脸洗干净！脏得跟刚从地沟里爬出来似的！”她自顾自地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拿起一份文件，仿佛不再理会洛耶。

洛耶被这突如其来的“清洗令”弄得有些懵，但看着那盆清水，她确实感到脸上手上黏腻难受。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默默地清洗起来。冰冷的水让她精神一振。

耶妮盯着洛耶洗干净后更显清晰的面容，再次心头一紧。那轮廓，那眼神……像，太像了。像她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温暖笑容、脾气倔强、不甘于被人守护，提起武器想要保护他人的——姐姐。

“啧，”耶妮眉头微蹙，语气带着一种古怪的、近乎严厉的审视，“洗干净了倒还像个人样，不像刚从地沟里爬出来的泥猴了。说吧，小东西，你一个人鬼鬼祟祟跑进我的图书馆，想干什么？还有……你父母呢？别告诉我你是孤儿。”她自顾自地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拿起一份文件，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洛耶警惕地看着她，抿着嘴不说话。

耶妮放下文件，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单刀直入：“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回答我的问题。或者……让我猜猜？”她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无比锐利，仿佛能穿透洛耶的灵魂：“你身上……有股挥之不去的、属于黑暗角落的腐朽气息，还有一种……被诅咒缠绕的绝望感。孩子，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食肠族？”

“！”洛耶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她最大的秘密，她以为在人类世界无人知晓的身份，竟然被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古怪又严厉的女人，一眼看穿！她惊恐地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唯一的念头就是夺门而逃。

“站住！”耶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慌什么？我要是想把你交给战姬协会或者帝国卫队，刚才在门口就喊人了，还用等到现在？”她看着洛耶因极度恐惧而煞白的小脸，语气稍微放缓了一丝，但依旧显得生硬：“我……认识一个人，她和你长得很像，像得……让人心痛。告诉我，你冒着被烧死的风险，跑到这满是‘光明臭虫’的地方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别撒谎，我能看出来。”

或许是耶妮眼中那份锐利下深藏的复杂情绪，或许是她提到“认识一个人”时那瞬间的恍惚，也或许是洛耶内心深处对答案的极度渴望压倒了恐惧。她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她抬起头，直视着耶妮的眼睛，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带着无比的坚定：“我……我想找破除诅咒的方法……食肠族的诅咒。为了我爸爸……也为了……所有像我一样的人。”

耶妮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果然！她心中涌起巨大的悲哀和一种“果然如此”的宿命感。姐姐的孩子，终究还是背负起了这最沉重的枷锁。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敲了敲坚硬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食肠族的诅咒……”耶妮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学者式的、近乎冷酷的冷静和疏离，仿佛在解剖一具标本，“源自血脉，根植灵魂，与‘暝’的黑暗力量深度纠缠。它扭曲生理，腐化心智，让你们的族群在血腥与黑暗中沉沦。破除它？”她发出一声极轻、却充满否定意味的嗤笑，“难如登天。目前，在已知的所有法术体系和历史记载中，唯一在理论上存在一丝可能性的方法，是‘暗影法术’。”

洛耶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别高兴得太早。”耶妮毫不留情地泼下冷水，她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晰而沉重，如同冰冷的石块砸落，“暗影法术，其存在历史可追溯至诸神混战的蒙昧纪元，比‘暝’的信仰更为古老。它的力量源泉，并非元素，亦非信仰，而是施法者自身的生命力！通过燃烧生命，换取短暂而强大的、近乎规则层面的力量干涉。”

她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封面是扭曲暗影图案的厚重古籍，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复杂晦涩的符文和人体能量脉络图：“它的核心特点，是无属性克制。它不依赖于光暗、水火等元素相生相克，而是最纯粹、最野蛮的能量对抗！理论上，只要你的暗影法术所凝聚的能量强度，绝对碾压过诅咒本身蕴含的黑暗能量，就可以像用巨锤砸碎玻璃一样，将其暴力摧毁、湮灭！”

洛耶的心跳加速，眼中希望的火苗再次燃起。

“但是！”耶妮猛地合上书，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目光如冰锥般刺向洛耶，“它的致命缺陷，足以让任何尝试者万劫不复！”

“第一，生命消耗巨大且不可逆！”她竖起一根手指，语气斩钉截铁，“驱动它，就是在燃烧你的寿命！每一次施法，都是向死神借贷！消除一个普通食肠族个体身上的诅咒所需消耗的生命力，足以瞬间抽干十个壮年人类的全部生机！这还只是理论最小值！”

“第二，极度不稳定，难以操控！”第二根手指竖起，“暗影之力狂暴如渊海，稍有不慎，施法失控，诅咒未除，施法者自身便会被这股失控的力量从内而外彻底崩解、湮灭！连灵魂碎片都不会留下！”

