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直推开自己的房门，一股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些许香炉里沉木的淡雅气息。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孤灯摇曳，将室内的陈设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抬眼望去，果然，他的师弟，蓝缡正襟危坐在桌旁，指尖轻抚着茶盏面色凝重，显然已在此等候多时。

蓝缡听到开门声，缓缓抬起头，那双素来清澈的眸子里，此刻却布满了担忧与探究。蓝缡生得一副俊逸的模样，与穆直的硬朗不同，他更偏向于一种温润的英气。他的眉眼更为柔和，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披散着，几缕发丝垂落脸颊，更显几分不羁。下巴上也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但比穆直的胡茬更显秀气。他深邃的瞳孔里此刻倒映着烛火的光芒，也映照出他内心的不安。蓝缡和穆直一样，都是从龙卫中的翘楚，两人一同加入，多年的出生入死让他们情同手足，甚至比亲兄弟更为默契。

他没有起身，也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穆直，仿佛要从他那张惯常平静的脸上，找出些许端倪。

穆直的心头微沉。他知道蓝缡为何而来，也知道这场对话无法避免。他关上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随即踱步到桌前，在蓝缡对面的位置上坐下。没有多余的寒暄，也没有刻意的回避，穆直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师弟。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轻微的噼啪声，这份沉默，在蓝缡凝重的目光中，显得格外沉重。他知道，穆直今日与首领的密谈意味着什么。而穆直也知道蓝缡必然感受到了这份不同寻常的氛围。一场关于牺牲、关于命运的对话已然箭在弦上。

穆直走到桌前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来到了蓝缡面前，轻声唤道：“缡。”

这一个字，包含了多年的情谊与此刻无尽的复杂。蓝缡闻声，缓慢而带着一丝僵硬地站起身，他那双眼眸紧紧盯着穆直，其中充满了不舍、担忧，还有一丝不解。

“师兄，”蓝缡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穆直的衣袖，但最终只是在空中虚晃了一下，又无力地垂下，“你真的想好了吗？”

他的话语虽然简单，却直指核心，那份不舍与担忧溢于言表。他知道穆直今日觐见首领所为何事，也知道那意味着怎样的选择和牺牲。

穆直看着蓝缡，心中涌过一丝暖流。他们一起加入从龙卫，一起训练，一起执行任务，无数次将后背交给对方。他们之间，早已超越了寻常的兄弟情谊，如同血脉相连的至亲。在他面前，再无任何隐瞒的必要。

穆直伸手，轻轻拍了拍蓝缡的肩膀，眼神坚定而平静：“缡，你我一同出生入死这么多年，还有什么好隐瞒的？”他收回手，走到桌边坐下，示意蓝缡也坐。

“我自幼便对宫中太监的生活，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向往。”穆直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诉说一个秘密，但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坦然，“并非是贪图权势，也不是追逐富贵。只是觉得，那份置身权力核心，却又超脱于世俗男女之情的特殊存在，有一种宿命般的吸引。”

他顿了顿，抬眼看着蓝缡，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羞赧，反而透着一丝坚定的光芒：“如今，从龙卫需要有人深入东厂，获取刘瑾通辽的证据。这于我而言，既是使命，也是一个完成自己心中夙愿的机会。”

“净身之痛，断子绝孙之憾，我都想清楚了。”穆直的语气平静，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为了大明安危，也为了我那不为人知的志向，我甘愿如此。”

他将自己的决定，以及内心最深处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展现在蓝缡面前。这份坦诚，既是对蓝缡的信任，也是他内心深处决意的宣言。房间里，只剩下烛火摇曳，以及蓝缡那因震惊而微微粗重的呼吸声。