“第三，历史证明，此路不通！”耶妮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宣判感，“二百年前，战姬协会三位最顶尖的、对暗影法术研究最深的大师，为了拯救一位被类似黑暗诅咒侵蚀的重要人物，联手施展了她们毕生研究的最强暗影禁术‘寂灭之光’……结果？”她停顿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痛惜，“仪式启动不到三息，三位大师连同那位被诅咒者，以及方圆百丈内的一切，瞬间化为最细微的尘埃，连一声惨叫都未能留下。这是有明确记载的、最接近成功也是代价最惨烈的一次尝试。自那以后，再无人敢轻易触碰此法。”

最后，耶妮直视着洛耶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最终的判决：“以你现在的年纪，你这具小小的身体里蕴含的生命力……恐怕连消除半个人（指半个食肠族个体）身上的诅咒都远远不够！强行尝试，结果只有一个——在你意念触及诅咒核心的瞬间，你就会被暗影法术那无底洞般的需求，瞬间抽干所有生命，灰飞烟灭！连尘埃都不会剩下！”

“轰——”

耶妮冰冷而详尽的分析，如同无数把重锤，将洛耶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彻底砸得粉碎！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刺入她的心脏。生命力不够？瞬间灰飞烟灭？连战姬协会的大师都失败了？那所谓的“理论可能”，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根本就是一张永远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巨大的失落和绝望如同冰冷的、粘稠的黑色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让她感到窒息。她的小脸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死寂的空洞和茫然。破除诅咒……真的……不可能了吗？

看着洛耶失魂落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样子，耶妮抿了抿唇，移开了目光，手指再次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节奏更快了些。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动作略显生硬地从书架后的暗格里捧出那面“溯源魔镜”。

“别摆出那副天塌了的表情，”她语气依旧硬邦邦，甚至带着点不耐烦，将镜子“哐”一声放在桌上，“把手放上来。让我看看你这小泥猴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敢想这种不着边际的事。”

洛耶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伸出脏兮兮的小手，轻轻按在了冰凉的镜面上。

刹那间，平静的镜面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起一圈圈涟漪。紧接着，镜中浮现出两行清晰的金色古文字：

混元心魂：可汲取所接触事物（多为无生命或已死亡状态）之力量（生命力、元素力、特性等），化为己用。

快速再生：当体内物质与能量储备充足时，可驱使身体所受创伤（小至破皮流血，大至内脏损毁、骨折断肢）快速再生愈合。

盯着这两行文字，耶妮的眉头以一种细微的，不易让人察觉的幅度轻轻皱起，这是她感到惊奇时的表情，但看上去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少见的能力，似乎还是一种……神力？历史上有记录的拥有相似能力的人屈指可数，而且几乎每一个都有些英雄事迹。”她在心里念道。眼神则向镜面下半部分移动。

而在本应显示种族血脉的位置，却没有出现“食肠族”的字样，而是浮现出一片极其复杂、扭曲、不断变幻的暗金色符文，如同活物般在镜面深处蠕动、交织，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与混沌气息。即使是学识渊博的耶妮，也只能勉强辨认出其中几个代表“平衡”、“混沌”、“吞噬”的古老神文片段，整体含义完全无法解读。

耶妮盯着那行符文，又看看“混元心魂”的描述，眼中精光一闪，但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她直接问道：“你……是不是不需要吃人肠？普通食物就能活？”

洛耶再次僵住，惊恐地看着她。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耶妮不耐烦地挥挥手，“回答是或不是！”

在耶妮近乎逼迫的直视下，洛耶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很好。”耶妮突然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笔筒都跳了一下），眼中精光爆射，但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刻板的研究者表情。她语速飞快，逻辑清晰，如同在推导一个复杂的公式：

“你有办法！你的‘混元心魂’体质是关键！它能‘汲取’外部力量化为己用！这理论上可以解决暗影法术最大的瓶颈——生命燃料不足！”

“上古妖兽！”她斩钉截铁地吐出这个词，迅速抽出那本妖兽图鉴，翻到“六步犀”那页，“看！与神明同寿的古老存在！栖息于大陆之外的绝地、深海或失落遗迹！它们天生拥有狂暴到难以想象的生命本源！其中许多更是天生掌握强大的暗影法术！”

“比如这个——‘六步犀’！”耶妮指着图鉴上那狰狞的巨兽，“这是有相对详细记载的、为数不多的上古妖兽之一！它长着两对前足，总共六条腿，体型如山！它的‘炙骨雷’是顶级的暗影攻击法术！这种蓝色的雷电威力巨大，还能长时间抑制敌人的大多数特殊能力！如果你能获得它的一点力量——不需要杀死它（那是找死），只需想办法‘卸’下来一点东西！一块蕴含它力量的皮、一滴血、甚至一根毛发！然后用你的‘混元心魂’去汲取、吸收！”

“结果预测：”耶妮目光灼灼，“第一，你将获得海量的、足以驱动暗影法术的生命力储备！第二，你可能直接领悟并掌握‘炙骨雷’或相关的暗影法术知识！第三，通过不断积累，理论上，你终有一天能积攒到足以对抗甚至湮灭诅咒的暗影之力！”