蓝缡静静地听着穆直的这番话，他那张俊逸的脸上，震惊与困惑交织，但最终都被一种深刻的理解与心疼所取代。他太了解穆直了，这个师兄，从不是一个会随波逐流的人，他有着自己的坚持和旁人难以理解的执念。穆直此刻的平静与坦然，恰恰说明了他的决心已无可动摇。“师兄……”蓝缡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但语气却无比坚定，“既然你心意已决，蓝缡无话可说。”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仿佛已经预见了穆直即将承受的一切，但他深知，此刻的任何劝阻都是徒劳。他缓缓走到穆直身边，伸出手重重地按在穆直的肩膀上，眼神灼灼：“从今往后，师兄入东厂，便是深入虎穴。蓝缡会做你最坚实的内应！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师兄有需要，刀山火海，蓝缡绝不推辞！”他的承诺掷地有声，带着从龙卫特有的忠诚与兄弟情义。稍作停顿，蓝缡的目光又落在穆直那双深邃的蓝色眼睛上，带着一丝深藏已久的疑惑。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问出了口：“师兄，恕蓝缡斗胆，问一句。既然你早有此志，为何为何迟迟不肯娶亲？穆家香火之事，首领也曾提及过奉月，师兄为何也一并回绝了？”他问得小心翼翼，却又带着一股非问不可的执拗。穆直的“龙阳之好”一直是隐秘，但作为最亲近的师弟，蓝缡似乎隐约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端倪。他知道穆直并非无情之人，但多年来对婚事的避讳，以及今日对牺牲如此坦然的态度，都让蓝缡心头那份模糊的猜测变得清晰起来。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来自穆直亲口说出的答案。

穆直听着蓝缡的疑问，那双深邃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他知道蓝缡的关心，也明白这个问题背后的深意。然而，有些话，即便是面对最亲近的师弟，也无法轻易说出口。那份根植于心底的“龙阳之好”，是他的秘密，更是他即将面对的现实的推手。此刻，他选择了一种更为“合理”的解释。

他微微垂下眼帘，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黯然，仿佛在诉说一个无奈的事实：“缡，你我身为从龙卫，每日刀尖舔血，生死不定。今日不知明日事，哪里有什么安稳可言？”

他抬眼看向蓝缡，目光中带着一丝自我牺牲的决绝：“我岂能为了穆家香火，为了世俗眼光，去耽误一个无辜的女子？让她日夜担忧我的生死，让她守寡半生，或是为了家族血脉，最终沦为传宗接代的工具？这太不公平。”

穆直的话语真挚而沉重，将自己的“不娶”归咎于从龙卫的危险身份和对无辜女子的体恤。他描绘了一幅令人信服的画面：一个忠心耿耿的卫士，为了职责，为了不连累他人，而甘愿放弃个人幸福。这理由堂皇而冠冕，足以打消蓝缡的疑虑，也巧妙地避开了他内心深处的真正原因。

蓝缡闻言，眉头的忧虑虽未完全散去，但那份追问的锐利却消减了大半。他了解从龙卫的使命与风险，也明白穆直所言非虚。他看着穆直那张写满了决绝的脸，最终只能叹息一声，将心中仅存的疑惑压了下去。他选择相信师兄的解释，因为那符合他们所身处的残酷世界，也符合穆直一直以来的行事风格——克己，利他。

蓝缡与穆直的谈话持续了很久，烛火在夜色中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修长。从年少时的并肩作战，到如今穆直即将踏上的未知之路，他们无所不谈，情谊在深夜的静谧中愈发深厚。直到窗外隐约传来更夫的梆子声，蓝缡才起身告辞，脸上带着几分疲惫，更多的是对穆直的担忧与不舍。

“师兄，你多保重。”蓝缡的声音低沉而真挚，他最后看了穆直一眼，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的情感，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将门轻轻带上。

房间里重新归于寂静，只剩下穆直一人。他静静地坐在桌前，感受着空气中蓝缡离去后留下的淡淡余温。那些关于国家大义、关于个人选择的话语，此刻在脑海中一一回放，最终都归于一份沉甸甸的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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