“执行方案构想：”她甚至拿起一支笔在纸上快速勾勒，“用高纯度、足够厚度的精铁打造一个封闭的‘罐子’！把自己完全包裹进去！它能隔绝向你袭来的‘炙骨雷’（类似法拉第笼），将其导入地下！然后靠近（如何靠近是最大难点），用最锋利的、最好附带破魔属性的武器，尝试削下它一小块皮！立刻吸收！然后……祈祷你能在它发狂前逃掉！”

耶妮一口气说完她的“宏伟计划”，然后靠回椅背，恢复了那种审视实验对象的姿态，仿佛刚才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只是讨论晚饭吃什么。

然而，这详尽无比却又荒诞到极点的“解决方案”，非但没有给洛耶带来丝毫希望，反而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她。上古妖兽？大陆之外的绝地？深海？古老遗迹？这些词汇对她这个食肠族据点最底层的七岁“贱种”来说，遥远得如同神话传说！用铁把自己包成罐子？去削一只如山岳般巨大、能释放毁灭雷电的怪兽的皮？这每一步都充满了无法想象的困难和必死的风险！这根本不是方法，这简直是疯子才能想出的、通往地狱的邀请函！

洛耶眼中的最后一丝神采也消失了。她呆呆地看着耶妮，看着图鉴上那恐怖的六步犀，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脏兮兮、布满细小伤口和薄茧的小手。一股巨大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如同沉重的枷锁，牢牢锁住了她的心脏，让她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她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而那个诅咒，还有这所谓的“希望”，则如同无法逾越的、冰冷的、高耸入云的绝望之壁。她连站在山脚下的资格都没有。

看着洛耶眼中彻底熄灭的光芒和那死灰般、仿佛灵魂都被抽走的小脸，耶妮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她沉默地看着洛耶，那惯常的刻板表情下，似乎有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但很快又归于沉寂。

“行了，”她语气突然变得异常平淡，甚至带着点事不关己的冷漠，将图鉴和魔镜都收了起来，“看你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也知道是痴人说梦。别回那个鬼地方了。”她说这话时，眼睛看着窗外飘过的云，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留在这里。我……图书馆缺个打杂的。包你吃住，教你认字看书。至少……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总比回去当‘贱种’，最后被诅咒折磨死，或者被自己族人撕了当口粮强。”

洛耶抬起头，看着耶妮那看似冷漠的侧脸。这里温暖、干净、充满知识的芬芳。留下，意味着安全、舒适，意味着摆脱那令人窒息的诅咒和轻蔑。

有那么一瞬间，洛耶的心动摇了。

但下一刻，父亲洛德布满血丝却充满温柔的眼睛、巴顿叔叔偷偷塞给她野果时那担忧又鼓励的眼神、还有那些在“贱等”身份下依旧互相扶持的朋友们的面孔……——在她脑海中闪过。

她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后退了一步，对着耶妮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馆长大人。”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决绝，“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她抬起头，清澈的眼中没有泪水，只有磐石般的坚定，“那里再不好，也是我的家。那里……有我所珍视的人们。我绝不能抛弃他们。”

说完，她不再看耶妮，转身，小小的身影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拉开了馆长室的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直到那瘦小却挺得笔直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图书馆深邃的阴影中，耶妮才缓缓收回望向门口的目光。办公室里一片寂静。许久，一声悠长而复杂的叹息，才从这位性格古怪、极少表露情感的年轻馆长口中轻轻逸出，充满了无尽的哀伤和无奈：

“我可怜的笨蛋姐姐……你当年到底是着了什么魔？是什么样的通天魅力，能把你迷得连对方是什么‘成分’都不顾了？现在你的女儿，想要扛起这份本不应该由她承受，而她也无力承受的重担……你对此又是作何感想？”

洛耶凭借着记忆和来时的路线，在午后的阳光下拼命奔跑。恐惧、失落、以及那如同实质般压在心头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像无数根鞭子抽打着她。她必须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营地，她不能连累父亲和巴顿叔叔他们。

当她气喘吁吁、满身尘土和新的擦伤（逃跑时摔倒）地跑回黑鸦岭外围那个隐蔽的山坳时，西沉的太阳将山岭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营地里静悄悄的，其他队员还在沉睡。

只有一个人醒着。

洛德背对着营地，坐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身影在血色夕阳的映照下，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他仿佛一座历经风霜的石雕，一动不动，只有紧握在膝盖上、指节发白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翻江倒海般的焦灼。

听到身后那熟悉的、极力压抑的喘息和脚步声，洛德猛地转过身。当看到女儿那狼狈却完整归来的身影时，他眼中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和担忧，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但立刻又被更深的紧张和疑虑取代。

他几步冲上前，一把抓住洛耶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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